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小卡罗拉四平八稳地驶出场馆东门,那是虎年影视盛典主办方专门准备的艺人通道。
吴缘看着后视镜里越缩越小的场馆,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
但他依旧很发愁。
凡事都做最坏打算的他想,如果这次武遇活着,循环也不能结束该怎么办?
武遇突然问:“你在想什么?”
“……”吴缘没有回答。
他想过和武遇说循环的事。
但他设身处地、换位思考了下,如果武遇来跟他说循环,还告诉他有人要杀他,他或许会觉得武遇疯了。
不是疯了,就是得了妄想症。
不想当疯子的吴缘拿出手机,有些疲惫地说:“饿了,附近的万达三楼有家烤肉,吃吗?”
武遇想都没想,直接否了:“太油腻,会长胖。”
吴缘又问:“那隔壁的日料?”
武遇将手肘搭在窗边,五颜六色的霓虹灯倒映进他的瞳孔。
窗外热情似火,窗内的人儿冷漠依旧:“我不吃生的。”
吴缘:“……四楼有家牛排。”
武遇:“全熟是对牛的不尊重,所以我不吃牛排。”
“……”吴缘指尖滑动屏幕,“大伯家私房菜馆,粤菜系的,不甜不辣、不咸不淡,总该合您口味了吧。”
武遇淡淡地瞥了眼手机,“现在是晚上6点37分,建议你还是不要把我放到那,容易引起人民群众的自发性聚集。”
“……”怎么不饿死他呢?
吴缘花光了下半辈子的耐心,没好气地把手机丢到他怀里,“自己看!”
武遇:“我吃什么都——”
吴缘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他发誓,如果武遇敢说随便,他现在就停车,对其进行人道主义的教训——揍一顿。
武遇可能感觉到了危机,身体很诚实地把话吞了回去。
噔噔噔!
“你有消息。”武遇想将手机递过去。
“谁啊,你念给我听就行。”吴缘在认真开车,并未转头看。
“备注是妹妹,你有妹妹?”
“有啊。”
“不是那种会在床上撒娇的妹妹吧?”
“……是亲生妹妹,有血缘关系的。”吴缘翻了个白眼,“你这脑袋整天都在想什么?”
“颜色废料。”武遇说得一本正经,随后没忍住低笑起来,“你妹说,哥你记得帮我要签名啊……居然写了那么多名字?!她到底喜欢谁?”
吴缘吐槽道:“她就是个墙头草。”
武遇将手机还回来时界面是导航地图,他已经设定好了一个地点。吴缘知道那地方是个私人会所,距离他们现在的地方非常远,几乎横跨整座城市。
“去这儿吃吧。”武遇解释道。
吴缘将手机锁屏,学着刚才武遇的模样拒绝:“太偏僻了没安全感,不去。”
武遇不解:“吃个饭为什么要安全感?”
“……”吴缘无言片刻,突然有了主意,“我想到个地方。”
小卡罗拉拐了个弯,一溜烟就钻进热闹的老城区。
到地车停,武遇在他车上翻出个渔夫帽,跟着下了车。
步行街上非常热闹,路边的店里放着喧闹的音乐,来来往往的人们或牵着手,或追赶跑闹。
有些地方是这样的,越热闹才越不容易留意身旁的人是谁。
然而吴缘要带他去的店并不在这儿,而是在步行街尽头拐个弯的地方。
那个小破店与步行街高大上风格天差地别,黄绿花格框、暗红底的招牌上用蓝色灯泡写着锅姐串串香——锅字还有半边不亮了,简直像条上世纪末潮流的漏网之鱼。
店里的客人主要来自对面的市公安局,不过都穿着便衣,和普通食客别无二致。
武遇收回打量环境的双眼,嘲道:“你吃饭真需要安全感啊。”
吴缘不置可否:“汤底要什么?”
武遇脱口而出:“辣锅,吃串串不吃辣锅没有灵魂。”
吴缘半眯着眼偷偷笑着:“那就点个没灵魂的海带大骨汤底。”
“你都决定好了,多余问我干嘛。”武遇颇有不满,低下头拖出自己的袖子玩弄起来。
这人生闷气就像个小孩,吴缘觉得非常有意思。
很快菜上齐了,吴缘面前的锅也烧得沸腾,咕噜噜地在冒着热气。他脱了外套,卷起袖子,拿着串串一把丢了进去。
这时,武遇的手机响了起来。
吴缘看见是林大伟打的,但武遇把电话挂了。
不一会,手机又响起,这次是个叫龙总的人。
武遇没有挂掉,而是直接关机了。
吴缘漫不经心道:“要不我跟林大伟解释下,毕竟是我把你拐跑的。”
“不用了。”
武遇似乎不太开心。
这个感觉吴缘从进休息室的那刻起就有了,只是刚刚在车上他没想太多。
吴缘选的位置是个角落,身后的墙上有个排风扇,转起来的时候呜啦呜啦的叫,非常烦人。
显然武遇听得更烦了。
但他在忍着。
吴缘随口问:“不开心?因为热搜么。”
他当然知道热搜怎么回事,但此刻他故意提起,是为了套点别的话。
假设循环真的还会继续,他就得从武遇这里套点有用的信息,比如最近谁和武遇结仇了之类等等。
他总得锁定几个比较像凶手的,再挨个排查。
武遇的情绪更低沉了,只闷声应了句,好似不想说话。
吴缘故意挑事道:“怎么不澄清,林大伟也不给你公关?”
他本意是想试探林大伟和武遇的关系,之前林大伟偷窥武遇的平板,就可以推论出林大伟不是什么好人。
不过他也没想到武遇很坦诚,他还以为得再来两杯酒下肚比较好套话呢。
武遇解释说:“公司一向黑红也是红,不管这事。而林大伟他上有老下有小,夹在工作室与公司之间也难做人。其实不止这两者,还有我……”
武遇说到一半,止住了声。
吴缘追问:“还有谁,不会是女朋友吧?”
“我没有女朋友。”武遇立马否认,侧过脸看着他,非常认真地回答:“是我爸,他要我离开娱乐圈回去继承家业。”
吴缘有些惊讶:“好狗血的说法。”
武遇:“事实就是这样。”
吴缘确实有所耳闻,武遇还未出道前,因为不愿住宿舍而买下了学校附近的独栋别墅。
不是明星,也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
突然,武遇放下串串,将凳子往吴缘身旁挪动——本就是四方桌,如此就更靠近些,吴缘甚至能看到自己在武遇瞳孔里的影子。
太近了。
火锅里腾腾的热气飘上他的脸颊。
屋里也太暖了。
好几秒里,吴缘都以为武遇察觉到自己在套话了,正思考借口,结果只等到一句——“这个里脊肉不错。”
“……喜欢就多吃点。”吴缘将锅里的里脊肉都拿起,放进了武遇的碗里,然后又补了句:“你太瘦了,吃胖点也没关系。”
武遇塞满一大口肉,好似非常享受。他喃喃不清地问:“你怎么知道这个店的?”
吴缘此刻觉得自己才是被套话的那个。
“有个朋友在对面工作。”吴缘如实说,因为即使被套话,他似乎也没什么价值可以给对方。
“那一定是很好的朋友。”武遇叹气,“我从小到大就没什么朋友。”
“不会吧?”
吴缘看过武遇的微博,可以说大半个娱乐圈都和他有过合作,不管是歌也好,综艺也罢——没朋友这个说法也太扯了。
“都假。”他似乎是看透了吴缘的言外之意,仅仅用两个字就概括完了他十年的娱乐圈生活。
他又补了句:“我有时候会后悔当初的选择。”
不知不觉间,吴缘已经被对方带着话题走了。
吴缘有所察觉,但没有戳破。
他顺着问:“什么选择?”
“高三那年我瞒着我爸报了艺考,然后以专业第一的成绩考进了全国最好的音乐学院。大一期末的时候,我爸来出差,就顺道去办了退学手续。”
“可你并没有退学。”
武遇点点头继续说:“那阵子我在国外比赛,他打电话让我回去签字退学。我和他说我得了个世界比赛第一,没想到他忽然就开窍了,没再反对我学古典乐。”
他说的很慢,吴缘听得很认真,两人细嚼慢咽地吃着串串,锅里腾腾的蒸汽和身后呜啦的风扇都变成了氤氲的背景。
“但是我转头就进了娱乐圈,还跨专业去学作曲。”武遇吞下最后一个鱼丸,揉了揉撑起的肚子,“当初如果我没进娱乐圈,老老实实弹我的琴……很多事情会不会不一样?”
吴缘微蹙起眉,没有说出像“你真任性”、“人生没有如果”这样的话——尽管他第一想法是这些,但他从武遇的言语间捕捉到一些奇怪的地方,武遇似乎有意识地隐去了一个人,对此闭口不谈。
他轻声问:“你……妈妈呢?”
武遇答:“她死了。”
寻常人提起自己亲人的死亡都会很隐晦,比如过世、离去、走了,不会将“死”这种赤/裸的说法端上台面。
但武遇不是这样。
他说的很轻松,就是死了。
仿佛死去的那个人,不是他妈妈,而是电视剧里的路人。
“吃撑了,陪我走走吧。”武遇拿起外套,径直走到前台结了账。
顺着店外的路走上几十米,就是横穿了整座城市的北河。
冬天的室外寒气逼人,河边更是风大,呼呼地吹了几下,吴缘脸上的红晕就全没了。
“我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死了。”武遇点燃一支烟,火星在黑夜里飘成了模糊的小点,渐渐微弱直到不见。
吴缘伸出手:“给我一根。”
武遇挑了挑眉,似乎有些意外。
吴缘长得斯文儒雅,确实不像是会抽烟的那一类。
借着武遇点起的火花,吴缘低下头,露出半截脖颈,冷得他点着烟后就将兜帽戴起,身影缩成了小小的一团。
烟雾散做迷蒙的一团,武遇继续说:“大概4岁还是5岁,记不得了。”
吴缘并不知道他说这些的意图,只能理解为人这种灵长类生物的倾诉欲被白日喧闹压抑后,会在夜晚突如其来地释放。
如果是武遇,他愿意做个倾听者。
然后他听见武遇说:“但我记得很清楚,她是跳楼死的。”
吴缘的心“咯噔”一跳,程灵也是坠楼死的。
在上个循环里。
夜风将对岸的广场舞吹到耳边,吴缘想起上次循环里武遇拦着他不敢探头看一眼程灵死状,紧攥着他手臂以及微微颤抖的身体。
原来那时候,武遇是想起了妈妈的死。
他面前的烟雾渐渐散去,露出身旁那人即使裹着大衣也非常清瘦的身体轮廓。
也许是天气太冷,总让吴缘看出一种孤寂来。
吴缘停住脚步,想开口安慰几句。
武遇没有跟着他停下,而是继续往前走了两步,将烟头摁在路边的垃圾桶上。
最后一点火星也沉没的时候,他说:“她就死在我面前,大概就是现在你跟我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