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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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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城。

冬天夜长,早起五点太阳还没冒头,四下一片黑蒙蒙。连日的风雪让地上又湿又滑,月影寥寥,街上连个行人都没有。

可别看大道上面冷清,若是绕过朱红牌楼、往皇城根底下的小胡同里面走,就是另外一番热闹景象了,说是摩肩接踵也不为过。

城墙下密密麻麻停着一串三轮车,不锈钢把手上挑着昏暗的小灯。一大群人正围在板车前面看货,凑近一瞧,车上五花八门什么都有。三彩的陶马、缺口的魂瓶、袖珍的鼻烟壶、巴掌大的夜明珠……

好家伙,古今二十朝,全齐活儿了!

有买家从一辆车的车斗里拿起一块玉璜,掏出手电对着照了半天,向摊主询问起价格:“这个怎么卖?”

“一口价,4800。”

“这么贵?”买家眉头皱起来,“便宜点,我拿了。”

“便宜不了。”摊主说得肯定,“这是老物件,西汉的。一会儿天一亮,就不是这个数了。”

凌晨叫卖,天亮收摊。钱货两讫,再无瓜葛。

没错,这里就是北城出名的“鬼市”。

《新唐书》形容此处是“贸易不相见,置直物旁”。但归根结底,其实并没有这么玄乎。

鬼市没有鬼,全是人的勾当。

当年之所以叫这么个名字,是因为宫里日子艰难,不少太监为了找活路,动了旁的心思。有手脚不干净的,专门偷了主子的物件往外倒腾。那些东西来路不明,上不得台面,只能趁天黑贩卖。天一亮,集市消失得无影无踪,就跟闹鬼似的。久而久之,反倒打出了一些名声。

建国之后不许成精,文物交易管理更是严格,动辄三年起步。鬼市上哪还有那么多老坑口,东西真假混杂,全凭买家自己的眼力罢了。即便如此,依旧架不住有文玩发烧友愿意碰碰运气,来这里捡个漏。

此时那辆卖玉璜的三轮车前,买家还在犹豫。明显是心里喜欢,又觉得贵。半截玉璜捏在手里舍不得放下,翻来覆去地琢磨。

围观的人逐渐聚拢过来。有好事者凑近瞅了瞅,操着一副行家口吻点评道:“我看这玩意有一眼,万八千块跑不了。卷云纹雕得讲究,刀工质朴。”

“就是,血沁得正啊,得有一两千年了。4800拿下,属于捡大便宜了。”

周遭人一顿猛劝,买家听了越发心动。手磨蹭着拿出钱包,又迟疑地塞了回去。

生意就差临门一脚。

摊主见状,眼珠转了转,漫不经心道:“不要就还给我,这可是棠老板掌过眼的,不愁卖。”

“棠老板”三个字抛出来,板车前顿时炸开了锅。

北城混文玩圈的都知道,新街口有家不挂名的古董店。

其间的主人姓棠名秋,是文物专家徐令文教授的关门弟子。大概是得了恩师真传的缘故,甭管是多偏门、多罕见的物件,只要经过棠老板的手,一眼就能辩出真假来。

别看坊间把棠老板传得神乎其神,其实真见过他本人的并不多。

盖因这位爷性格懒散,本着“钱够花就行”的原则,生意做得颇有些随心所欲。去他店里七八趟,能碰见一回开门,就算是行大运了。

言归正传,回到鬼市。

摊主这厢才搬出棠老板的名头,下一秒就作势要卷摊走人,嘴里拿乔道:“算了,不卖了。”

买家被狠狠钓了一通,终于上钩,赶忙伸手拦住,咬牙道:“别别别……我买!”

边说边展开钱包,亮出里面的大红钞票来。

尘埃落定,摊主喜笑颜开,围观的人群正要四散而去。

就在这个时候。

一道清亮的嗓音突然响起:“这是羊血泡出来的岫玉,本身价钱不高。要是算上那只无辜被杀的羊羔,最多也就值300。”

人群呼啦啦回过头,发现说话的是个站在外圈的漂亮姑娘。看年纪不过二十四五,身上套着件厚羽绒服。围巾遮住大半张脸,杏眼微垂,透出点古灵精怪。

摊主还以为搅局的是个什么大人物,一看是个面嫩的,便颇为不客气地回道:“不懂别瞎说,小心闪了舌头。”

原本以为警告一番,对方就会闭嘴,没想到女人曼声续道:“我的舌头好得很,倒是你的良心还好么?”

“你什么意思?”摊主脸色沉了下来。

“要泡血玉,得先活剥一只三四个月大的小羊羔,趁它还没断气,把玉石塞进羊肚子里缝上。几个月之后,腐肉烂尽。此时再把石头取出来,上面才能带着这样成条的血沁。”姑娘语速不紧不慢,说出来的每个字却都实打实的清楚,半点不带含糊,“为了骗钱,做出这么缺德的事儿,就不怕夜里鬼敲门么?”

场面一时哗然。

“她说的是真的吗?”

“这人是懂还是假懂?不会是在装样子吧?”

旁观者的议论声不绝于耳,如同烧开的滚水一般。摊主更是目露凶光,唾沫星子恨不得喷出三米远:“滚远点,别在我这儿放屁!”

年轻女人耸耸肩,压根没有理会他的污言秽语的意思,只是扭头对买家说:“不信的话,你可以闻闻那块玉,上面的羊膻味应该还没去掉。”

买家将信将疑地抬起手,刚把玉璜凑到鼻子底下,还没来得及细闻,就被人抢了回去。

——摊主心虚,竟然一把夺过物证,一屁股跳到三轮车座上,准备溜之大吉了。

这下彻底坐实了女人的发言,卖货的还真是个骗子!

“快抓住他,别让他跑了!”原本还在质疑的人群立刻倒戈,激愤地拉住想要逃窜的三轮车。

剩下的人听见响动也聚拢过来,围了个水泄不通:“把他送到派出所去!”

市场里尘土掀动,鸡飞狗跳。

一个围观了全程的老头称赞道:“姑娘,你眼力不错啊。棠老板都没看出来玉是假的,你给看出来了。”

“不是我眼力好。”女人笑眯眯地回答,不像是在谦虚,倒像是陈述事实,“是那个骗子根本就没见过棠老板。”

“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我就是棠秋啊。”

“哦。”老头揣着手继续津津有味地看热闹去了。

过了一会儿,不对。

他突然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啊?你说什么??”

没人应声。

再回头一瞧,人群中哪里还有那个年轻女人的身影。

她就像不曾出现过似的,彻底消失在夜色里了。

***

二十分钟后,侯记馄饨馆。

卷帘刚拉开不久,时间太早,还没有客人。店里并排摆着三四张木桌,收拾得干净整洁。墙上时钟的指针一格格往前走,滴答作响,让人发困。

店主侯广林正坐在收银台后面,胳膊撑住脑袋,迷迷糊糊地打瞌睡。

而这时,呼。

有人推开玻璃门,卷进一股凉风。

侯广林被吹得一激灵,条件反射地起身:“欢迎光临——”

客套话讲到一半,他看清对方是谁,顿时放松地笑了,换了种口吻:“哟,棠女士。今天怎么起得这么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刚刚从鬼市里神隐的棠秋。

“我哪是起得早,压根一晚上没睡。”她熟门熟路地捡了张板凳坐下,叫起对方的外号,“猴子,我口渴,帮我倒杯水。”

不到一会儿的功夫,一杯热水出现在了桌面上。

棠秋端起来咕咚咚喝了个底朝天,之后长舒一口气,解开围巾扇了扇风:“跑了一路,都出汗了。”

侯广林有点懵:“大雪天的跑什么?逃难呢?”

“刚刚见义勇为了一回,不跑的话,怕有人打我。”

——一般骗钱的交易里,设套的往往不止一个。方才那群撺掇买家掏钱的人里面,八成就有摊主的托儿。骗子是被群众们扭送去派出所了,可要是他的帮手转头把棠秋拦住,那麻烦就大了。

“所以我选择功成身退。”棠秋眼睛弯成两道月牙,笑得颇为得意,“在敌人把炮火转向我之前,火速开溜。”

侯广林心理素质不行,光是听故事,手心都冒汗:“一个陌生人而已,人家愿意买就买呗,你干嘛冒这个险。”

“谁叫那个骗子用我的名头。”棠秋嘟囔道,“拆他台都算轻的。”

看对方一脸紧张,她又补上一句:“放心吧猴子,不会有事的,我机灵着呢。”

棠秋当然是机灵的。

她从小鬼主意就多,侯广林和她在一条街上长大,比谁都清楚。

上学那会儿,侯广林数学经常考个位数。每次他妈妈操起笤帚撵着他在胡同里跑的时候,都要把棠秋搬出来比较一番:“侯广林啊侯广林,你是真有出息。卷子一共100分,你差人家棠秋95!”

而棠秋同志在欣赏过发小抱头鼠窜的样子之后,总能想出些办法,救他于水火。

“阿姨。”棠秋甜甜地拦住侯妈妈,“我和猴子约好了,要一起去图书馆呢。”

警报解除,图书馆自然是不会去的。

两个狐朋狗友跑到后街去吃炸串,饱餐一顿,顺便美滋滋地购入几本漫画书。

后来侯广林自觉不是块学习的料儿,高中毕业就转行卖起馄饨。起早贪黑干了几年,生意还算红火。而棠秋连跳三级,16岁考进文博院,被退休返聘的徐教授看中,收做学生。

两个人各有各的前程,革|命友谊倒是一直没断,日益深厚。

馄饨店里,侯广林又给棠秋续上一杯热水:“你晚上不好好在家睡觉,怎么想起去鬼市?”

棠秋指尖捏住玻璃杯,来回旋转,竟然不吭声了。

事出反常,侯广林琢磨了下,突然明白过来:能让棠老板夜里出山的,恐怕只有一件旧事了。

“又去打听你师父的下落了?”他问。

“嗯。”

“还是没有……?”猴子有意模糊关键词,生怕朋友伤心。

“没有。”棠秋顿了下,轻轻叹了口气,“已经四年了。”

是的,徐令文教授失踪了,就在四年前。

这桩新闻刚出来的时候,震惊了整个文保界,连文博馆的官网上都挂出了徐教授的寻人启事。众人关注的焦点不单单是一个知名学者的意外消失,更是因为徐教授失踪的整个经过都透着离奇。

据棠秋的师母回忆,出事的那天徐令文教授才在家里吃过晚饭,突然提出要去散个步。几个小时之后,他没有如约回来。

家人在附近找了一圈,没有发现徐教授的踪影,于是慌忙报警。

警方查看沿途监控,发现徐教授压根就没有在小区里闲逛,而是独自前往火车站,上了一辆西行的列车。他最后一次被监控拍到,是在距离北城一千多公里的兰州站。徐教授下了车,找了家小店吃了一碗牛肉拉面,之后坐着土三轮消失在监控盲区里,从此音讯杳无。

师母原本身子骨就弱,因为这件事更是泪流满面,卧床不起了好长一段时间。而棠秋几年间数次放下古董店的生意,前往大西北找寻,每次都是无功而返。

时间一天天往前走,寻人启事被撤下,旁人也不再讨论。连师母都认命了,在单位的劝说下,去派出所替徐教授开具了死亡证明。

但棠秋觉得这事儿没完。

徐教授对工作一向认真负责,手头尚有一篇报告撰写到一半,怎么可能仓促离开?况且他与师母伉俪情深,明知妻子体弱,又怎么可能抛下不管?退一万步说,即便要离家出走,又为什么要选择独自西行?

无数问题在棠秋心中翻滚,积聚成团,让她彻夜难安。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既然明面上找不到,那就试试暗处。

鬼市里五湖四海的人都有,除了卖货,也会卖些上不了正道的消息和门路。

今天棠秋去那里,就是见一个兰州来的掮客。只可惜对方先前认错了人,手机相册里的照片比徐教授年轻许多,所以又是白跑一趟了。

……

话题停在徐教授这里,店里的气氛微有些凝滞。

侯广林嘴笨,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朋友,想了想决定把关心落在实处:“你饿么,我给你煮碗馄饨?”

熬了整整一晚上,棠秋当然饿了。再说这世上的好多事情属于难过也没用,干就完事了。

于是她掰开一次性筷子,重又笑起来:“我要吃鲜肉馅的。汤里多放虾皮和紫菜,不要香菜,蛋花打得碎碎的。”

“你倒是不见外,要求还挺多。”侯广林嘴上嫌弃,老老实实起身去厨房了。

***

侯广林手艺不错,馄饨包得皮薄馅大,一口一个肉丸子,香得流油。

棠秋恨不得把勺子都吞下去,肚子涨得圆鼓鼓。她从空碗里抬起头,扫了一眼墙上挂着的时钟。

已经快要七点了。

街上渐渐有了响动,早起上班的人路过馄饨店,停下来买早餐。店面本来就不大,几张桌子不知不觉就被坐满。

侯广林忙着招呼起其他客人,棠秋吃完了馄饨,不想再占着本来就不宽裕的地方。于是围好围巾,和发小打了个招呼,推门走了出去。

天边擦起一条鱼肚白,瘦成一小条的月亮藏进地平线。满地的残雪映在才冒出头的太阳下面,闪得耀眼。

棠秋被晃得半眯起眼睛,信步向前。吃得太饱,骨子里暖洋洋。舒坦的心情一直持续到她拐出胡同,在窄街上独自行出二百来米。

之后,她听到一些异常的响动。

有辆车正跟着她。

棠秋尝试走得快些,对方便猛踩油门。要是走得慢些,发动机的轰鸣又会骤然止住。车子始终维持在她身后四五米的地方,轮胎碾过雪地,唰唰作响。

困意顿时消失地无影无踪,风打在棠秋的羽绒服上,透出点冷。

难不成是在鬼市惹到的人?

微妙的针刺感顺着棠秋的皮肤往上爬,她屏住气,状似无意地继续走。路过一间报刊亭时,借着反光的钢柱快速看了一眼身后。

跟着她的是一辆新款宾利。车身漆黑油亮,价值不菲。

不是刚才那帮骗子,他们开不起这么贵的车。

那会是谁?

只可惜钢柱毕竟不是镜子,仓促一瞥间,看不清车里坐的到底是何方神圣。但不管对方是什么来路,这么不紧不慢跟着,都一定是别有用心。

得想个办法甩开才行。

前面有条岔道,左拐是东土城地铁站。那边人流量多,对方八成不敢动手。棠秋脑子里拿定主意,脚下便加快步伐,准备调转方向。

没想到,吱——砰!

那辆宾利竟像是察觉出她的想法一般,猛地加速,拐了个弯,急停在了道边。车身把通道堵死,挡住了棠秋前进的路。

之后车窗徐徐降下,从后座飘出一句低沉的话音来。

“棠老板,留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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