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平康坊,青楼楚馆大多聚集在此,红袖连绵,歌舞伎乐,乃才子文人流连之所。其中要属“百仙家”名噪一时,这里的女子不仅姿色出众,而且颇有学识,能够唱和诗词歌赋,甚至还可与客人应答酬对,弹唱剑舞,弄琴拨筝,品棋分茶,无一不通,令文人雅士为之倾倒,趋之若鹜。
百仙家里的娼妓分为三等,按照接客的对象不同而设,上等客为达官贵族、名人雅士,中等客为富商巨贾、中小官吏,这下等客嘛,则无论行业身份,只要有钱就行。在这三等之上的尚有“都知”,这都知除了容貌不俗之外,且善于周旋,面面俱到,擅诗知文,琴棋书画,还须得有博古通今的一技之长。诺大的长安城里如今公认的“都知”却只有三位,薛楚、颜容与这国香姑娘。
而这国香姑娘便是百仙家的金字招牌了,身姿高挑,秀目粉靥,是了,她美就美在这对酒窝上,似隐似现,据传还有位翩翩才子醉酒后为这酒窝赋诗一首,也不失为美谈。她的拿手绝活却是茶艺,不管是那粗茶还是苦茗,经她之手一煮一煎,就着炉火就能闻到淡淡的特殊香气,由于品茶人心情不同亦有不同之滋味,被趣称为“隐香”,不过可是一香难求,喝过的人寥寥。
平康里出名的可不止娼妓歌女,还有那风流才子,其中最为被人们称道的,便是名躁长安的大才子温筠,字竹实,不过这表字却少有人知晓。这人喜穿白衣青竹衫,长于吹奏笛箫,性子温润如玉,人赠“玉竹君子”雅称。
这坊里巷间还流传着一本《花间词集》,其主人公多为女子,诗词造诣堪深,笔下塑造的女子形象或幽怨或旖丽或深情,受众多深闺千金们追捧,常常放在枕边翻读。不过这作者就不详了,有传是当今新科状元李易字广白之手笔,也有说是名不见经传流连青楼的落魄才子所作,尚无定论。
百仙家后门。那是一个柳絮满城飞舞的春季,平康里大路两旁的桃花随风飘落,鱼故纸在父亲去世后便和母亲一起帮着青楼做些针线和浆洗的活儿维持生计,日子虽过得更加落拓清贫,她却一直坚持读诗作赋,那些父亲留下的书籍是她最爱惜的宝贝。她也偶与那些能歌善舞咏诗吟词的歌女舞女们往来,除了对诗遣词外,倒也听到了很多关于流传在长安城里街头巷尾的传说,包括才子温筠。
这日黄昏,夕阳余晖洒在百仙家后巷的青石板小路上,小院里故纸翻了页旁边台阶上的书,然后站起身拿手捶了捶腰,洗了一□□物累极了,活动了下筋骨,端起地上的污水盆冲着门外泼去。
“哎~”只听一声温水般的惊叹响起,糟了,故纸因平时这门口小路鲜少有行人才如此,没想到今天闯祸了,连忙出门准备道歉。
只见门外百年老桑下站着一位笔挺男子,正拿手中的扇子上下拍打,身上的白衣青竹衫早已被水泼湿,“真是得罪了,没料到这窄巷还会有人,……”正在鱼故纸端着木盆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对面男子笑了笑,并未恼怒道:“无妨,也怪某没仔细瞧,娘子莫放在心上。”说罢,便抬脚朝后院走去,却在看到台阶上的书后停下了,转身问道:“娘子,你也喜欢这《花间词集》么?”故纸没想到他会问这个,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了须臾后回道:“是,某平日里喜欢看些诗句。”
白衣男子弯腰捡起地上的书又道:“这本可以借某看看么?”男子看故纸似有犹豫便又加一句,“外面的都卖断了,借某罢。”温柔的好似春风拂面。故纸本不想多一事,正思考如何拒绝,就听见白衣男子恳切的语气,既同是爱书爱词之人,借他也无妨,就当是自己弄脏了他衣服的赔偿吧。便道:“好,就借郎君了。”
男子听后笑道:“谢过娘子,不知如何称呼?”“鱼故纸,古文故,纸砚的纸。”“好名字,在下温竹实。”男子心道:那位有趣的娘子,咱们又见面了。不禁想起初次在古井轩里远远望见的她徘徊纠结,最后却毅然决然的样子。原来此人便是那位在苦甘堂对面茶馆里坐着喝茶的俊朗男子。鱼故纸此时一定想不到眼前的这位,便是自己从儿时起就仰慕已久的温筠大才子。
楼上国香姑娘房。国香姑娘看着进门的温筠手里拿着本《花间词集》颇为奇怪,“玉竹君子什么时候看起自己写的书来了?”“遇见位有趣的娘子,好奇罢了。”温软的笑道。国香姑娘将茶水温上,一语双关道:“确是有趣。”她还从没见过他对甚么女子感兴趣过,突然羡慕起这从未谋面过的小娘子来。
说着就见门忽的被推开,走进来一少年,长了一张白面方脸,剑眉星目,眉毛虽浓密却也杂乱无章,看得出其人性子略急躁,头上戴了顶软幞头,墨色长衫可见隐隐的云翔暗纹,腰上装着个棕色牛皮盒子,里面放着针灸银针,旁边还挂着个酒葫芦,离近些就能闻见他身上有一股子淡淡的草药味,这人正是苦甘堂少主人——蘇京墨。
原来这蘇京墨与温筠两人是世交,从小便认识,只不过温筠家道中落,颇富文才,便写些闺门诗书刊印,少不了时常上这百仙家吟诗作赋,收集素材,要说到他们是如何进得这都知的私房却是后话了。
“你们在说什么有趣呢?快给某说说。”说着就坐下盯着他们。
温筠边笑着边向京墨走去,顺便把手里的书小心的踹怀里,伸手随便揉了揉京墨的头,道:“说你呢,活像个猴子似的。”
京墨一把打掉他的手,嫌弃道:“臭竹子,去去去,别碰脏了某新买的幞头。”
国香姑娘终于打断了他俩的斗嘴:“水好了,快来品鉴一二某最近研究出的泡茶之法。”
“对了,某刚才在正门远远的看见了右仆射杜齐,好像在暗查找什么人,为了避免麻烦,就走了后门……”温筠正色道。
京墨突然插嘴到:“某来的时候没见着什么仆射啊,难不成是走了。”
国香姑娘听后细细思量一番,慢慢道来:“能惊动掌管兵、刑、工三部尚书省副官的可见此人身份不简单,却秘密藏身在这小小的百仙家,怕是要掀起什么风浪来了。只愿别伤及咱们这些无辜才好。”嘴上说着担忧心里却想着要赶紧把这事禀告主人才行。
温筠宽慰了几句:“也没准是来搜他那两个不争气的儿子也不一定,这天就算是要变也不是一时半会的事儿。”
京墨点头称是:“是啊是啊,国香阿姊你莫虑,且看船到桥头自然直。有事不是还有某和臭竹子担着呢么。”
也难怪国香姑娘会多虑,确是因为最近百家仙来了几位生客,穿着胡服,看打扮像是胡人,却也不甚鲜明,也不知密谋些什么,只开好了上房,却不唤歌妓伺候,也不许任何人靠近。甚是怪异。这两天那些人却突然消失了,罢了,多想无益,还是尽快传信给主人,然后静观其变吧。
这边厢鱼故纸看着温竹实上楼后,便准备收拾妥当回家去,一低头,却看见地上躺着块璞玉,拾起来细看,却道是衔花秋雁白玉佩。半个手掌大小,上面刻着一只南雁,首尾相应嘴里衔着朵花,选材考究,雕琢精美,沁色古雅,触之不觉冰凉,乃是一块上好的温玉。定是刚才那位郎君掉的,改天等他还书的时候归还给他罢。只是此时的鱼故纸还未料到,等下次二人见面已是很久之后的事了。
收拾妥当后便出门往家赶,还得回去帮着阿娘做饭呢。走着走着,看见一位卖花的老妪,竹篮里只剩几朵快凋残的牡丹花。“娘子,买只花吧?”老妪说原来这些花并非普通凡品,而是王府的贡品。因为价钱太高,一直无人问津,可是贱卖又会亏本,所以只好任其凋零。
鱼故纸看着这些破败的花,不免有些心酸,这花就像自己一样,空有一腔姿才,却只能流落到这长安一隅。老妪看她神情哀伤,索性摘下一朵送给了她。鱼故纸道了声谢,接过那朵牡丹花,顺手将花戴在了发间,就回家了。
回到茅屋,思绪万千,对着铜镜中的自己,默默看了良久。后来想到了什么,便取来纸笔,将纸展开平铺于桌上,并用手仔细的理了理四个角,拿镇尺压住,开始磨砚,看着墨在水中漾开,越来越浓,提笔轻蘸,一手提袖口一手执笔,略微沉思便写下一首七言律诗《牡丹落沉》:
柳絮任尔飞满城,清风不欺桃花穷。
静香流动那堪问,道是王家牡丹残。
看似价高无人寻,只因欲凋染路尘。
不入平巷家也罢,明日高升尽是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