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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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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留下。”

谭北海对莫达拉小声道,他放开了曹焕的手想站起来,这惊吓到了里头的曹焕,手还没出洞口,便被里面人反抓住了。谭北海赶忙把另一只手也伸进狗洞,安抚地拍了拍曹焕紧张到发抖的手背,轻声哄道:

“医疗队来了,我去给你拿点水和吃的,马上回来。”

“……好。”

但曹焕那手似乎有自己的想法,仍紧紧抓着谭北海的胳膊,痉挛了似地无法放开。谭北海任由他抓着,耐心地安抚着他,好一会儿,终于感觉到曹焕抓着自己的劲松下来了,那手慢慢往后退,最后只轻轻牵着他的指尖。

“那、那你快点回来啊。”

“好,马上来。”

谭北海和莫达拉一起走去了医疗队边上,他要了一瓶水,一些食物,以及消毒和包扎工具。莫达拉纠结老半天,还是决定劝一劝,挡在谭北海面前道:

“要留也是我留下,你跟他们一起到山脚去,不然你是想我吃处分吗。”

谭北海笑了笑,绕过莫达拉往回走,语气平静道:

“你是总指挥,这里的事都需要你统筹,你必须站到最后。”

谭北海说得没错,但莫达拉从不认为自己适合当什么所谓的总指挥,他对自己清楚得很,就是个意气用事的人,杨百练身首异处的模样他这辈子都不会忘记,他不想曹焕也变成那样,如果真的有什么不测,宁愿自己也在当场一起炸死算了。

“你得带他们下去,而且还需要去疏散山下的村民,这个时候别意气用事。”谭北海见莫达拉还想要辩驳,便抢在他前面重复了一遍,“我留下就好,曹焕也肯定更希望我留下。”

莫达拉盯了会儿谭北海,双手叉腰转过了身去,他两手使劲挠头,头发都快被他抓成鸟窝了,他才重新转过身来,十分不甘地点了点头。

“我也得留下。”

拆弹人员走了过来,对两人道。

“你跟着他们一起下去,”谭北海朝地上的工具箱抬了抬下巴,“那个是无线摄录机吧,在这里可以用吗?”

“可以是可以用,但是……”

拆弹人员说着看向莫达拉,不过莫达拉既没点头也没摇头,弄得他这会儿不知道该听谁的了。

“你可以在山下远程操作的吧?”

谭北海打断道。

“对……”

谭北海得到肯定回答,便没有再给拆弹人员说话的机会,径直绕过他,从工具箱里拿了两套防爆服出来。虽然他也知道,如果是近距离爆炸,这套衣服根本不是免死金牌。

“你也一起下去吧。”

莫达拉上前一步,拍了拍拆弹人员的肩膀,拆弹人员来回看了看两人,犹豫地走去工具箱边准备要用的东西。

“莫达拉。”

“知道了,别催我。”

莫达拉叹了口气,他咬了咬后槽牙,转身指挥其余人员向山脚撤退。

“焕焕。”

在谭北海离开的时间段里,曹焕紧紧贴着洞口,生怕漏过他回来的一点点动静,一听到他叫自己,他立刻伸出手去摸索,不一会儿就被谭北海握住了。谭北海把吃的推进了洞里,曹焕单手握瓶,用牙咬开了瓶盖,他实在是渴了,一口气灌下去一瓶水。

“你可以自己处理下伤口吗?”

洞中的手背碰到了一些瓶瓶罐罐,曹焕伸入另一只手将这些东西往回揽,只见是几瓶碘伏,以及几卷绷带。他应了声,刚要咬碘伏瓶盖往腿上洒时,瞥见了一小堆绿色布料出现在他这一侧的洞口。他愣了一下,从没有那么迅速地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手心几乎是瞬间出了汗,导致他拉了好几次那块绿色布料,最终都脱了手。

“我、我拉不进来。”

在谭北海这一边,看到的是防爆衣领子部分卡在了洞口处,领子进不去,更别说头盔了。这大概是天注定,要么成功一起生,要么失败一起死,别无他选。他也不打算穿防爆服了,将自己那套往边上推了推,安慰道:

“没关系,那我们就不穿了,没关系的。”

谭北海把衣服拉了回去,将两套防爆服都丢在了一边草地上。

“嗯。”

不知道是不是谭北海错觉,曹焕这声应得,似乎带着潮气,他看不见对方,只能以握紧手这样的方式来传达他的抚慰。

“这个给你。”

拆弹人员把无线耳机和无线摄录机交到谭北海手上,谭北海接过,握在手里,朝他催促道:

“你快下去吧。”

“等他们到了山脚,测试无线设备可用我再走,如果不可用,我还是需要留在这里的。”

谭北海点了点头,但要给曹焕递设备时,他还是犹豫了。现今曹焕如此敏感,看到这些设备,可能就会以为自己被大家抛弃了。谭北海很怕他一个人在仓库里默默崩溃,而自己又无法进去陪他。他收回了手,打算再等等,至少等设备测试好没问题了,再递也不迟。

“怎、怎么了,大家怎么都不说话了?”

曹焕好长时间没听见有人说话了,虽然这里隔音挺好,不拿个大喇叭喊的话,基本什么都听不清,但也只是听不清,而不是听不见。他忍了一会儿,终于是忍不住问出了口。

“我会一直在的,你出来之前,我哪儿也不去。”

这话一出,谭北海明显感觉到曹焕的手在发抖,曹焕什么都没说,只是将手指嵌入了他的指缝中,与他十指相扣。

大约四十分钟后,谭北海感到肩膀被人拍了一下,拆弹人员蹲了下来,示意他戴上耳机。

“麦克风测试,麦克风测试。”

是莫达拉的声音,谭北向拆弹人员做了个OK的手势。拆弹人员点了点头,拿起无线摄录机,摁开了开关。

“有画面了。”大约过了三秒,莫达拉那边传来了确认的声音,“请移动摄录机,测试网络状况。”

拆弹人员闻言,拿着摄录机绕着厂房外围走了一圈。

“流畅。”

拆弹人员绕回原点,将摄录机以及一个白色的立方块,一道递给谭北海。

“这是信号增强器,架在洞口位置,以防这堵墙阻隔信号。”

“明白。”

拆弹人员最后检查了一遍所有设备,确定没问题后,他立正向谭北海敬了个礼,便抱着电脑也往山下赶去。

仓库内外只剩下曹焕与谭北海两个人了,谭北海一直没有把手里的设备递进去,他又陪曹焕说了一会儿话,直到耳机那一头传来莫达拉报告人员已就位的信息后,他才向曹焕提起设备的事。

“这是摄录机和小手电,你先拿好。”

“好。”

曹焕接过两样东西,他察觉这跟他之前用的不太一样,特别是摄录机,屁股后边长长的连接线不见了。

接下来就是剪线器了,谭北海犹豫了会儿,还是递了过去。曹焕摸到的时候,以为是个钳子,直到谭北海在外告诉他,这是剪线器为止。那一刻他其实感觉还好,不是那么慌张,大概从见到防爆服的时候起,他就已经在做心理准备了。他松了松僵硬的肩膀,应了一声。

“还有一个耳机。”

“好的。”

曹焕照例将手伸进洞中,然而他没触到地面,碰到的却是谭北海的另一只手,耳机则是躺在他的手心中。感觉到曹焕伸手过来,谭北海一把握住,坚定道:

“我说过,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我不食言,所以别怕。”

“……我不怕。”

曹焕抓着设备,盯了一会儿电筒打出来的光路中漂浮的尘埃,不远处还躺着三具尸体,他不自觉开始想自己不久后会不会也是其中的一员。

“你喜欢什么颜色?”

“什么?”

曹焕戴上了耳机,拿起手电筒照着控制器里纷杂烦乱的线,听到谭北海问他喜欢的颜色,他一时反应不过来。

“我一直想问,都没好意思问,”谭北海挠了挠后颈,是真的觉得有些害羞,虽然曹焕现在看不到他的脸,“我们现在用的东西都不是成套的,牙刷牙杯还有睡衣毛巾等等,我一直在想,哪天家里都是我们成套的东西就好了,想了好久,但都没敢说出来。我之前自己一人去过家居用品店,发现原来有那么多种类、那么多颜色的生活用品,可我却并不知道你喜欢什么颜色,也怕我选的你会不喜欢。”

“浅蓝色,我喜欢浅蓝色。”

“好巧,我喜欢深蓝色。”

“我们哪天一起去吧,选一个周末,晚一点起来,吃过早中饭,最好是个晴天,我们一起出门,花一个下午的时间逛。晚饭就在外面吃,吃不完的打包,然后一起回家,打开门的时候雷电会来迎接我们,我们再一起带他出门去散步。”

“好,都听你的。”

既触手可及又远在天边,既近在眼前又遥不可及,曹焕脑子里畅想着他描述的那一天,却没来由地伤心,鼻头酸涩得他紧咬住了下唇,阵阵刺痛在皮肤上扩散开来。

“曹焕,能听到我声音吗?”

曹焕的耳机里传来莫达拉的声音,他在黑暗中抹了一把眼下,靠墙坐正了。

“听得到。”

“我们这边准备好了,你别慌张,没事的,等下拆弹队的队长会告诉你怎么做,你跟着他来就好了,没事的。”

莫达拉快速地一口气说完,他无法确定曹焕是否会安然无恙,怕说慢了曹焕会听出他的动摇。真到了这个时刻,曹焕反倒平静了,在这燥热的夏夜,他浑身冰凉,唯一的温暖来自于与他相握的谭北海的手。

“我也准备好了,开始吧。”

“……曹神,”沉默了一会儿,莫达拉调整了下自己的呼吸,尽量以一贯吊儿郎当的语气道,“上次跟你约了要打一局,结果你也没来,这次不能再爽约了,你再不来,不仅弥勒,我也要闹了。”

“……一定来。”

“你好,小曹,我是拆弹队的队长,我姓闫,年纪比你大了好几轮,叫我闫哥就好,你别紧张,先深呼吸几下。”

“好的,闫哥。”

“准备好了后,就将摄录机靠近控制器,大约十厘米距离,电筒光对着它。对,就是这样。”

曹焕手心里不间断地出汗,他在衣服上反复擦了好几遍,每次都是擦干了又马上冒出来。他闭上眼睛冷静了一下,不去想那些有的没的,握稳了摄录机及手电筒,对准控制器内部缠绕着的线。

“现在将摄录机摆成仰视四十五度角,再靠近一点控制器,往上一点,就这样,保持不动。”

拆弹队的三人围在电脑屏幕前,各拿着一支笔点在屏幕上,无声地讨论着。莫达拉刚就疏散周边住户的事宜联系好了当地分局,一挂电话就跑过来伸长了脖子往屏幕上凑,安静地听他们说进展。三人讨论得差不多了,其中一人作为代表走了过来,给莫达拉解释道:

“振动敏感元件上部连接着一块PCB板,之前我们猜测的应该没错了,确实是当元件检测到一定数值的振动位移后,会将位移量转化为电量触发开关,产生电流脉冲,从而引爆墙内的炸弹。只要一个爆了,其余的都会爆炸。”

莫达拉听得脑仁疼,他一手搭上对方肩膀,一手摁了摁自己太阳穴。

“你、你别说爆炸这两个字,直接告诉我好不好解决就行。”

“不是很复杂的设计,只要找到PCB板连接的两根线,剪掉任意一根就行,问题在于他们用了很多迷惑人眼的电线混在里面,剪错了,那就……”

“你们是专业的,我让其他人都走远一点,绝对保证不吵到你们,不要急,慢慢来。”莫达拉按了按双眼,继续道,“求求你们,让他活下来。”

曹焕根据耳机里闫队长的指令,花了十二万分的小心一根根拨开彼此挤挨着的电线,他紧张得额头上都是冷汗,有那么一两滴挂在眉毛上,他都没想着要擦一下。谭北海此时不能说话分曹焕的心,他感觉自己的手被曹焕捏得极紧,手骨被迫挤压着彼此,曹焕的恐惧和不安都从中向他传来。他心疼,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拿大拇指不断抚摸着对方的手背,以此告诉曹焕,他一直在。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总觉得像是过了几个世纪般漫长,每个人都在煎熬,想快点结束,却又必须要谨慎小心。莫达拉为了控制住自己别老往几个正在讨论的拆弹人员那边窜,只能不让自己闲下来,全程通着电话心不在焉地听另一支队伍报告疏散居民的情况。

“剪与元件相连的线会比较好,我们不能确定设定的启动阈值是多少,这是非常危险的,既然它作为触发器,让它直接与PCB板断开,我觉得才是最佳的选择。之后可以放心从屋顶开洞进行营救,等人都撤离后直接引爆就解决了。”

“……不,我觉得应该剪PCB板连出去的线。”闫队长皱眉思考良久,拿笔指着电子锁屏幕道,“这里有几根线是连接到电子锁屏幕里面去的,我们无法拆屏幕,不能知道里面的连接情况。屏幕有数显,那肯定是有电池在其中的,如果,我是说如果,他们设了双重保险呢?一旦元件断电,电池给PCB板通电,照样能炸。”

三人又沉默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屏幕,莫达拉在不远处焦急得很,半个字都没听进去电话那头说了什么,他烦躁地挂掉了电话,转过身面向树站着,嘴里叽里咕噜地念起了经。

“小曹,现在要开始剪了,你可以吗?要不休息个五分钟?”

曹焕听到这句话,直觉得血液瞬间抽离了自己的身体,手脚冰冷,抬都抬不起来。他急促地吸了几口气,硬生生撑住了,答应了一声。

“我没问题,我、我现在可以。”

“好,你抬起手,我告诉你应该剪哪一根。”

“好、好。”

曹焕用嘴咬住摄录机及手电筒,拿起了放在地上的剪线器,停在控制器边上。

“向左靠近,拨开这根线,对,拨开左边的线,下一根也是,对,现在,剪线器后面的那根线,就是我们要剪的线。”

“这、这根吗?”

“是的。”

“好、我,我剪,我……”

曹焕并没有马上剪下去,他眼前突然有些模糊,用力眨了眨眼睛,想把那层水雾驱散,手中的剪线器张开了嘴巴,咬着红色的胶皮,却像是有千斤重般,令他握不下去。他死死抓着谭北海的手一下松劲,以极快地速度往里缩去,同一时刻,谭北海没想到自己反应竟然能如此快,胳膊先于大脑命令往里伸去,抓住了曹焕的小臂。

“你做什么?”

“你放开我,你、你走远点,跑远点。”

“你赶我?”

“我没有,我想过了,我、我希望你好好活着,记得我爱你,我……”

曹焕本就咬着东西口齿不清,这会儿气都喘不顺了,说出的话糊成一片,却还是被谭北海一字不落地听懂了。

“不是说好了还要一起去买东西的吗,你刚才骗我?”

“我没骗你,我没骗你,我也想,我非常想,但是如果真的、真的……这是没法逃避开的一种可能性,求求你了,放开我,跑远一点。”

“我不走,哪儿也不去,你别想赶走我。”

谭北海握紧了曹焕的手腕,紧得曹焕桡骨酸痛,手掌皮肤都因为血液不流通而发胀了起来。他能感觉到谭北海气得微微颤抖,通过手臂将这情绪传达了过来。

山脚下的莫达拉凑到了三人中间,他听到了曹焕与谭北海的对话,即使迅速头仰天,也没能阻止一滴眼泪不争气地往下滑。他胡乱抹了一把眼睛,将麦克风拿远了点。

“你们有百分百把握吗?”

“小莫,每一次拆弹都是有风险的,我们的字典里不存在百分百这个概率。”看莫达拉的样子,闫队长又补充了一句,“但是你得相信我们。”

莫达拉抬头看着闫队长的眼睛,良久点了点头,转过了身去,盘腿坐在地上。

“小曹,你先休息一下,五分钟好吗?”

闫队长拉过麦克风,向曹焕说道,说完后他关掉了麦克风,与其余两位队友再次复核了一遍线路走向。曹焕得了五分钟的“缓刑”,却并没有让他轻松下来,他仍然保持着要剪不剪的姿势,嘴里咬着摄录机和电筒,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偶尔有鸟鸣声传来,除了眼前被手电照亮的控制器,他什么都看不清,耳边是耳机里连续的电流白噪音。

“小曹,可以听到吗?”

“听得到。”

“好,还是这根线,剪的时候动作轻一点,千万不能碰到振动敏感元件,可以吗?”

“我知道了,现在就剪吗?”

“听我指令,我数到3的时候就剪下去,好吗?”

“嗯。”

“别怕,相信我们……”

“我不怕,我没有怕,我可以的,我能行。”

“现在准备好,我数123,”闫队长顿了顿,继续道,“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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