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躺在床上
还是一个又小又黑的房间,身上还是一床又厚又重的棉被,还是那个痛的要裂开一样的脑袋。
一切仿佛回到了原点。
虽然还是全身无力,但至少对身体各个部分的感觉都回来了。勉强支撑起身体坐在床边,他顺手拿起了床头边小桌上的水壶,大口灌了下去。
冰凉的液体熄灭了口腔与胸腔中燃烧的干渴之火,足足喝了一整壶清水之后他发烧的头脑也好受了不少。他长出了口气,自己再次活了下来,只是也变得更加奇怪了。
适才他之所以能在黑暗的房间中准确地找到了床头桌上的水壶,应该说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能感觉到或者说他知道水壶就在那个位置。不光是水壶,这间小屋里的一切他都了然于心,仿佛是有人将屋子里的一切拍成电影塞进他的脑中一样。
他突然出现了这样的想法:即使他的两只眼睛看不见任何东西没准他也能正常地生活。
当然,这些东西先放在一边,最主要的还是小屋中的另一个人。
“先生,请问这里是什么地方呢?我是在做梦还是醒着?”
“要不然小兄弟你自己给自己来一下试试?”那位一手造成了他医疗事故的陌生人此刻就一言不发地坐在房间角落里:“不过照你现在这个状态看来我的手术应该是成功了。”
“也算差点失败,不过还是要谢谢您了。”他耸了耸肩,虽然过程痛苦但好歹人家也是救了自己,无论如何都要表示感谢。
他顺手拿起床头桌上的烛台,又摸出一盒火柴在墙面上擦燃,借着油灯星星点点的光芒,他终于看清了那位医者的面容。
鬓发皆白的老人穿着一身古希腊式的长袍坐在一张椅子上,如刀刻般的脸庞尽显岁月的沧桑,眼窝中射出坚毅的神光与额头深邃的皱纹无一不展现了这位老人度过了一段多么悠长的时光。
“老人家,您这是?”他试探性地向老人提问。
“我什么也不是,我也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留在了这里做我该做的事情而已。”
“那您的名字您总可以告诉我吧?”
“我的名字叫阿列克西欧斯,是希波克拉底的弟子。”
“希波克拉底?就是制定医生从业誓词的那位?”他曾经无数次地听泰瑞斯那位有着医学博士学位的神父提起过这个名字。
“哦对,按照你们的说法确实就是我的老师制定了誓词,如果他能够得知自己的思想和技术能够一直留在这个世界上他也一定会很开心的。”
“您在开玩笑吧?”希波克拉底所处的古希腊距今已经有两千四百多年了,如果这位老者的老师是那位希波克拉底……
“那和我说话的难道是幽灵吗?”过于震惊的他内心想法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
“每个来到这里的人都是这么说的,之前那个来自叫‘苏联’的地方的高加索人反应更大。”
“难道在我之前还有很多人来到过这里?”比起老者的身份更让他惊讶的是竟然还有和他有着同样遭遇的人类。
“那些人一定很倒霉吧,简直和我一样可怜。”他发自内心的对那些人的经历表示同情。
“哈哈哈小朋友,那些来过这里的人里就属最坦诚。但是啊,与我在这里度过的时间相比,来到这里的人真的是少之又少;可是如果和你这个个体进行比较的话来到这里的人又是很多。”
“您不是医生吗?为什么说话像神父布道一样?”他挠了挠头:“您还是说点我能听得懂的吧。”
“近百年来,来到这里接受过我的治疗的,连你在内也仅仅只有三个人而已。”老者抬起头长叹了口气:“死去的人太多了啊。”
“啊,对,我刚还杀了二百多呢。”他干脆直接
“他们?哈哈哈哈哈哈!如果我说那些人的死是有意义的你会怎么想?”
“我也不会怎么想,因为我很难理解什么是‘有意义的’死,我觉得活着才是最有意义的,因为只有活着才能做更多事情。”
老医生嘿嘿一笑:“那这样吧,就当是陪老人家聊天了,请听我给你讲几个故事吧。”
他点点头。
“我出生在阿提卡的大雅典区,那里距离温泉关,哦也就是斯巴达王列达尼奥斯的坟墓很近。”老人在回忆中开始了他的讲述。
“在我十岁那年,波斯人在薛西斯一世的带领下进攻雅典。”
“后面的事或许你都知道,被叛徒出卖的斯巴达王列达尼奥斯遣散了跟随自己的其他军队,只留下了三百斯巴达人死守温泉关。”
“那么小朋友,他为什么没有撤退呢?”
“如果他撤退了,波斯人就会在雅典的海军集结完毕之时攻击过来,或许波斯就会击溃希腊。”
“这是否就算有意义的死呢?”
“但这和那两百人根本就没有关系吧?”他有些无奈的问道:“我实在无法承认被我亲手杀死的人死的有意义。”
“假设这两百人的死或许会让改变你,成就你,让你成为一个有能力去拯救更多生命的人呢?”
“那也……”他忽然又好似泄了气一般:“杀人终究是违反了法律的事情,为了救人而杀人也是一样的,更不要说我根本就不会成为你描述的那种伟大的人……”
“我的老师曾经在雅典爆发大瘟疫的时候集中焚烧尸体,也曾为了研究救人的医学而盗尸解剖,虽然这是违反了规则和法律,所以他应当受到惩罚还是赞扬呢?”
“这不一样!无论是否违背法律或者是否为了救人,也不能由我来决定任何人的生死!”他痛苦地拉扯着自己的头发,抱住脑袋用力摇晃:“生命的价值时我能决定的吗?或者说我能根据价值而决定人的生死吗?”
一字一句,仿佛是受伤的野兽发出的咆哮。
良久,老医生似乎是笑了:“你终于说出了这样的话,就和他曾经说过的一样,你可以走了。”
“我不明白。”
“我曾经帮一个旅行者治疗过他受伤的脚,在他休息养伤的时候我问过他要去哪里,他只告诉我说要去前方。他所描述的前方有着一棵又高又大的橄榄树,是比穿着铠甲的雄鹰更远的地方,于是我托他折下一枝橄榄叶带回来给我,但他说他不会走回头路,所以他答应我会把我给他包扎伤口的纱巾挂在那颗巨大的橄榄树上。”
“……”
“不明白就对了小朋友,向前走吧,你想知道的一切都在前方。”
咚咚咚,突兀的敲门声打破了屋内的沉寂。“吱呀”一声,屋门洞开,带着刺眼的光亮,西尔维娅的面具出现在门口。
“客人,如果休息够了的话我们就该走了。”
他知道,现在他还不能走。
“那你一直为什么在这里停下?你在等什么?你又知道了什么?”他焦急地询问,好似这个问题包含着世界上最深邃的奥秘。
“我在等着我自己,等着属于我自己的结局,你也会有你的,不过不是现在。小朋友,你的结局还要再往前走。”
“……”
“我是医生,如果会有受伤的人来到这里,那么我就在这里等着他们。”
“……”
“小朋友,我并没有停下,我仍在朝着我自己的那棵橄榄树前进。”
他并未理解,他听不懂,这不是他想要的答案。如果这位老医生的一生只是在等待着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来的病人,那是否过于荒谬了?
“我知道他们会来,所以我就在这里等着他们。”
他只感觉阿列克西欧斯无尽的守望之中似乎有着将一切吞噬的黑暗,他的汗毛在脊背上耸立,他从未洞悉的自己的未来似乎因老医生的话而被他窥见了些许。
“我也会在某个地方停下吗?”
“你走罢!只管向前!去追你要的一切!该停的时候你自然会明了!”老医生的眼中似乎射出了神光,将他心下的难断与顾虑洞穿。
“你要更加贪婪!去把握一切的命运!洞悉一切!”
“前方!你自己的橄榄树就在前方!然后把生命的痕迹留在那里!”
“你来过,你见证过,你的存在就证明了我。”
他战栗的手似乎难以关闭这扇房门,半晌,他看了看西尔维娅又看了看老医生,于是他再次把黑暗还给了这间屋子和它的主人。
“我们走吧。”
“是的,客人。”
脚下地的路似乎不再是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