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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起事件结束多年以后,暮年的宫本拓哉每次站在东京都美术馆深处的那幅画前凝望时,总会想起凉子邀请他去参观画展的那个遥远的下午。当时,东京都美术馆虽然正在举办松本俊介的画展,但是由于工作日的缘故,美术馆里并没有多少人——仅有的一个展览团就是他和包括凉子在内的美术社全体成员而已。拓哉不知不觉中走进了美术馆深处,在那里,凉子凝望着墙上的一幅油画,而那幅画也给第一次见到它的拓哉以极大的震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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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和三十四年十月十六日,这是一个在寒气逐渐侵袭的月圆之夜。
子时五刻,凌晨一点。今宵,在新月之夜里总藏匿于隐匿中的事物,此刻也全都被耀耀生辉的满月照得无所遁形。
「……」
在树木丛生的山间小道上单独行走着的少女,孤零零的身影也同样被穿过树叶的斑驳月光所映现。
少女没有同伴。从她的外表上看,像她这个年纪又穿着学生制服的少女,绝不应该在这种时候独自一人在外游荡。
『通行了……通行了……』
与少女那惹人怜爱的侧颜大相径庭,她的神情有些空洞,口中轻吟着传统的童谣。
连虫鸣都没有的幽邃山道上,唯有她那清澈,又夹杂着些许悲戚的歌声在四处回荡。
少女与影子相互依偎,缓缓地走在漫无人烟的山道上。
最终走到了连绵不绝的鸟居前。
眼前的景色是如此的庄严,但这建筑却没来由地让人发自灵魂的心惊胆战。
可少女没有丝毫畏惧,毫不犹豫地走入这鸟居之中。
『这里……是哪里的羊肠小道?……
——这是……天神的……羊肠小道……』
『请……允许我,在此通行吧……』
『非御事……之人,则不允通过……』
『为了庆祝孩子七岁的生日……』
『需要去求得一个护身符……』
『进则易,归则……难……』
『纵使艰难,也要通行……通行了……』
鸟居尽而平原出,目光所示之处一望无垠。
这是片无人知晓的荒野,被连时间也停止流动了一般的静谧气氛所笼罩。
「恳请您……聆听我的诉求……」
少女的愿望如同得到了对方的回应,周围的景象开始变得扭曲朦胧起来。
「欸……?」
有些怀疑自己的亲眼所见,少女揉了揉双眼。然而眼前之景,并非她的错觉。
转瞬之间,朱红之色犹如滴血般浸染了骤亮的周围。
圆月之下,寸草不生的荒野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则是反季的曼珠沙华。宛若红地毯一样,自少女立足处向四周逐渐延展,在原野上以鲜艳的姿态怒放。
「……!」
月影迷蝶起舞,鳞粉四散。
更让少女瞠目结舌的是,每当曼珠沙华的花瓣轻飘飞舞时,都会幻化成蝶。
最终……在扭曲的朦胧的光景中,摇摇荡荡地出现了裹着雪白嫁衣的异样身影。
飘摇着,飘摇着,虚幻不清的身影逐渐变得清晰,身形轮廓亦随之显现。
它来源于虚无,却屈身至俗世。纯白无瑕的外衣仿佛更让它显得神圣无比。
首着白蒙纱,身披无垢衣。
无数的鲜红蝴蝶围绕在其身边纠缠飞舞着……
伴随着纯白无垢的嫁衣的映衬,这不可不谓是一幅梦幻般美丽的绘卷。
只是……从这幅光景中,少女的双眸明确地捕捉到了一丝异样的神秘与不详——
『时人有云,幻由心生,喜静者便见寒潭幽竹;心怀惧者,便生恶鬼罗刹。
心中万象,眼前千景。幻境所遇种种无非心中所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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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和三十五年十二月十日,天亮前被紧急电话催起来的藤村拓一警部,坐上了前来接他的宝贝本田警务车,前往西多摩郡瑞穗町的秋川温泉旅馆。
清晨的浓雾笼罩着这座小镇,藤村随着已经到达的当地警官向那旅馆走去。
「这里吗?」
虽然此时还是凌晨五点零七分,但现在旅馆的外面已经被人群包围了。
「辛苦了!」
「噢,现在情况怎么样?」
藤村一边走在人群疏散出来的通道一边向敬礼的警官问道。
「是——第一发现者是在这旅馆度假的田村美由子小姐,据她自己说是醒来上厕所时发现的。」
「那么,死者在哪里?」
最近不安定的事情太多了,仅靠自己孤身一人根本无法照应过来——就连一个月前的那件碎尸案到现在都没有一点头绪。
「死者的遗体现在在旅馆后院的中间,部分脏器被凶手掏出,部分肢体也不见了踪影,。」
「哈?又是这么棘手的碎尸杀人案——除此以外,现场还有什么其它的发现吗?」
「是,遗体被发现时的状态是被凶手挖的浅坑半埋着,只把左小腿弯折伸出封土并点了火,并且在浅坑旁留下了一首用血液写成的『童谣』」
「等等,你说用血写成的『童谣』?内容是什么?」听到这,藤村的心跳骤然加速。他严重怀疑今天这起案件和之前那件碎尸杀人有非常大的关联。
「童谣的内容是《通行了》……」
「你说什么?」
藤村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这首童谣怎么会用在这种案件上,凶手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这让他想起了一个月前发生在八王子市的那所城山公寓的712室的杀人案,现场也被凶手留下了一首『童谣』,只不过不是这一首。
「啧,还真的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了——照这么看来要交给那个家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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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和三十五年十二月十五日,晚十时三十分。
我——宫本拓哉正在位于新宿的事务所里拿着钢笔在报告书上奋笔疾书。
一边叼着廉价的香烟、还不时喝一口酒,一边将今天解决的案件的大概情况写了下来。
这是一个很简单的自杀案:台东区的某位资本家被家人发现死在书房,然后全家人都认为是平日里跟这位资本家不和睦的小儿子干的;然而被怀疑的小儿子坚决声明自己绝对没有做出过这种良心被狗吃的不孝行径;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他亲自找上门来请我做他的委托人。为了洗清他的冤屈,在经过一系列细心的侦查下,我拿出了强有力的证据证明了这位资本家是自杀而亡,仅此而已。
将曾经的委托人——那个资本家的小儿子的姓名写在最后,这份报告基本上就算完成了。
「呼,这样一来,今年的最后一个委托也可以说是圆满解决了。」
我伸了伸懒腰,靠在办公椅上。将快燃尽的香烟在烟灰缸里捻熄,接着又从烟盒里地抽出一根新的点燃。
烟雾缓缓地向天花板上飘去,然后被吊扇吹散。
「今年还真是忙碌的一年啊。」
仔细想想,感觉今年自从过了年以后就一直在忙碌着——从最先的围绕着遗产分配问题的谋杀案,到接下来的与工厂搬迁有关的利益杀人案,再到后面的由红灯区纠纷引发的杀人案……
「结果这个社会……是由刽子手构成的……吗?」
在吐出一口烟雾以后,我提出了这样的疑问。
唉,真是个不安定的社会。
不过,正是因为这个社会的不安定,这才让我这种行业的人能有一口饭吃——毕竟侦探的职业是建立在他人的痛苦之上的。
「委托也解决了,收获了一笔不菲的报酬,这下子我可不用继续为果腹而烦恼了……暂时休息一段时间貌似也不错?眼看就要到除夕了,辛苦工作了一年也应该让自己得到放松了。」
既然已经下定注意,那么我也没有留在事务所里的理由了。
我迅速的收拾好行李向门外走去。
『宫本侦探事务所』位于新宿车站附近,具体一点的说在伊势丹百货大楼后面的那条小巷子里,靠近绿线区——即风俗店町,是一个就算恭维也不是治安称得上有多么良好的地方。
我把报告纸反面贴在门上,上面写着『因近年关,本事务所暂停服务,若实在有急事,需要与宫本侦探联系请到下面地址。』最后在陈述了我老家地址的基础上额外增加了一条:我老家的座机电话号码。
这样一来万一在我度假期间的时候也应该没有问题。至于看到这张留言的顾客是否会跑到丰岛区的边缘去那我就不知道了。
应该不会有小偷来光临我这一无所有的事务所吧?我看着身后的事务所——在这种治安不太好的地方,店家深夜被盗的情况屡见不鲜,而且也经常找不到非法侵入的犯罪者。
「算了……现在还有点时间。」
我看了手腕上的廉价表嘀咕着,虽说在通往自家方向上的西五线上石神井站下车就可以了,不过作为今天年终工作结束的奖励,还是绕一下远路吧。
从伊纪国屋旁穿过,径直前往国营铁路的新宿站。
走在路上,冰冷刺骨的腊月寒风顺着衣服领口的缝隙与我的肌肤来了一场亲密接触,这让我打了个寒战,我不得不将外套裹得更加严密。
穿过人群的间隙直奔售票处,购买了中央线到吉祥寺的车票,验票后乘上了列车。
到达吉祥寺的时候,此时已经过了十一点。
从车站北口出去,通过在原黑市遗迹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商店街,我要去的地方就在不远处——一家单纯的咖啡店『星夜森林』。
咖啡和点心都很不错。
虽然我在新宿开的事务所周边也有很多的咖啡店,但我还是不嫌麻烦经常光临。
「很抱歉,今天已经打烊了——」
「如果是我的话应该不会谢客吧,玲子?」
「……哎呀,是拓哉君。」
她——我的老朋友,这家咖啡店的主人,中岛玲子。
在看到是我以后,她停下了正在擦柜台的手。
「不好意思,能给我来杯咖啡吗?」
「要是是现在开始泡咖啡的话会花一些时间,可以吗?」
玲子腾出一只手去找空的热水壶。
「没关系——如果你嫌麻烦的话,那就给我来一杯热水兑烧酒就可以了。」
「是吗?……那么,我也来一杯好了。」
玲子转过身,在柜台下方的橱柜里取出烧酒瓶。
「身为不卖酒的咖啡店的老板,你带头喝酒没问题吗,玲子?」我故意揶揄道。
「没关系,现在已经打烊了。」
玲子将冰冷的酒液倒入两个盛着热水的玻璃杯中,两种不同温度的液体在杯中相混合。
「给,请用。」
我从走出柜台的玲子手中接过其中一杯。当玲子刚要那么坐在凳子上的时候,伸手拿起了放在那里的黑色围裙。
「哎呀,那孩子把围裙放在这里了呢。」
「……那孩子?」
我向正满脸写着『真没办法呀』的玲子疑惑的问道。
「嗯,我之前雇佣的新人,以前我有对你说过吧?」
听玲子这么一说,我好像是想起来又好像没想起来,有这回事吗?
「她住进来了,现在就在楼上的房间里,要叫她下来吗?」
「不用了,下次吧,毕竟现在夜已经深了,打扰人家小姑娘休息我也很过意不去的。」
我将酒杯倾斜,被热水温暖过后的醇厚的酒液流入了喉咙。
「欸……是吗?」
玲子短暂的回应过后,也将杯中的酒液送入了喉咙。
「呜呼——好酒!」我赞叹道,「这酒,跟那些劣质烧酒比简直就是天壤之别嘛。」
「那不是当然的吗,这可是经过精心酿造而成的麦酒喔。」玲子不高兴地回答我。
「这个我当然知道,所以玲子小姐请你不用生气了。」
我感慨地安抚着因愤慨而鼓起脸蛋的玲子。
「本店虽然原则上不对外卖酒,但还是收集了不少好东西的。」
「这我都知道……话说玲子,你现在醉了吗?」
「……怎么会,你是在小瞧我的酒量吗?这么一点程度的酒我是根本不会醉的。」
玲子那么说着的同时,视线落在了手中的玻璃杯上。
「虽然我也有想喝醉的心情呢……」她喃喃低语着。
「……也是呢。」我也点点头。
曾经多少次都因为茫然失措在黑暗中迷失方向而想一醉方休把过去的种种都抛在脑后——因为我和玲子,我们两个过去都遇到了种种不想遇到的事。
「——好吧,目前的情况并不允许我在这个阶段里喝醉呢。」
好像是要把一直萦绕在胸中之物挥去般,玲子似乎做出了某种决意。不过这样也挺好,我也并不是为了与玲子谈心而特意来到这里的。
「马上就要到除夕了——今年的工作还顺利吗,拓哉君?」
「嗯,总体来说还算顺利,今天下午把今年最后一个委托解决了以后,我决定给我自己放假。」
「那就好喔,如果由于过度的劳累工作而导致身体垮了那可就什么都没了。」
「放心吧玲子,不会发生那种事的……」
「是那样就好了……」
玲子一脸担心,不过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在她过去她失去了丈夫。抛开这个不谈,『侦探』这个职业从某些方面来说也是一个危险系数很高的职业。
「在能休息的时候就尽量让自己休息这样比较好哦?」
「啊啊,这个我再清楚不过的。」
将杯中剩余的酒液一饮而尽,我站起身。
「我是时候告辞了——多少钱?」我取出钱包向玲子问道。
「今天免费,因为我也喝了啊。」
「不用放在心上,今年最后一个委托解决后我得到了一笔不菲的报酬,所以现在我手头很宽裕。」
「我可是真心想要请你的哦?」
「……是嘛?那么我就心怀感激地接受玲子小姐的招待了。」
「呵呵……谢谢。」
「我还会再来的,……晚安了玲子。」
「嗯,晚安,拓哉君。」
在玲子的目送下我走出了店门,「现在已经没有电车了呢……」
算了,从这里步行到我老家也并没有多远。
我催动着自己喝过烧酒变得稍微暖和的身体,走上了还残留着寒意的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