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当年医院的查访就是丁越致丁队长亲自去的,因为我们也都知道,那正是最值得关注的线索。”
赵宏硕已慢慢回过神来,他愣了愣神,随后苦笑着说道:“现在你们该明白,为什么警方从来没有怀疑这里会出问题,包括你们刚才告诉我真实的情况之后,我仍然无法相信……因为我实在没有理由相信……”
是的,秦颂完全能理解赵宏硕此刻的感受。
他该如何才能将心中那个如神明般景仰的人物和十一年前隐藏线索的“内奸”重叠起来?
即使是秦颂本人在对“内奸”身份作诸多猜测的时候,也从没有一次想到过“丁越致”这个名字。
因为那个名字代表着警界中某种最为神圣的感觉。
从警校时代开始,秦颂就听着这个人的传说而成长,以这个人的成就作为自己毕生追求的目标,他根本不可能对这个名字产生任何质疑的念头。
不是不敢产生,而是根本就不可能产生——
这就像孩子永远不会去想父母会戕害自己一样。
赵宏硕作为丁越致多年来的副手,他对这个人物的崇拜和信任更是可想而知。
所以他在先前的交谈中才会显得如此迟钝:在秦颂看来已极为明显的事实他也很难理解。
因为那番讨论的焦点问题完全进入了他大脑中的思维盲区——那是一个被神圣光环遮盖着的盲区。
退一步来说,即使抛却那些情感上的障碍,秦颂也很难把那个隐匿线索的警察和丁越致联系在一起。
因为此前他一直以为:丁越致正是被这起案件困扰,才不得不退出警界。
可现在看来,那个困扰丁越致的人居然就是他自己。
这突如其来的思维转折完全冲乱了秦颂的思维。
他深深地皱起眉头,努力想要理清楚其中千缠万绕的头绪。
而赵宏硕干脆连这种努力都放弃了,他只是茫然地看着秦颂。
在他心头正笼罩着重重的迷雾,唯期望对方能够为自己指出一条光明的方向。
此刻包厢内的三人中,欧阳芸琪年纪最轻,同时也并非刑侦专业出身,所以丁越致的影响力在她身上相对要薄弱一些。
她的思维最先转了过来,正沉吟着说道:“这么说的话,其实丁越致当年已经掌握到了劫案的重要线索。如果他顺着这条线索查下去,案件很可能便会迎刃而解。可他为什么没有这么做呢?让外人看起来,倒以为他被案件吓退了呢。”
秦颂转脸看着欧阳芸琪,思绪也被对方的话语牵引着,并且顺势发散开去。
慢慢地,在他的脸上,释然的表情取代了深深的困惑,然后欧阳芸琪和赵宏硕都听见他幽幽地轻叹了一声。
“怎么了?”欧阳芸琪知道他是思有所获,忙不迭地追问了一句。
“我们还是低估了丁越致。”秦颂颇为感慨地说道,“我们居然相信他会被案情难住了……事实上他什么都知道。所以他才会有那样的选择吧?”
秦颂的语气像是已经完全想通了,可是欧阳芸琪和赵宏硕还是满头的雾水。
他们几乎是异口同声地问道:“什么选择?”
秦颂却看着赵宏硕反问了一句:“你现在知不知道‘四七’抢劫案是谁作的?”
赵宏硕摇摇头。
秦颂又转头看向欧阳芸琪,欧阳芸琪挑了挑眉毛说道:“你不是说是洛瑞吗?”
“洛瑞?”赵宏硕脸露诧异,“怎么,这起案子是他作的?”
秦颂点着头,同时向对方解释说:“在赵红兵死后,洛瑞曾和赵成宇母子走得非常亲近,所以他是有作案动机的;而从作案手法和能力上来看,那也不是一般人能够完成的案子;当然我确信洛瑞就是那个劫匪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不过那牵涉到一些私密的往事,我就不多说了……”
“真的是他?”赵宏硕越琢磨越觉得有味儿,慨然叹道,“嘿嘿,我输在他的手里倒也不算冤枉,只是……”
赵宏硕的话虽然没有说完,但意思却已非常明显。
以洛瑞的实力,自己输了也只好忍进一口气去,可是丁越致呢?
他明明可以拿下洛瑞的,却为何选择了退缩?
这个问题同样也困扰着欧阳芸琪,她再次催问秦颂:“好了,你快说说吧。丁越致当年到底作了什么选择?”
秦颂沉默了片刻,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的脸上则现出左右为难的神情,最后他“唉”地叹了一声,像是放弃了什么似的,充满了无奈之感。
欧阳芸琪和赵宏硕都在看着秦颂,等待着后者的回答。
秦颂终于开口了:“当年的丁越致面临着两种选择。其一就是顺着那条线索一查到底,你们想想看,这样做会有什么结果?”
“嗯——”赵宏硕当了十多年的警察,回答这样的问题自然是小菜一碟,“如果案情确实如你分析的那样,那么洛瑞将会以抢劫的罪名被批捕。因为是入室抢劫,且数额巨大,他的刑期至少在十年以上。然后赃款将被追回,赵成宇母子又将陷入穷困无助的局面。”
秦颂等赵宏硕说完之后又补充道:“也许还不仅如此。如果赵妻知道这笔钱款的来由,她还将面临包庇罪甚至是抢劫同案的指控。而从她后来的表现来看,她应该是了解案情的。”
“那就有些过分了吧?”欧阳芸琪咂咂嘴,似乎很难接受这样的假设,“本来就是陈天谯欠赵家的钱啊。怎么不仅要把钱还给恶意赖账的家伙,反过来还要给债主判刑?”
“这就是法律。”秦颂用尽量平淡的语气说道,“在法律面前只有制度,没有人情。”
欧阳芸琪摇摇头不再说话。
秦颂所说的道理其实非常好懂,可是当鲜活的事例出现在眼前时,却终是让人无法释怀。
却听秦颂又继续说道:“丁越致面临的第二种选择正好相反:那就是无视这条线索,让这起案件变成一起悬案。这样的话,钱款可以留在赵成宇母子手中,始作俑者陈天谯也受到了惩罚,而洛瑞也不用面临牢狱之灾了,不过这无疑是违背刑警职责的行为——如果你们是丁越致的话,会怎么选呢?”
秦颂最后的问话让欧阳芸琪和赵宏硕都有些茫然了。
这的确是一个令人困扰的两难抉择!
良久之后,才见欧阳芸琪无奈摇头道:“恐怕我是很难接受第一种结果的。那根本就是善恶倒置嘛!”
“其实还不仅如此。”赵宏硕又附和着说道,“你们知道吗,当年丁越致对洛瑞可是充满了期待,一心要把对方培养成传奇人物,他怎么忍心看着洛瑞就这样为了一个无赖而毁掉前程?”
赵宏硕的这番话秦颂是相信的。
当年丁越致招合作伙伴,这件事在他们警校的刑侦专业毕业班里也引发过不小的轰动。
谁都知道,被丁越致选中的人也就意味着将成为这个传奇人物的左右手。
可以想象,对这样一个千挑万选而出的人,丁越致一定会倾力关怀呵护。
而洛瑞的表现肯定也没有让他失望,否则他怎么会在“一三〇”劫持案中将进入现场的关键任务交给连警察都不是的洛瑞?
丁越致对洛瑞的情谊,即使对方犯下了错误,也不忍心让他受到伤害,更何况那个错误有着一个非常正义的理由。
想到这里,秦颂忽然又觉得自己的比拟有些不太准确。
因为丁越致和儿子丁震之间似乎隔阂颇深,从这个角度说起来,对丁越致来说,那种建立的工作关系上的师徒之情或许比父子间的关系都还要亲密呢!
赵宏硕并不知道他的一句话会把秦颂的思绪带出那么远,他仍然在分析先前秦颂抛出的那道选择题。
却听他又在思索着说道:“不过话又得回过来说。虽然第一种选择会让丁越致非常痛苦,但这并不代表他选第二条路就能获得解脱。我觉得第二种选择他同样是无法接受的。因为那样做的话,他便彻底背叛了自己的职责。作为丁越致的副手,我非常了解他。他是一个职责感非常强烈的人。在他的刑警生涯中,他放弃过很多,也牺牲过很多——有些牺牲相信是普通人无法忍受的,而他却都忍受了下来,因为他坚守着自己的职责,他是法律最坚定的捍卫者,这是他永不会放弃的底线。”
“对于丁越致的敬业精神,我们也是听闻了很多。”
欧阳芸琪对赵宏硕的这番分析表示赞同,同时她转头和秦颂换了个眼神,秦颂知道她多半也是想起了丁越致父子间的紧张关系。
为了工作,连亲情都可以忽略的铁汉,又怎会轻易放弃自己的职业操守呢?
“这么说来,真的是很难办呢!”欧阳芸琪此刻又摊了摊手,总结陈词般地说道,“把我放到当时的情况中,我实在不知该怎么选择。好了,秦队长,你就不要再为难我们了,说说你对此事到底是如何分析的吧。”
秦颂眯起眼睛——这副神情通常意味着他正进入一种凝思的状态。
片刻后他轻叹了一口气说道:“确实是无法选择。所以丁越致这两条路都没有选,他选择的是……逃避。”
一语惊醒梦中人,欧阳芸琪和赵宏硕同时露出恍然大悟般的神色。
“原来是这样……丁越致辞职并不是因为受阻于劫案,只是因为他无法在人情和法理中作出唯一的选择。所以他才退出警界,这样既能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又保全了自己的职业生涯,从而不留下任何违背职业道德的污点。”
欧阳芸琪一边说一边摇着头,似乎对这样的结局颇为遗憾。
而此时情绪受到冲击最大的人无疑就是赵宏硕了。
也就是短短几十分钟的时间内,他不仅洞悉了十一年前那起劫案的全部隐秘,还第一次了解到了丁越致退隐的真正原因。
他的心中有些失落,更有一些酸楚:如果不是因为这件事情,自己仍能在丁越致的指导下工作,那省城警界后来还会发生那么多的变故吗?
自己又怎会在十年前遭遇那场刻骨铭心的职场大辱?
对于丁越致来说,那确实是一场无法进行的选择。
不管他选择哪条路,都会给今后的刑警生涯留下难以抹去的阴影。
所以他选择逃避也无可厚非。
可是,他倒是轻松了,自己却被蒙在鼓里,独自去承受十多年的压力,难道他就没有想过,自己也是会被压垮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