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因为赵宏硕的语调过于低沉,一种令人备感压抑的气氛在包厢内弥漫开来。
这气氛秦颂似曾相识,他忽然间意识到了什么,便也变了脸色问道:“你要说的是——‘一?一二’碎尸案?”
听到“一?一二”碎尸案这六个字,欧阳芸琪不安地挪了挪身体,感觉这昏暗的包厢内陡然间阴冷了许多。
赵宏硕点点头,然后反问道:“对这起案子,现在你们了解多少?”
“卷宗资料都在我的办公室,不过我还没来得及细看。”秦颂回答对方说,“今天我主要的精力都放在了‘四七’劫案上面。”
赵宏硕“嗯”了一声,表示理解。
对于秦颂来说,最主要的任务是追查审判者的下落,而“四七”劫案便和审判者的身世息息相关。
相比之下,“一?一二”碎尸案只是丁越致人生中的一个转折点,所以虽然是震动一时的案件,但在秦颂等人看来的意义却并不一定很大。
“欧阳老师,你是法医。对这起案件应该有很多听闻了吧?”赵宏硕此刻又转向欧阳芸琪问道。
欧阳芸琪苦笑着点点头:“案发之后的那几个月,几乎每天都是在各种传闻中度过的。”
“那你先说说吧,看看市民之间是怎么流传的。”赵宏硕把身体靠在了沙发上,然后摸出一支香烟点了起来。
欧阳芸琪原本是非常讨厌别人抽烟的,尤其是在这样的密闭空间内。
不过此刻看到烟雾从赵宏硕的口鼻中腾出,她却反而有种欣然的感觉。
因为那段即将被提及的回忆实在太过压抑,如果屋子再缺少人间的烟火气息,那真是会把人憋出毛病的。
秦颂的目光也聚焦到了欧阳芸琪的身上,神色间充满了期待——十年前发生命案的时候,他正好在外出公差,对整个事件了解的并不透彻。
而且作为一名刑警,他的工作往往是从街头巷尾的查访开始的。
而欧阳芸琪作为法医,更多接触的除了尸体,就是民众。
民众间的传言虽然有时候不太准确,但因为是最新鲜的第一手资料,所以往往会隐藏着非常关键而又易被忽略的线索。
欧阳芸琪用双手把茶杯捧在了手中,似乎借此能获得一些额外的热量。
然后她微微眯起眼睛,思绪开始走进十年前的那个冬天……
“‘一?一二’碎尸案……那个日期应该是2011年的1月12号吧?当时我还在学校内作为特聘教师教书,我记得那会儿正是期末考试的前夕,我们每天都要去学校上进行最后的工作总结。有一天晚上,到了放学和下班的时间了,学校却不让女学生们回去,而是一个个地通知家长到学校来接人。
“我很奇怪,问是怎么回事也没人搭理我。回到家后,父亲告诉我说:城里出了坏人,最近一定不要单独外出。我要问得再详细时,他却不肯说了,只是叫我专心工作,不要为其他事情分心。他越是这样,我就越好奇,当然也会有惴惴不安的预感。第二天到了学校,同学之间都在讨论这件事情。
“这时我才知道情况有多么恐怖,直到现在,我都后悔不该去听那些传言。不过当时所有的人都在说这件事,我就是不想听恐怕都不可能呢。”
听到欧阳芸琪最后的那句抱怨,秦颂忍不住会心一笑。
他很清楚市民们传播此类消息的速度。
当时他还远在南明山派出所外出公差,但也受到过相关传言的波及。
赵宏硕狠狠地吸了一口香烟,问:“那些传言都是怎么说的?”
欧阳芸琪把茶杯端到嘴边,但只是润了润嘴唇后便又放下。
然后她回忆着说道:“我听说有个女生被杀了。凶手是一个恐怖的变态,他把被害者身上的肉全都剐成了涮羊肉一般的薄片,有些吃了,剩下的则乱扔在城市的各个角落里。还有人说,死者的脑袋和内脏也全都被煮熟了。好像那个凶手杀人的目的,就是要享用一顿美味的人肉大餐……”
欧阳芸琪的声音越说越低,最后她摇摇头,似乎很难再继续下去了。
秦颂很了解她的感受,因为她所描述的实在是一幅过于恐怖的场面,即便是秦颂这样历练多年的刑警,在随着这番描述展开联想的时候都难免产生不适的感觉。
唯有赵宏硕面无表情,因为相关的场景已经在他的眼前缠绕了整整十年,再血腥再恐怖,到最后也都归为麻木了。
至今无法散去的只有耻辱,时间拖得越长便越深刻的耻辱。
欧阳芸琪稍稍歇了两口气,感觉好点了,便又继续说道:“后来就有警察到学校里,带着几张照片让我们辨认。我记得都是一些涉案物品。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件红色的羽绒服,那应该是死者遇害时所穿的。那颜色红得耀眼,就像是被血染成的一样。
“我只敢看了一眼就连忙转过了头,后来接连好几天晚上我都会做噩梦,梦到那件血红色的衣服。此后很快就有新的传言,说那个变态杀手已经放出话来:以后每个月都要吃一个人,而他锁定的目标就是那些穿红衣服、留着长头发的年轻女孩。”
听到这里,赵宏硕忍不住打断了对方:“这就纯属谣言了。”
欧阳芸琪摇着头说道:“是不是谣言,当时我们没有能力分辨。我只知道,我们班所有的女生都剪掉了长发,并且在半年的时间内都不敢穿红衣服。直到我后来考上警校,到了一个相对安全的集体环境中,这样的阴影才慢慢散去。”
“谣言的传播程度从某个侧面也能反映出市民们的恐慌心理。”秦颂悠悠地插了一句,“所以我们并不应该去责备那些相信和传播谣言的人,作为警察,我们更应该问问自己,为什么他们会那么害怕?为什么没有人站出来保护他们?”
赵宏硕愕然一怔,先前的怨恨情绪凝固在他的脸上。
十年前,重压下的他面对各种肆虐的谣言几乎心力交瘁,即便现在回想起来仍难免愤愤不平。
可正如秦颂所说,自己真的有资格去憎恨那些处于恐慌之中的民众吗?
消灭恐惧,惩治罪恶,这原本是他的职责。
然而当这座城市需要他、当民众需要他的时候,他又做到了什么呢?
赵宏硕的香烟凑在嘴边,却已经许久没有吸上一口了。
燃尽的烟灰已积攒到半寸多长,几乎就要燃到了他的手指。
他就这样痴痴地坐着,仿佛回到了十年前那个尴尬的时刻。
依稀有个庄重的声音在他耳边回响,虽然杳远缥缈,但却是刻骨铭心。
“……自‘一?一二’特大恶性碎尸案发生之后,社会反响巨大,民众间惶恐情绪蔓延,谣言四起,给本市正常的生产生活造成了极大的负面影响。负责侦破此案的市公安局刑警队在近一年的时间里工作不力,未取得任何突破性的进展,犯案凶手至今逍遥法外,以至于广大的人民群众失去了安全感。在今年的政府工作民意测评中,市公安局名列倒数第一。鉴于上述情况,经组织研究决定,从即日起免去赵宏硕同志市公安局刑警大队队长的职务……”
赵宏硕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他的手微微地颤抖着,烟灰随之断裂,掉到地板上碎为了灰烬。
“老赵,说说你知道的情况吧――真实的情况。”秦颂的声音把赵宏硕从耻辱性的回忆中拽了出来。
后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把香烟用力掐灭在桌角,鼓足勇气去正视那段人生的滑铁卢。
“欧阳法医刚才说得没错,‘一?一二’碎尸案就是发生在二零一一年的一月十二号。”赵宏硕沉着嗓子说道。
而秦颂的思维也随着他的讲述回到了十年前的那个冬天。
“最先发现案情的,是一个清扫大街的老太太。她在清晨上班的时候,在东坝路的垃圾堆边发现了一个黑色塑料袋。因为当时非常早,垃圾堆基本上是空的,所以那个塑料袋非常显眼。出于好奇,老太太打开了塑料袋,看到里面是一整袋新鲜的肉片。她以为是猪肉,猜测是哪个赶早市买菜的人丢失的,于是就把那袋肉带回家仔细地清洗。
“结果在清洗的过程中,她居然在肉片里发现了三根手指,人的手指!老太太吓个半死,大呼小叫地跑出屋子。周围邻居过来了解情况之后,赶紧报了案。警方指挥中心接到报案的时间是一月十二日上午七点二十三分,十五分钟之后,我就带着相关的技术人员赶到了事发现场。”
虽然已事隔十年,但赵宏硕对于案发的时间仍然记得非常准确,这多少显示出他身为一代刑警队长的专业素质。
秦颂凝神听到此处,微微抬手打断了对方:“所以你是第一时间就看到了那袋肉片?你能不能回忆一下那些肉的状态?”
“肉片很新鲜,给人的第一印象确实像是刚刚从市场上买来的猪肉。整袋肉片净重4.75千克,一共是四百三十六片。肉片的切口非常平滑,码放得也很整齐。每片肉的面积在二十至三十平方厘米之间,每片肉的厚度在二至三毫米之间。
“经法医鉴定,这些肉片均来源于成年女性的腿部肌肉,而那三根手指则是来自于女性左手部位的中指、食指和无名指。”
赵宏硕娓娓道来,像是在作例行的案情通报一般。
欧阳芸琪却越听越不是滋味,即便从事法医多年,这个案件给她带来的恐惧感依旧无法消除,她的胸口直泛起一阵阵恶心的感觉。
“你没事吧?”秦颂注意到她的异常神情,关切地问了一句。
“没事。”欧阳芸琪摆摆手,然后看着赵宏硕说道,“把你的烟给我一支。”
赵宏硕摸出香烟,连同打火机一起扔了过来,秦颂本想说些什么,但却又紧紧闭着嘴巴。
欧阳芸琪点起一根烟叼在嘴边,只轻轻地吸了一口,便皱着眉头咳嗽起来。
“你不会抽烟啊?”赵宏硕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你是不是有些受不了?要不……先回避一下?”
“不用。”欧阳芸琪一口回绝了对方的好意,“你继续往下说吧,我没你想象的那么差劲。”
秦颂看着欧阳芸琪暗自微笑——她这副不服输的性格倒是一点都没有变化呢。
赵宏硕不是个喜欢磨叽的人。
见欧阳芸琪如此也就不再多说什么,转回话题继续介绍当年的案情。
“发现这袋肉片之后,我们已经意识到可能要出恶性案件了,后来的事实也证实了这种猜测――”说到这里,赵宏硕不免轻叹了一声。
他再点燃一只香烟,狠狠地抽了一口,说道:“只是我们当时还没能预料到,这起案件的性质到底会恶劣到一个什么样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