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讯)
2019年8月1日。
可以很确切地说,我已经死了。
他们停掉了我的呼吸机,用一张纸宣布我已离开人世。
我抬头,望着病床上的病历表出了神,那张纸上清晰的字体,每次看到都似如直视着刺眼的光:动脉出血过多。
那上面这么写着。
“他才17岁啊!到底有什么事必须靠自杀才能解决啊!为什么什么都不告诉爸爸妈妈、为什么总是干这种让别人难受的事!”
我无视掉撕扯嗓子哭喊的人,恍惚着走下床,脚掌落在地上的时候,几乎感受不到任何重量。
床的周围围着相当多的人,我所熟识的、所不熟识的,他们哭成一片,好像我的骨子里流着他们的血、是他们生而不可割舍的骨肉至亲。
大人们总是这样假意猩猩,没有一点改变。
我真的已经死了吗?
我回头,凝视病床上面无血色的自己、我的尸体。就像一场不够真实的梦,我看着自己的身体躺在那里,伸出手却不能够触碰,没有人能看到我、没有人能听到我的声音。
阳光从窗子外面撒进,树叶子被风吹的沙沙响,我从小就喜欢这样的景色。
站在病房的边角环视四周,在所有人里,属妈妈哭得最凶。而爸爸仍是面无表情,怀抱着我那年纪尚小的妹妹,不说一句话、不做一个动作,就好像一座雕像,呆呆地站在一边。
我对他摆起了鬼脸,还顺便竖了个中指。在家的时候,我往往不会这样做,因为他从来不允许我这样做。
“实在太没有教养了。”他会坐在沙发上,一边掐灭正燃烧的香烟一边这么说。
我闭上眼,穿透病房的门,坐在门外的走道边廊。我从未想过死后的生活,也不知道死后应该干些什么,毕竟,我是第一次死。
“啊……说不定会碰见别的鬼。”我激动的跳起来,却发现由于没有重量,一跳便可以轻易穿透头顶的天花板。
我仗着是鬼而为所欲为,逐门逐个飘进别人的病房,企图找到病院里同类的影子。
“看什么看,滚。”3号房的是位来自东北的女鬼。
“爸爸您别哭了……”6号房的是位林黛玉式的鬼,哭的声音从门外就听得清清楚楚,并且她小学年纪,哭得撕心裂肺、十分吵闹。
“……”12号房是位和蔼可亲的老爷爷,“儿啊,我看见死神了……”
这位暂时还没有死透。
“干什么呢干什么呢……”我碎碎念着飘在走道上空,没有目的地观望周围的一切。
人生第一次做鬼,对做鬼的程序实在没有头绪,应该找个成熟稳重的鬼。我点着头,捏着下巴从窗外飘出,却不曾想还没远离多少,心脏便突然开始传来刺痛。
我不是已经死了吗?
我捂着胸口,被莫名其妙的力量拽回病房,直接被推回早就停止呼吸的我的身体。
睁眼,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我以为我活了,只是回头看看,身体依然安详地躺在病床上。
我确定,我就是死透了。
当我发现,做鬼不能远离身体超过一百米的时候,是在他们将我从医院带回家里的当天。
我不禁想到一个问题,假设按照这个结论,那我要是被火化了可怎么办?以后就要住在墓地里了吗?没有孩子就没有人扫墓,那我岂不是要孤独至死?另外,鬼还能死吗?
或者,假如他们按照我的意愿,把我的骨灰撒进大海,那我岂不就是水鬼、或者海鬼?
一想到这个问题,我就开始头疼,心情也逐渐变得烦躁。我走到身体旁边,伸手就扇了他几巴掌,“让你写遗书、让你想把骨灰撒进大海。”
我念叨着离开房间,一屁股坐在客厅的沙发上。
只是清静的时光,很快就被卧室的哭声打破。
妹妹的哭声。
我叹着气,满脸诠释不满的走进卧室,“你别哭了,爸妈不在,哭也没用。”
她无视我的话继续哭。哦,我忘了,我已经死了。
我飘着趴在她的床头,用手指戳着她的脸,“你看,你哥死了,你也不知道安分点。”
她突然停了下来,转脸看着我。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我的脸,不出声地呆了好一会儿时间。那期间,我甚至产生了“其实她才是鬼”的想法。
“嗯?”我冒着冷汗与她对视,强装镇定的脸不由开始抽搐,“你该不会看得见我吧?”
她咯咯笑着,伸出手尝试抓到我,未果,便又开始哭起来。
我顿时束手无措起来,“你别哭啊,还有,你这小丫头真能看见我?”
话还没来得及问完,妈妈便冲进屋内,迅速抱起哭个不停的妹妹,“不哭不哭,怎么又哭了?”
问我?我怎么知道。
看她慢慢停止哭声,我转身准备离开房间,却不曾想她对我伸着手臂,口齿不清地念着听不大明白的话,“哥哥、抱……”
她能看见我,我对这个结论无比确信。
原来,小孩子天生通灵是有依据的,只可惜没有鬼能讲出来,大部分都住在墓里,有的一睡就能睡完整个冬天。
“你知道吗?有的鬼可好看了,咱家对面的那个鬼姐姐就是。”我佯装认真地给妹妹讲着真实看到的事,其实我不太想告诉她对面有人,因为对面没人住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在过去的几个月里,我只看到那个鬼姐姐6次,偶尔会看到她飘过来,但多数,是附在别人身上被带过来。后来我发觉,那位带她而来的人是她的妹妹,她身上带的那小罐子里面,装的就是那位鬼姐姐的骨灰。
我无比感谢我的爸爸妈妈,一如往常不听我讲话那样不看我的遗书。他们将我的骨灰放在了家里的灵台上,这也正是我迄今为止,还没有沦为孤魂野鬼的最大原因。
“茜茜对不起,妈妈回来晚了。”讲话人从门口走进,随手将包丢在沙发上,“你爸爸呢?”
妹妹眨巴着大眼看着她。
“算了。”她应付着走进厨房,“爸爸不在家的话,今天晚上就随便吃点吧。”
“又随便?”我对她翻了个白眼,“早晚毒死你闺女。”
“妈妈!”妹妹开口,“哥哥说你早晚毒死我。”
任何一国的语言都无法表示我此刻的心情,我看着厨房里呆滞的妈妈,她缓缓走出厨房,千言万语堵在嘴边,最终化成一个字,“啥?”
“啥?”我重复着回头看向妹妹,“啥?”
接着又重复了一遍。
妈妈用围裙擦着刚洗完的手,蹲在妹妹面前,“茜茜,哥哥已经去世了。”
“对对,我已经死了,死透透的。”我站在一旁点头应和着。
她抬眼看看妈妈,转头看看我,“可是哥哥就在这里啊。”
“……”妈妈沉默了半晌,“茜茜……别吓妈妈……”
那之后,妈妈开始了每天往家里撒豆子的做法。
说是驱鬼,即驱她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