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小时后,省人民医院肿瘤科专家诊室。
主任专家陈大扬花白头发,胖胖的面容,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
这种面相的人通常很好说话,也愿意帮助别人。
不过洛天羽把赵红兵一家三口的资料照片递到对方手上的时候,心中却颇有些忧虑。
陈大扬今年六十一岁了,在从医的三十多年间,经他手上就诊过的病人数以万计。
他还能不能记得十一年前的某些特定的事情呢?
好在洛天羽的这种担心很快就被打消了。
因为陈大扬盯着那手机上的照片看了不一会儿,就非常确定地指着赵红兵的妻子说道:“就是这个女人,她曾是我的病人。”
洛天羽释然一笑,赞道:“陈医生的记性真好。”
陈大扬却自嘲地摇着头:“一把年纪的人了,还有什么好记性?只是这个女人给我的印象特别深刻,因为他们一家人的遭遇很令人痛心。而且当时她明明有钱,可最后却主动放弃了治疗。”
洛天羽立刻和身边的秦语竹对视了一眼。
“她当时明明有钱”?
这可是个令人振奋的消息。
她的钱从哪里来?会不会和那起劫案紧密相关?
“请您介绍一下当时的详细情况吧。”洛天羽带着急迫的心情问道,但语气却一如既往的冷静。
“这个女人当时患的是子宫癌。你们了解子宫癌吧?虽然是癌症,但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可怕,一般来说进行手术治疗的话,痊愈的可能性还是非常大的。”陈大扬先介绍了下赵妻当年的病情,见二人都点头表示了解,他便继续又说道,“不过一开始,这家人却筹不出钱来做手术,只能接受一些保守性的治疗。后来她丈夫为了找钱去搞绑架,结果被警察打死了。这家人的处境就变得更加困难……”
“那她怎么又有钱了?”洛天羽插了一句,这是他最关心的问题,他希望对方能尽快切到重点上。
“那是又后来的事情了……因为治疗不力,加上丈夫去世的打击,那女人的病情越来越严重,如果再不开刀的话,真的要回天无术。我当时心里也很着急,毕竟挺同情她们的,所以一直催促她一定要抓紧筹款,同时我们院方也把手术费用压到了最低。后来终于有一天,那女人约我讨论做手术的事情,原来她总算筹到了手术款。”
“你没有问她钱是从哪里来的吗?”
“问了。”陈大扬扶了扶自己的老花眼镜,道,“我总以为是她东拼西凑借来的。可她说不是,她说那是她丈夫生前借给别人的钱,现在要回来了。”
洛天羽和秦语竹再次对视交流。
而后者点头之后却又摇头:“这样的话,几乎可以确定了……可是,为什么……”
秦语竹两句话都没有说完,但洛天羽很明白她的意思。
首先是所谓“确定”:如果把自己带入到十一年前探案者的角色中,此刻绝对要怀疑赵妻的钱正是来自于陈天谯被劫走的赃款,这是极为明显的事情。
而秦语竹此后的困惑则在于:既然是这么明显的情况,为何十一年前的丁越致等人却视而不见?甚至在案件档案中还留下了“所有可疑者都无经济上的突然变化”这样与事实完全相悖的记录?
洛天羽也想不通这个问题,他只好再次询问陈大扬:“当年没有警察来向你了解相关的情况吗?”
“她那笔钱是不是来路不正?”陈大扬有所感觉似的反问了一句。
“这倒不一定……”洛天羽含糊其词地回复说。
即使能确定赵妻当年的钱就是来源于陈天谯劫案,也很难用来路不正来形容吧?
相比起来,陈天谯明明有钱却拒不归还的行径更加令人厌恶,那笔钱在他手里才是真正的“来路不正”。
“其实当年我已经感觉到有些问题了。”陈大扬此刻又继续说道,“因为的确有警察来了解过情况。关于那个女人有没有突然变得有钱了之类的。”
“那你照实说了吗?”
“那当然。”从陈大扬的语气来看,洛天羽根本不该问这个略显无礼的问题。
洛天羽的眉头皱了起来,他不明白这样一条重要的线索既然已经被警方探测到,又为何会被忽略?
片刻之后,他忽然想通了什么似的问道:“当时来了解情况的警察有几个人?”
“一个。”
洛天羽点点头,似乎这个答案已在他的意料之中。
然后他眯起眼睛,露出一副犹疑彷徨的神情。
秦语竹很少在洛天羽脸上看到这样的神情,就像是一个孩子快要被大人发现深藏的秘密一般。
而洛天羽果然也藏着一些东西,当他终于下定决心之后,他掏出自己的钱包,从最深处的夹层中摸出了一张照片。
那是一张业已发黄的老照片了,照片上是一个年轻人。
那个年轻人看起来阳光帅气,活力十足。
洛天羽将那张照片展示给陈大扬,指着照片里的年轻人问道:“当年来的警察是不是他?”
“不是。”陈大扬摇了摇头。
这个回答令洛天羽有些失望,他又问了一遍:“你确定吗?”
“肯定不是。”陈大扬仔细端详着那张照片,又道,“不过这个人我也有印象。他也是警察吗?”
洛天羽的目光跳了一下:“你对他有什么印象?”
“这个小伙子有很长时间都在照顾那对可怜的母子,我还以为他们是亲戚呢。难道他也是警察?他自己可从来没说过……”
洛天羽一愣,神情随之变得恍惚起来。
“你在想什么呢?”看着洛天羽魂不守舍的样子,秦语竹忍不住问道。
洛天羽却只是摇摇头,他将那张照片装回钱包,回忆也跟着装了起来。
他的思路则重新回到了先前的那个疑团。
既然陈大扬已经给警方提供了线索,可这条线索却没有进入记录,那当年进行查访的那个警察就很有问题了。
知道那个警察是谁,很多问题才能迎刃而解。
于是洛天羽又对陈大扬问道:“你还记不记得当年来调查的那个警察叫什么?”
陈大扬无奈地笑了笑:“这个我可真的想不起来了……实在太久了……”
洛天羽也歉然一笑,表示理解。
这样的提问本身就有些强人所难。
他想了一会儿之后,开始进入下一个问题:“那个女人最终还是没有做手术,是吗?”
“是的。”陈大扬露出遗憾的神色,“所以她不久之后就病发去世了。”
“为什么没有做呢?她不是有钱了吗?”
“她自己的说法是病已经拖了那么长时间,再做手术意义也不大,只是白白花钱,还不如把这笔钱留给孩子。不过我觉得这并不是唯一的原因,毕竟做手术的话,还是有希望康复的。人总是有求生的本能吧?而且只要有一线希望,哪个母亲忍心把孩子一个人孤零零留在世上?”
“你觉得还有其他的原因?”
“我觉得和那笔钱的来历有关。”陈大扬直言不讳地回答道,“我刚才就说过,我早就觉得这些钱来路不正了。因为那个警察在问过我之后,也找那个女人调查过。我听见她告诉警察说自己没有钱,可就在几小时前,她还跟我说手术款有着落了。这不是显然有问题吗?那个警察走了之后,她就放弃了动手术的打算。我觉得关键就是那笔钱的来历,她很害怕警察知道她有钱了,所以才不敢再做手术。”
秦语竹一边听一边暗暗地点头。
陈大扬的这番分析非常合理,已经完全能勾勒出十一年前劫案的来龙去脉。
现在残存的困惑就在于两个人的具体身份:一是现场作案的劫匪,二是隐匿案情的警察。
而洛天羽的思绪要更快一些,他已经在考虑另外的问题。
这个问题和案件无关,但也是他所关心的。
于是他再一次向陈大扬提问道:“死者去世之后,是由谁来处理的身后事宜?”
“是死者的妹妹,这也是她当时唯一的亲人了。”
“她们的关系还不错吗?”
“应该不错。她妹妹在她卧病期间也经常来照顾她,只是那时的人都并不富裕,在经济上也不能帮到她姐姐。”
“我明白了。”洛天羽沉吟着点点头,作为交谈结束时的礼节,他伸出右手和陈大扬握了握,诚挚地说道,“谢谢你的配合!”
与陈大扬告别之后,洛天羽和秦语竹离开专家办公室。
刚刚步入走廊,秦语竹便看着洛天羽说道:“有一件事我不太明白。”
洛天羽略侧过头来:“什么?”
“那笔钱最后到哪里去了?”
洛天羽似乎早有答案,脱口而道:“在赵成宇的姨妈手里——这很可能也是赵成宇沦落到孤儿院的原因。”
“你是说,赵成宇的姨妈侵吞了那笔钱款?并且因此把赵成宇送到孤儿院?”
“还会有别的可能吗?”洛天羽耸了耸肩膀,“因为那笔钱来路不正,赵妻不可能把它作为遗产正式留给自己的儿子。她只能在死前找一个可靠的人托付这笔财产。刚才陈大夫也说了,赵妻的妹妹是她唯一的亲人,并且也是她身后事宜的处理者。”
秦语竹点点头,认可了洛天羽的分析。
同时她忍不住多看了对方两眼。
此刻她才明白为什么洛天羽会在分别之前向陈大扬提出那几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当自己还只是心生疑惑的时候,洛天羽已经在寻找其中的答案了!
说话间,两人已经坐电梯来到了一层。
当经过一楼急诊室的时候,他们不约而同地放慢了脚步,神情肃穆而悲伤。
不久之前,他们正是在这里送别了原特警队队长陈峰。
那个正直勇猛的汉子就静静地躺在这里,他颈部伤口的鲜血尚未流尽,染红了一大片洁白的床单。
那个场面深深地刺激了洛天羽等人的神经,直到现在经过此处,似乎仍能闻到空气中令人心痛的血腥气息。
而共同导演了这幕惨剧的两个凶手:审判者和王淇,他们却仍然逍遥于法外。
想到这一点时,洛天羽便感到一种难以承受的压抑,这种压抑感直到他走出医院大门,又大口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之后才得到略略的缓解。
日近黄昏,天色渐暗。
街面上的行人车辆来来往往,川流不息。
这几天来,随着对审判者身世的查访,十一年前的一些往事开始浮出水面。
这个故事的开端看来并不像之前所想的那样简单,审判者系列案件的起始点则可以往前倒推一大步,这样从犯罪心理学的角度来看,就初步具备了心理渐变的完整过程。
只是要看清审判者形成过程的清晰全貌,目前还有两个谜团困惑不清,其一便是在“一三〇”案件中洛瑞射杀赵红兵的真相。
在现场已经得控的情况下,一定是发生了某种变故,这才导致最终悲剧性的结果。
那个变故到底是什么?它和审判者的孕育经历有着怎样的联系?
第二就是在后来的劫案中,那个隐藏了重要线索的警察又是谁?他和审判者系列案件会不会也有关联?
似乎和洛天羽存在某种心灵感应,秦语竹此刻的思绪也走到了这两个关键点上。
而且她还想到了某个突破点,于是拍着手说道:“哎呀,其实我们很容易知道那个警察是谁,只要去问一个人就行了。”
洛天羽看着她点头一笑,把那个人的名字说了出来:“赵宏硕。”
十一年前,赵宏硕也是劫案的参战刑警,而且丁越致辞职之后,他更是接替成为此案的总指挥。
那么当年案件的具体情况他该是再了解不过的了。
没有理由迟疑,洛天羽立刻掏出手机,拨通了赵宏硕的电话号码。
电话很快就接通了,但听筒里传来的却不是赵宏硕的声音。
“你好。”说话的人恭敬有礼,听起来是个年轻的小伙子。
“你好。”洛天羽略一愣,他看了手机显示屏,确定自己没有拨错,然后才又对着那边说道,“我找赵宏硕。”
“对不起。我们赵总正在睡觉。”
“睡觉?”洛天羽很诧异地看看表,“现在几点了?还在睡觉?”
“是的。因为今晚是‘表演日’。所以赵总会先睡上一觉,养精蓄锐。”
表演日?洛天羽愈发糊涂。
他也懒得去问这些不相干的事情,干脆直接点说道:“麻烦你叫他接个电话。我是专案组的。”
“对不起。赵总吩咐过,他休息的时候不希望别人打扰。您如果有事情,可以留下联系方式,等赵总醒来了我会告诉他。”小伙子说话仍然客客气气的,但却毫不给面子地把洛天羽的要求顶了回去。
洛天羽无奈地咧咧嘴:“算了算了,我一会儿再打吧。”
说完便挂断电话,一转头,却见秦语竹正幸灾乐祸地看着自己。
“嘿嘿,赵总……好大的谱呢。”洛天羽摇摇头,哭笑不得的样子。
“他现在是自由人了,本来就没义务听从咱们专案组的调遣。”秦语竹打趣着说道,“洛侦探,你可要摆正心态啊。”
“调遣,那当然说不上。”洛天羽反而认真了,“我只是有些奇怪,他干什么不行,搞一个酒吧,听说还乌烟瘴气的。”
秦语竹淡淡一笑,道:“人各有志。”
好吧,人各有志。
洛天羽也只好接受这个观点,好在这条线索倒也不是非常紧急,便先放放也没什么。
“时间也不早了,我们找个地方吃点晚饭吧。”洛天羽提议道,“一天都跑来跑去的,你也饿了吧?”
“好啊。”秦语竹欣然赞同,她举目看了一会儿,手指着不远处的街口,“那里有个湘菜馆子,我们去吃顿湘菜吧?”
洛天羽点头道:“行。”
他自己对饮食上要求并不高,看门口的宣传牌,这里的价格不贵,而且干净快捷,倒也正合他的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