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拉尔小镇的第二夜，一夜安宁。
凌晨五点五十三分，林淮之从梦中惊醒。周围依然一片漆黑，只有来自紫外线灯的紫光笼罩。
林淮之蜷起腿脚，一个人在沙发上坐了好一会儿。
梦里的场景历历在目，当时一部分炽烈的情感也一并残存了下来，一时让人分不清身处何方。
*
没过几分钟，隔壁突然传来洪简急切的叫唤声。
“林，你醒了吗，老大好像不太对劲！”
林淮之心里一惊，甚至来不及戴上他搁在沙发边的眼镜，飞快赶到谢令休息的地方。
谢令身边已经聚集了许多人。
洪简与唐棠两个人，正一左一右按住谢令的两只胳膊，将人整个人压在沙发上。
以一种面朝下，背朝上的姿势。
谢令身上穿着一件从二楼拿下来的廉价T恤，因为伤口崩裂，黑红色的血在T恤上印染了一大片。
林淮之走过去，询问道：“怎么了？”
洪简瞥了他一眼，也就稍微分心了一下。谢令逮着机会，左手一下子挣脱开桎梏。
他狠狠推了洪简一把，后者踉跄一步，被林淮之接住。
一切发生得太快，两人站都没站稳，谢令突然扑了上来，唇齿之间发出一种类似丧尸的嘶吼声。
林淮之下意识将洪简挡在身后，让自己的胸膛毫无防备的暴露在扑上来的谢令面前。
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谢令。
原本健康的小麦色肌肤，隐隐透着一抹属于死亡的灰白，嘴唇像是中了毒，呈现诡异的墨绿色。
更有一道道黑色的线条，从他脖子上的大动脉开始，沿着血管慢慢爬上了那张俊美无双的脸。
“哥，小心！他中了尸毒，现在根本谁也不认识！”
唐棠大喊了一声：“他会咬人的，千万别被他咬到！”
谢令在冲到他面前时，硬生生停下了，微微低下头，用他那双鸽子蛋似的眼睛，一动不动的盯着林淮之。
“谢令？”
林淮之不知道他为什么停下来了，但直觉告诉他，谢令似乎不像唐棠说的那样。
他认出了他。
谢令闭上眼睛，眉头皱的老高。重新睁开时，能明显感觉到他很痛苦，像是极力在与身体里的什么东西拼命抗衡。
“离我……”
“远点……”
他艰难的发出属于人类的声音，虽然已经全然没有曾经令他怦然心动的音色，与永远从容优雅、尾音上扬的“谢氏”腔调。
林淮之缓缓伸出手，却被谢令狠狠拍开。
他虽然说不出更多的话来，但同时也十分生气林淮之没有听他的话，凶神恶煞地瞪了他一眼。
不等林淮之反应过来，他调转了方向，朝着所有人身后跌跌撞撞地走去。
唐棠趁着空隙，走到林淮之这边。
小魔头瞥了眼惊魂未定的警察姐姐，下意识关心了一句：“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洪简赶紧摇头，“对了，老大怎么样……”
她还没说完，林淮之突然反应过来，朝着谢令的方向飞奔过去。
他没有中毒，自然比受了伤的谢令速度快些。关键是他抢在谢令之前，长腿一迈，朝着西南角上的紫光灯冲了上去。
眼瞧着谢令就要赶到，他也没时间再去细找灯的开关，干脆将这台大型紫外线扫描仪直接给砸了。
紫色的光随着紫外线一道瞬间消失，百货大楼的一层重新陷入黑暗。
“不会让你自杀的。”
林淮之回头，冲着谢令道：“想也别想。”
“唐棠！”他说完冲着赶上来的女儿喊道，“抗生素，有多少拿多少出来！”
“可是……”
被戳穿了动机的谢令，孤伶伶地站在黑暗的角落中，像是块石头一样，动也不动。
唐棠也挺意外的。
就像刚才她与洪简靠近时，那个毫无人性，凭借本能撕咬一切的人不是他一样。
唐棠拿出三管抗生素，递了过去，顺便提醒道：“我猜谢令的变异应该来源于他身后被丧尸抓伤的部分，这是丧尸病毒，抗生素或许不管用。”
“赌一把，”林淮之靠过去，“昨晚给他打了针，一晚上都没事，虽然可能有运气的成分在。”
“但我运气一直很好。”
好到可以分他一点。
林淮之走到谢令身边。
三管抗生素打下去，谢令脸上的黑色血管竟然真的退了些。
目睹了全程的唐棠惊讶的却是别的……以刚才谢令的状态，至少他的眼睛已经无法帮他辨别出面前的是谁了。
然而他并不排斥林淮之的靠近，显然是认出了他是谁，虽然不知道是通过何种方法。
最终理智战胜了本能。
他乖得像一只刚闯完祸的大型犬，而林淮之是他的饲养员。
似乎这么形容这位众星捧月的宠儿——世安署最年轻的队长，并不是很合理，但唐棠当时满脑袋都是这个。
林淮之也发现了谢令的眼睛不太能对焦。
他咒骂了一声，真是该死的丧尸，连他都不舍得伤这双眼睛分毫！
谢令突然因为听到他的声音动了动。
他抓着林淮之的手，清了清嗓子，发现自己竟然可以说话了。尽管他的声音还是没有恢复，但勉强可以从喑哑的嗓音中听出他在说什么。
当然对于除了眼睛就最喜欢他声音的林先生来说，谢令这一句不管说什么，都能使他的怒气槽往前飙一格。
谢令吃力道：“抓住……安娜……”
迟迟没赶过来关心自家队长的洪警官，其实早就在忙着这件事了。
她一脚拦在准备逃跑的安娜小姐面前，枪就指着她的脑门儿，并且拉开了保险。
安娜微笑着举起双手：“姐姐，我错了，别开枪。”
洪简连一副好脸色都懒得给她，压着人就朝林淮之与谢令的方向走去。
圣域的游戏背景设定里并不是每一个NPC都是友方，也有敌对或者中立的存在，当然介于三者之间的混乱中立也不是没有。
利益面前，没有永远的友军，亦没有永远的敌人。
*
远处火堆未熄，林淮之看到洪简一路压着安娜，背着光朝他们走来。
林淮之将谢令抱在怀里，洪简看到她的小队长正闭目靠在对方肩上，比起刚才算是镇静不少。
“你搞的鬼？”
林淮之不悦的看向安娜。
安娜不以为然道：“他身上本来就有伤，关我什么事。”
洪简没忍住，厉声道：“你这小丫头，既然知道尸毒可以传染，为什么不早说？”
“我为什么要说？”安娜露出阴森森的笑容，“你们不是第一批来镇子上救援的人……你们什么都救不了，没有人可以拯救贝拉尔小镇，英雄主义早就过时了，只有烂俗的电影才会存在这样的情节。”
“……”
这熟悉的台词，就连说的语气都一模一样。
林淮之总算相信001一直强调的，游戏前端的某些设定，包括剧情NPC的投放，可能真的出自自己之手。
安娜又说：“等你们都变成了丧尸，就能永永远远都和我待在一起了。”
洪简再次骂脏：“卧槽，这变态！”
安娜歪着头，用眼神的余光瞥了她一眼，轻轻开口道：“姐姐，一个人很孤独的，好在现在大家都陪着我。”
这局游戏的NPC小姐，妥妥的病娇性格。
但是很可惜，这里现在站着的四位玩家——三位不是病娇爱好者，一位觉得自己才是病娇界的王者，对安娜小姐拙劣的演技，就笑笑不说话。
林淮之没等她继续开口，将腿上的匕首拔了出来，飞快超前扔了出去，精准地插在安娜小姐的咽喉处。
鲜红的血一下子溢了出来，连压着她的洪简都愣了两秒。
本该断气的安娜眨了眨眼睛，淡定的伸手，将匕首从咽喉上又拔了出来。
她说：“你杀不了我。”
林淮之看向洪简，使了个眼神，洪警官非常默契地扣下了手中的扳机。
小姑娘太阳穴处立刻多了一枚枪伤，被爆头的安娜小姐就像一片离了枝的叶子，软绵绵的落在地上，没有一丝一毫的生气。
那双瘆人的湛蓝色眼睛，直勾勾地与林淮之对视着。
然而不出三秒，眼睛自己闭上了，再次睁开也才不过等了两秒。
安娜自己从地上又爬了起来。
脖子上和太阳穴上的伤口都已经不见，但血还在，人也没死……或许，人类不会将这种不死的生物称之为同类。
林淮之道：“你到底是什么？”
她不像丧尸一样怕紫外线和火，也不像人类一样被爆头和割断大动脉就会死。
听到这个问题，安娜面上表情突然变得很悲伤。
“我是安娜，第304号实验品。”
她如是说道。
安娜的回答勾起了林淮之怀中谢令的反应。
谢令力气很大地扣着他的手腕，用支离破碎的语言，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蹦：“3……304……实验……实验室……”
其实不用他提醒，林淮之也想起了还在瞭望塔时，乔茜茜提到的那座实验室。
当时乔茜茜说的是“实验室里有一本手册，上面有安娜的照片”。
所以其实一开始，林淮之就知道安娜不是普通人。
想想也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孩儿，怎么可能在被丧尸包围的死城里活八个月。
“我们去过你家。”
安娜因为林淮之的话微微抬起了头。
林淮之继续道：“房间里有你的照片。”
洪简疑惑，安娜家里有她自己的照片，这不是一件很正常的事么？只是她没有将问题问出来，因为警察小姐看到了安娜脸上震惊的表情。
“你果然一次都没有回去看过。”
安娜的情绪一下子就崩溃了，高声驳斥着林淮之：“你骗人！”
林淮之冷笑：“那你走吧，我们放你走，你自己回去看看我到底有没有骗你。”
一脸懵的洪简适时出声道：“林，你们在说什么呢？”
“简，是我们之前都走进了一个名为‘先入为主’的逻辑死角中，”林淮之不咸不淡的开口，“你在学校发现了那本翻开的学生册，所以我们理所应当的认为出事的时候，安娜小姐应该正在学校上课。”
“但她不是说请假了？”
“是，不过我们当时已经先入为主。在不在上课不是重点，重点是我们都认为她当时应该在上课。”
洪简越说越糊涂：“什么意思，你在说绕口令吗？”
唐棠翻了个白眼，插嘴解释道：“那本学生册是哪一年的，你注意到了吗？”
“还能哪一年，当然是今……”
洪简说着说着自己逐渐消音，并且感觉背后冒出一阵寒气，细思极恐道：“难道那本学生册不是今年的，安娜也不是今年入的学……”
林淮之叹了口气：“安娜家里的照片，有她妹妹与家人的合照，有她与家人的合照，但没有哪一张是她与她妹妹的合照。她妹妹看起来十岁，她看起来十五六岁，所以我们先入为主的觉得她只比她妹妹大上五六岁。”
唐棠点点头：“可如果她可以不死，也许也能不老。”
“你！你！你！”
作为当时离安娜最近的洪简，简直惊得说不出话来。
被拆穿的安娜低头笑了笑，笑声从一开始的克制，慢慢变成丧心病狂的爆发。
“先生，你是怎么发现的？”
林淮之道：“你的父母为了纪念你，什么东西都买两份。你妹妹的公主房里，所有东西也都有两份，看起来像是你从未离去。”
“唯独唇膏，梳妆桌上只摆着一只……唇膏是很私密的东西，即便是女孩子之间也不会共享，那或许是你妹妹用自己零花钱买的。”
他说完看了眼唐棠，注意到父亲注视的目光，小魔头甜甜地冲他笑了笑。
安娜听完了他说的话，有些惆怅地开口道：“先生，你错了，他们不是为了纪念我才什么都买两份。”
“是为了让别人以为他们还深爱着我。”
“你瞧他们演技多好，即便你未曾亲眼见到他们，也依然还是中了他们的圈套。”
安娜说着说着，捧着自己的脸，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
最后她甚至发出了丧尸才能发出的吼叫声。
“我叫安娜，第304号实验品。”
“自从十年前，我被他们亲手送到研究所的那一天起，我便也不再是他们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