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保罗·甘德回想起了自己十六岁时和朋友们一起看过的电影《教父》。
在开场的宴会中麦克·柯里昂和自己的爱人凯讲述了自己的父亲与强尼·方坦的故事,而他也向被吓坏了的凯保证自己和家族不同,他不想也不会指染家族的生意。
然而等他和朋友们看完了三部教父的电影走出录像厅时,他突然想知道假如老教父麦克·柯里昂坐在椅子上垂垂老矣之时回忆起了那天婚宴上自己对凯立下的誓言的心情会是怎样?而那个年轻有为意气风发的战争英雄麦克如果得知自己即将继承父亲的衣钵成为双手沾满鲜血令人恐惧的新一任教父又会是怎么样的反应呢?
两者大概都会笑的很开心吧?然而前者的笑是笑自己年少无知,而后者大概会笑说这种话的人是个白痴。
保罗觉得这大概就是命运吧,麦克无法选择他的出生,而他既然继承了维多·柯里昂的姓氏那就注定了他有三分之一的可能走上这条道路。麦克在医院守护自己父亲的那个晚上,当他发现自己毫无恐惧而且出奇的镇定之时,他的脚就已经踏上了这条路,而最后为了自己的家族与家人他别无选择,只能义无反顾。
保罗·甘德并不相信命运会决定人的一生,他只觉得命运会影响人们的选择,它就像闯关游戏中地板上的隐藏陷阱,你踩了上去它就会触发然后把你带到另一条道路上。然而现在,这名为‘命运’的存在呢让他明白了人生有的时候其实并无选择,他必须踩着暗门陷阱才能继续前进,而这种境地是被他之前的选择制造出来的。
说起来就是这么正常的一个选择,他明明可以在火车轧死那些盲信者之前炸掉火车,但他为什么又放着这些人不管呢?
他累了,他没有办法把自己已经杀过的人再杀一次。
“走到这里就差不多了吧,这种东西。”他这样想着,决定放弃挣扎。
不过想归想,他的身体却依旧很诚实地发力侧向翻滚避开了人体蜘蛛正面的冲击,但从它躯体部分延伸出来的骨刺不停挥舞,在他的软肋位置留下了几道伤痕。
麻木的感觉迅速从侧腹蔓延到了全身,紧接着几秒钟之后传来的就是用铁钳撕裂皮肤般的剧痛,刚刚才被划开的伤口迅速开始溃烂并蔓延。
“这他妈什么鬼东西!”他只能着用右手按压伤口止血,但对于伤口的腐蚀却毫无办法。
“要是还有颗子弹烧一下也好啊,真他妈的晦气,不躲开一下子就结束了。”
他心中暗骂自己的软弱,不到半分钟的功夫自己侧腹的伤口就扩大了接近一倍,溃烂的面积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扩大。灼烧的感觉再度袭来,他一个趔趄跌倒在地。眼见人体蜘蛛的下一次进攻即将来临,而他的身体还没从麻痹中恢复,刹那间又是一声几乎将他耳朵震聋的巨响在走廊中爆发,他瞥见西尔维娅举着一把刚刚击发完毕的双管猎枪在不远处的安全通道里向他招手,而人体蜘蛛的另一个复眼也被击碎,只见它一边发出锯钢管似的咆哮一边急忙划拉着它的骨骼触足拾起满地破碎的内脏和人头贴回自己身上。
他顾不得伤势,求生本能下肾上腺素巨量分泌让他暂时忘记了疼痛,一咬牙跌跌撞撞连滚带爬的冲进了安全通道。铁门“砰”的一声关闭,将人体蜘蛛那含混不清却又令人头皮发麻的低语隔绝在了另一边。
劫后余生的他来不及追问西尔维娅的枪从哪里来的,急忙撩起衣服查看自己的伤口是否在继续扩大。
“这?”
他盯着自己闪烁着熔铁光芒正散发热量的右手义肢说不出话,半晌又看了看自己正散发着烧焦烤肉味的侧腹,上面清晰地印着一个焦黑的手掌印。不用说,这肯定就是自己这神奇义肢的杰作,不过好歹止住了那东西体液带来的侵蚀,局部烧烤也比整个人都被它融成一坨烂肉要好。
放松下来的他肾上腺素逐渐消退,痛感渐渐回到了自己的身体,他整个人瘫在了地板上无法动弹。
“客人,来一针吧,现在您这样就好像是快死掉的狗一样,看的我都舍不得笑话您了。啧啧啧,您要是用您一半说烂话耍贫嘴的功夫来对付那东西也不至于这样吧?”西尔维娅举着一支注射器向他走来:“三十毫克的吗啡,镇痛用。本来还想帮您缝一下但是现在看您这伤口处理的不错,我只需要包一下就行了吧哈哈哈哈?”
“滚开吧你个冷血女,你要是早把枪给我的话我至于这样?”他有气无力的回答道。
“给您枪又怎样呢?您知道那个东西是什么的话还能下得去手吗?”西尔维娅一边熟练的帮他处理伤口,一边和他打嘴仗。
是啊,给他枪又有什么用呢?那个时候他已经处于近乎放弃的状态了,就算是给他一架重机枪他也不会开一枪吧?
吗啡起效的速度很快,原本如食人鱼般撕扯着他思维的痛感渐渐消失,他陷入了空白。
那个时候他为什么会躲开呢?
死了就一了百了了吧?自己的罪孽一笔勾销,痛痛快快的去往地狱的火盆里面泡澡也未尝不是一件美事。
那就死了算了啊!为什么还要活着?
“与其恐惧自己的罪孽而选择死亡来逃避,不如活着赎罪吧。”旁边的西尔维娅一边剪断绷带帮他包好伤口一边敲了敲他的头,她说话的时机简直就像是读穿了他的内心一样。
“有这个必要吗?”他低头看了一眼被清理干净并仔细包扎过的伤口:“我自己都没心情再打下去了。”
“我之前也说过,这里是所谓的‘心想事成’之地,客人您希望的事情都会实现。”西尔维娅把装好子弹的猎枪扔给了他:“在那东西向您攻击的时候,不知道是您的本能还是潜意识,总之这里是检测到了足够的思维浓度并得出结论是您想活下去,就这样。”
他想起了自己那一瞬间反射般的突然闪避。
“他妈的,我又没求你们帮我。”
“这是您的所思所想,我们只是按照您的想法做事而已,所以其实您真的很虚伪不是吗?”
转瞬之间他将自己在这里所经历过的一切都过了一遍。眼泪,伤痕,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的真实,哪怕刚刚经历过的剧痛此时也像沙漠中的一眼清泉一般珍贵。
“死了不就什么都没了吗?”
“啊,那确实还是活着比较好啊。”他这样念叨着,又将手中的猎枪扔回给了西尔维娅。
“您不会真的放弃了吧?”这次她的语气
中明显带着惊讶的成分。
“你还是留着你那小玩意吧,我用不着这个。”他开始活动自己的身体,寻找不会使伤口崩裂的运动幅度。
“既然这里是心想事成之地,那我就要按我的方式来干掉那东西。”
对的,他,保罗?甘德就是这么虚伪,就算犯了再多的错,背叛了再多的人,犯下了再大的罪他也会像溺水的人渴求空气一样渴望生存。
“多造点东西出来总有用。”说着话他就从空中拉出了一个背包。
十五分钟后,他端着重新装满子弹的手枪站在了三楼走廊正中间。
“要打仗了!滚出来吧!”
西尔维娅抱着猎枪缩在一楼的角落里听着楼上传来的怒吼,又把保罗塞给她的头盔和防弹衣检查了一遍。
第一只复眼从地板上的洞探了出来,紧接着是第二只,随即人体蜘蛛以一种猎奇的步法爬上了三楼。
“对不起,虽然不知道能不能听懂但是姑且还是得和你们道个歉。”
他手一撑身后的桌子借力翻进了搭建得简易掩体,同时按下了手中的起爆器。
上万枚钢珠在狭窄的走廊内爆发绝对是难得一见的景象,或者说基本没有人能活着描述这种景观。
他在搭建的掩体前安放了大量的阔剑地雷,正对着人体蜘蛛爬出的那个空洞,当他再探出头去查看时那巨大的人体蜘蛛已经被钢珠和震波撕的只剩下一小半躯体,原本身上安放的人头也被炸的七零八落,触足也被打断,走廊上飘散着人油的恶心气味。
“就这样吗?你也不过如此啊……不对,这他妈的就离谱了!”本想好好发泄一下心中淤积之气的他看到那一大坨支离破碎的骨肉开始飞速重组的时候硬生生改了口。
扔下两块C4炸药的他扭头就向安全通道冲去,在关上门的一刹那他直接引爆了炸药。
强劲的气浪直接冲开了门板,他看见那东西又开始重组身体向他冲来于是不假思索的再次开始逃跑。
刚刚的两次重组他看到了那东西身体最深处,在层层肌肉组织与器官、脂肪包裹之下的核心——那是一个布满了褶皱的大脑。
一切的重组都是围绕着核心开始,因此也不难想象干掉人体蜘蛛的条件,但是就那东西再生的速度来说把人体蜘蛛整个炸碎之后再开枪射击大脑很明显是来不及的。
“肯定是要干碎那个大脑才对吧?怎么会有这么离谱的生物啊?”
他一边抱怨着一边继续制造着需要的东西,转眼间又是几块塑胶炸药出现在了他的手中。他就像是买完西瓜迫不及待想回家吃掉的小孩子一样抱着一堆炸药在走廊里狂奔。
“哈,哈。”最终他喘着粗气站在二楼的走廊中,几次爆破的余波外加狂奔周旋已经让他的伤口再度开裂,大滴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吗啡的药效还没过去,但他仍然能感觉到疼痛。
“就在这里吧,好累啊。”他一屁股坐在了地板上,手支撑着膝盖,看着人体蜘蛛慢慢在墙壁上爬动向自己靠近。
“这么一看你这造型还挺酷的。”最终人体蜘蛛来到了他的面前,八只触足支撑在地板的大洞上方,仅剩的两只血红的复眼死死地看着他。
血腥味,焚烧人体的气味外加蜘蛛体液的味道充斥这他的鼻腔。
这究竟是人与人的厮杀还是人与野兽的搏斗?谁又是人谁又是野兽?
都不重要了,对于保罗?甘德来说最重要的事情是活下去。他拉开了自己的前襟,露出了胸前绑着的一排阔剑,微笑着按下了起爆器。
他感到人体蜘蛛被炸碎时溅射出的体液在自己全身燃烧,那个被撕裂了无数次的畸形肉体再次开始重组。
“吼!啊啊!”他发出了野兽般的嘶吼,唯一能活动的右手握住了一枚破片手雷,指尖勾开了拉环,伸向了人体蜘蛛的大脑。
他能感觉到重组的肉体将自己包住,自己的身体仿佛羽毛一般轻盈,于是他右手松开了手雷的保险握片。
末了,在极近的距离下他终于听懂了那句人体蜘蛛重复不停地低语。
“请你好好地活下去。”
“请你好好地活下去。”
“请你好好地活下去。”
……
这便是那人体蜘蛛一直重复的话语,从始至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在他自己也听不到的疯狂笑声中,在他自己也没有注意到的眼泪中,在逐渐崩塌的旅馆中,保罗?甘德再次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