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的灯光只能照到吴缘的脚边,再往前走一步就是照不到的黑暗。
两人隔着扎眼的分界线,彼此凝视着。
吴缘再次思考起武遇说这些的原因,印象里武遇和他聊天可以聊很多,天南地北,但很少聊过彼此的家人。
他也只通过百科这种东西,大概知道武遇的妈妈很早离世,爸爸没管过武遇,这么些年都跟着爷爷奶奶生活。
即使是很小,也该有点感情。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武遇说起他妈妈的死,就像个路人视角在谈论这件事,而不是在伤感这件事。
忽然,吴缘有个猜测。
他说:“她的死跟你爸爸有关。”
本该是一个问句,他却用的肯定语气。
事情本就是从武遇谈论他爸爸开始,而且从武遇之前的态度来看,他并不喜欢那个爸爸。
“不知道。”武遇回答的很干脆,随后他似乎意识到这样就像掩耳盗铃,又补了句:“或许吧,我记不得了。”
“你记得。”吴缘一字一顿地说,“一晚上你兜了那么大个圈子,就是让我往这方面猜想。现在什么意思,把我勾起来就不负责了?”
没错,吴缘也是才意识到自己被对方牵着话题走。
武遇是出道十年的大明星,什么访谈没遇到过?吴缘这点套话的小伎俩果然不值一提。
黑暗里传来浅浅的笑声。
武遇低声说:“你不也一样么,好奇我的事情,好奇林大伟跟我的关系好不好?”
吴缘的猜想得到印证,果然武遇已经看透之前的套话。
只见武遇朝他走来,橙黄色的灯光渐渐笼上他的轮廓。走到他身旁时,他停住了脚。
冰凉的指尖轻轻触碰,很快就分开。
吴缘手里的烟被拿走了。
彼此揭露到这份上了,吴缘再难遮掩,只好诚实说:“我是怕林大伟别有用心。”
武遇吸了一口,掸去烟灰。
他与吴缘擦肩,往后坐在路边的长椅上,姿态轻松地靠着椅背翘着腿,目光直视平静的河面。
他朝吴缘招了招手,说:“过来。”
吴缘一脸无奈地在他身旁坐下。
“不用担心林大伟。”武遇低声说,“至于我妈,二十多年过去了,我想她过得应该比我自由。”
这一刻,吴缘终于从他的字里行间感受出点真诚来。
不知是武遇的本性使然,还是十年名利场造就,武遇对谁都戴着假面,直到这一刻。
昏暗的灯光下,武遇将身体往外滑了些,头正好枕在长椅的靠背上。那头狼尾长发已经看不出颜色,刘海顺着他仰头的动作都滑到了耳后。
武遇的五官很精致,尤其是那双桃花眼,此刻闭起来仍带着微弯的弧度,令人赏心悦目。
半晌,武遇深深地舒了口气:“给我讲讲你的故事。”
不知哪来的默契,吴缘一下就明白了武遇想听的关于他的故事是哪部分。
——就是武遇从小缺失的,关于妈妈的回忆。
吴缘曲起一条腿,胳膊架在椅背上,好让身体侧坐着。
然后才缓缓说:“我妈是老师,教高中物理。”
武遇附和道:“好厉害。”
“好多人听说我妈教物理,就觉得她一定特别聪明,还特别严谨。”吴缘像说睡前故事般轻声细语。
“嗯,但并不是?”武遇搭话。
“有一次放学后,她带我去菜场买菜。忘记是买什么了,过称的时候我妈在聊天没看称,但是我看了。卖菜的阿婆最后算钱的时候多算了一倍。”
“那你告诉她了吗?”
“告诉了。但我妈听完后,直接对阿婆说 ‘我多给你点钱,你把剩下的菜都给我’。”
吴缘揪了揪武遇的衣服带子,玩似的绕了手指一圈。他没等到武遇接话,只好自顾自往下说:“现在有个词叫及时折损,我妈不仅不折损,还倒贴更多钱。”
半晌,吴缘都以为武遇睡着了,才听到他说:“后来呢?”
“后来啊……”吴缘看着武遇因仰起头而裸露的喉结,恶作剧般的想拿毛茸茸的东西去蹭。
但也只是想想,他不敢。
吴缘轻叹一声,继续说:“出了菜场我妈就跟我说,阿婆卖了一天菜,太阳落山后,卖不掉的菜就要浪费了。她虽然多出了点钱,买了一堆蔫儿菜,但阿婆能满载而归,就不算亏。”
吴缘说的时候,看到武遇缓缓地睁开双眼,目光顺着衣袖落在他紧缩进袖口取暖的手指上。
武遇愣了会才说:“你妈妈真好。”
“所以武遇。”吴缘轻声说,“思念家人,并不是难以启齿的事。”
武遇:“……”
吴缘也是在说故事前想明白的。
武遇说了一大堆关于他爸爸的事,无非就是想从他的口里听到关于妈妈的问题。
明明很思念妈妈,却又不敢主动提起,还要借助他人之口——我不想妈妈,我只是在别人提到的时候顺便分了个心。
嘴硬啊。
“你说得对。”武遇的眼眶微红,“聪明的人真讨厌,但你说得对。”
吴缘不知道自己何时睡着的,当他睁眼,又一次回到了公共化妆间的沙发上。
果然武遇活着并不能逃脱循环。
而且令他郁闷的是,上次循环本想从武遇那套话,结果被套话,还心一软就给武遇讲起了小故事,于是他什么有用的线索也没得到。
非要说有用,那只能是武遇妈妈的死和他爸爸有关。
问题是,武遇的爸爸也不在本市啊?而且,虎毒不食子,武遇爸爸没道理要害儿子。
所以,与武遇有矛盾的人,他现在还是只知道两个,一个程灵,一个林大伟。
程灵死过一次,循环没有结束,基本可以排除嫌疑。
这次循环他得从林大伟入手。
出奇顺利的,吴缘在休息室里逮到林大伟,并暗中跟着对方到了舞台候场区。
他在那里见到了武遇。
武遇被化妆师、造型师围着,正在做上场准备。
奇怪,这次循环好像回到了最初的样子。
武遇没有约程灵去天台,也没有留在休息室和林大伟说关于他爸爸的话。
什么时空、平行宇宙,吴缘知之甚少,但对蝴蝶效应有所耳闻。
假设他在的循环是同一个时空,根据他的行动会产生不同的结果——有些循环武遇死于割喉,有些死于刀伤。
但如果,不是呢?
不是他煽动的翅膀呢?
他有些心惊地想,在这循环里,或许还隐隐有个未知的手,在翻云覆雨。
这时,林大伟似乎打点好了武遇上台前的准备,回身往后台走。
吴缘立马跟了过去。
于是他们又回到了休息室。
这个时候武遇应该在台上表演,看来林大伟是想趁现在做些不能被武遇发现的事。
吴缘一把推开门,正对上林大伟那面色苍白的脸,对方就差没把“心里有鬼”四个字写脸上了。
“给我。”吴缘伸出手。
“什、什么给你?”林大伟背着手,此举动在吴缘眼里简直是掩耳盗铃。
吴缘沉声道:“平板。”
“凭什么?这是武遇的东西!”林大伟好似找到个立足点,声音也大了起来:“你是他谁啊?”
“你还知道是武遇的东西啊。”吴缘绕开他身侧,直接上手夺过,“那你趁他不在偷偷翻什么呢?”
“你胡说!我没有!”
“是,你是没有。”吴缘鄙夷地看他,“是他爸爸让你做的,这一切都跟你没关系,对吧。”
林大伟瞪大双眼:“你、你怎么……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吴缘讥道:“你心虚什么。”他低头看向平板,上面正开着编曲软件。
他一下就想明白了。
根据上次循环里武遇所说,武遇爸爸要求武遇退圈,回去继承家业。而林大伟应该也收了武遇爸爸的好处,在武遇这里动些手脚,逼迫武遇回去。
原来武遇爸爸要林大伟做的是删除demo?还是卖demo?
无论前后,事情都非常大。
这些demo是武遇的心血,被删还是被卖,对他来说无疑是割肉。
吴缘拧着眉,怒声道:“如果武遇这些demo有一首在别人手里提前发布了,我都算在你头上。”
“……”林大伟被戳破心思,心惊胆战说:“哪能啊,不至于不至于!小祖宗我真没有那心思!”
林大伟似乎被吴缘的怒气吓到,转身就想走。
吴缘抬手要拦,但犹豫间,林大伟已经拉开门逃走了。
算了,林大伟的动机已经清晰,应该不会是凶手。
只是吴缘还得想个办法,把凶手引出来。
之前正常循环是什么来着?
武遇被裁缝刀割喉?
那如果他把裁缝刀收起,是不是就会进入武遇死在楼梯间的循环?
吴缘豁然开朗,好像找到了当煽动翅膀的蝴蝶的感觉。
想到此处,他立马有了计划。
只要他守在楼梯间里,装成武遇去勾引凶手,不就能知道是谁了!
于是他立马起身,翻起了椅子上堆着的衣服。
不过他真的很难想象,武遇就两只手两条腿,怎么穿得了这么多衣服——从衣服堆里找到那次循环里,武遇穿的纯灰色卫衣可太难了。
不过还是被他找到了。
啪噔——
裁缝刀随纯灰色卫衣一起掉在了地上。
吴缘满脸嫌弃地捡起刀,扔进了垃圾桶里。
随后他脱下西装,解开衬衣纽扣。雪白的肌肤暴露在灯光下,好似剥了壳的水煮蛋,细皮嫩肉得让人难以挪开双目。
武遇进门就是这样一幕。
他挪不开眼。
吴缘回过头正要伸手拿那件纯灰色卫衣,那手伸了一半,突然发觉有一道虎视眈眈的目光正盯着自己。
武遇:“你?”
吴缘:“我……”
武遇身后缓缓传来第三个声音。
“啊这!是!我能看的吗!”
接下来吴缘以此生都难以再现的手速穿上了卫衣,那之后他一度觉得自己能去打电竞比赛了,说不定真能拿奖。
那人被武遇捂着双眼,耳朵通红,委委屈屈地说:“武哥我是不是打扰你们了?”
武遇:“……”
吴缘:“……”
这个脸红塞猴屁股的是去年出道的歌手,名叫李叙。一双单纯无辜的大眼,齐刘海盖住了眉毛,整个人就是按高中校草款长的。
吴缘揉了揉额前碎发,一副丢脸丢到姥姥家的模样。
也许是李叙在场,武遇的笑容很收敛,只是微微勾起嘴角,眯着眼看吴缘,好似能把对方看出花来那样。
吴缘说:“你怎么回来了?”
没等武遇回答,李叙好像从这有些埋怨的语气里领悟到什么不得了的信息。
李叙惊讶道:“都赖我都赖我!是我拜托武哥借裁缝刀改衣服的。”
吴缘一愣。
武遇解释道:“林大伟电话打不通,助理今天也没来。我演出完正好没事,就带他回来拿裁缝刀。”
可是裁缝刀都被他丢了。
吴缘打量起李叙——看上去清纯无辜,却让他浑身不舒服,像鱼刺卡在喉咙中央,上不去下不来。
而且李叙要裁缝刀这件事很诡异,寻常艺人的演出服都不会只有一套,就是为了应对这种不合身的情况。
更何况吴缘知道,在最开始没人煽动翅膀的循环下,武遇会死于裁缝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