宅邸内部,玄瑜珺正在祭祖。
9月13日是中秋前夜,又是玄冥青阴历忌日。每年这日子,玄瑜珺都不允许太岳进祠堂,他只有在屋外等着。
早些年,失去了霍山之战记忆的太岳总是好奇,不是趴门缝偷看就是上房揭瓦。不过他除了能看见她念念有词,什么也看不见,渐渐就失了兴趣。
伴随吱呀声,玄瑜珺一脚踏出祠堂,差一点踢到坐在门阶上发呆的太岳。她上着领口宽松的黑色旧服,下着藏青色下裙,看起来简朴肃穆。
“要下雨了,得把窗户关上。”她抬头观测天象,见浓云滚滚,风吹着大片黑云在空中奔腾,直到整片天空都盖着重云。
太岳张口欲言又止,默默按照吩咐到各个屋子关窗。
雨点落下来和灰白的天光挤进虚掩的窗,落在玄瑜珺伸出窗外的手背上,她祭祖后有些疲惫,安宁又带着些许愁绪。
“甘先生预约下午过来,茶点准备了吗?”她问向身边的神明,见他竟然在摆弄袖子一角,眼里还透漏出烦躁之意。他越来越像人,让玄瑜珺想起之前的预言。
“准备了。”依然是简短的回答。
“饭菜和零食呢?”
“都有……”太岳停顿片刻。“说不定他们今天见不到我们呢。
“怎么说?”
“无他。风大了,我把门杠上。”
风果然大了,呼啦啦拍打木门和窗子,雨点也敲着瓦片,周围一片风雨声。
“我听见有人敲门?”她闭目细听。“甘先生他们来了。”
“不,树枝在拍门板。”
“我确定我听见了。”她径自冒雨出门,又朝外门疾走,刚握住门栓,手腕上却冰凉的,有什么东西按着她不让她开门。原来是太岳,不知什么时候闪到门侧,半个身子挡住她。
“没人敲门,先生回去吧,不要着凉,我在这里看着。”
“为什么不让我开门见客,你在瞒我什么是不是?”
“嗯。”他半跪在她面前。“玥……我吃下去了。”
玄瑜珺早料到有这一天。她没说话,只是默默注视他,注视他淋湿的身子。他见她不说话,头垂的更低了,雨水在他的下巴上流淌成一股。
“我知道自己永远无法离开山,我想知道外面的事,所以想要玥中死者的记忆……对不起……”
“你是人类吗?”她问道。
“我不是。”
“你有人的身体吗?”
“没有。”
“没有身体,留不住玥的。”她俯下身子抱着他的头说道。
“那天你说我贪恋,我当然贪恋,因为我毕竟是人,可是你不是一样贪恋自由吗?”
“是,”他站起来。“我以后不再提这件事了。”
“你的心已经不在霍山,这里留不住你了。”她摇头叹息道。“不提不代表不想,我再留你,就是折磨你了,你断然不会听话,早晚会不要命的跑出去,既然你想下山,就走他一遭,若是活不下去了,回来就是了。你想来就来,想走便走,没有人能强迫你。”
“走之前,我送你几样礼物吧。”她说着,脱了衣服,用刀剥下皮肤,露出红嫩的肌肉,高挑的立在他面前,“你没有皮,这一身皮送你,人间不比山里,不挂上皮,你就没办法活下去。”
山灵颤抖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割断了动脉,让血喷溅在他脸上,让不怕血腥的山灵也战栗不安:“你没有血,这血给你,你就有了脉搏,有了心跳,不再是只会假笑的死物。”
她剃尽肉,拉出五脏,剜眼拔舌头,倒出脑子,掉在地上的喉咙道:“这是我给你的肉,有了肉就会让人摸起来充实,不会被怀疑。”
她的骨向前行进,倒在他怀里,喉咙依然发着声音:“我给你的最后一样礼物是骨,没有骨,你不过是一具皮囊,人不会接受蠕虫一样的皮囊,你要有骨。”
“你真的是一件宝物,一出生就带有灵魂,等你见了人,就知道很多人明明长有皮肉骨血,却是个空壳,你真的很宝贵。别人或许讨厌你,但我不会,你是我唯一的杰作。作为山灵,就算是玥的影响下也比人类更容易保持自我,答应我好吗?”
“要是我保持不了呢?”
“那么你将不复存在。”她的骨双手合十,长跪在地,地上的喉咙嘴唇与牙齿共同震动:“吾以吾皮祭山灵,此世再无玄瑜珺。吾以吾血祭山灵,经脉佯做山河水。吾以吾肉祭山灵,堆叠以为丘陵土。吾以吾骨祭山灵,假以白骨代石髓。吾以吾身祭山灵,欺天诳地守山门!”
祝毕,即死。
那夜的啸声彻夜不息,大概是山灵的哀鸣吧。
2008年9月14日中秋节晴临汾霍山
废墟,到处都是废墟。
甘雨石愣在捡砖的老农面前,就好像是这里从来都是废墟一样。
“俺在这捡砖好几年了,现在够盖个房子了,你不是之前买烧饼那个吗?还要不要了,我老婆又做啦。”
“不了不了,今天不用了。”他草草应付,向废墟深处走去,又想起侍者说的真的假的,心里觉得瘆人,亦有被欺骗了的感觉。
正疑惑着,远远的看见一个瘦削的黑影。宅邸的侍者正抱着一条腿蹲坐在残破的椽子上,脸色苍白如纸。“第七次,她从没有说错过呢。”他机械的自语。
“你家先生呢?”
“她就在这里,永远在这里,”侍者翻过断墙,隔着墙壁对甘雨石道:“瑜珺家的血脉止于此处,但是……我自由了……”
甘雨石愣了愣,鬼使神差的自作主张把他带回家,又掰了块月饼递给他,便进屋去抱小琴,又听见客厅里的侍者咬了一口月饼,碎渣啪嗒啪嗒的掉下来,回头一看,原来是眼泪掉在桌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