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手由麻布绳拴在半径十厘米的木质支撑柱中央,室内空无一人,两扇对通的门紧闭,若是有策划的绑架,外面至少两个看守罢。
换做平日,依罗宁戒备程度,绑匪定得好生费一番功夫。
他们只怕将罗宁从里到外调查个遍,才特意挑这个千载难逢的时机。恰逢足部受伤、思绪紊乱,不知他们心底重复了几遍“天助我也”。
立体角周围的蛛网显示这间屋子的使用状况,污浊的空气在空气质量堪称极佳的边城相当罕见。一股淡淡的氯味儿,混合着芳香烃,八成他们曾在此边抽烟边议论事情,几张长凳仍遍布着大小不一的脚印。
门嘎吱嘎吱地挪开,一个顶年轻的女孩探出头,见我已醒,便询问是否需要食物和水。
“这不是关键,别走呀,鄙人罗宁向来胆小好色,同恶人井水不犯河水,该说说何故这般邀请吧。”
“那个……其实没甚么恶意,不过我也做不来了主啦。”
她以为罗宁情绪起伏,我便趁说话间隙狠狠打量她——放平时等同色狼,如今作为被害人努力记住行凶者助手的模样反显得过分聪明。
“是不是亲爱的叶兄弟如此盛情邀请我罗宁前来?”
“咦?你怎么知道?”
是个人多多少少都能猜个一二吧,既然如此,二十来岁的女孩儿,大约是叶一冯的女友或姐妹。这间小屋布置可谓原始,唯一的生锈铁杯勉强沾一丁点儿现代气息,而单凭她右耳垂悬挂的珍珠的表面抛光技术就足够比拟整座粗糙石屋的建造智慧了。
“作为人质乱提要求固然不大合适,可背着手,喏,浑身难受。还有,大中午总得给点饭吃吧。”
听罢,女孩稍显迟疑,便朝我走来。
一点防备都没有么?若真相互敌意,靠近对方就已经跳入对方陷阱了呀,姑娘。
“你和叶一冯什么关系?情人还是妹妹?”
“如果你干这种事情会把亲人拖进来?”
“好吧,姑且算他是你男朋友,能不能先说说你们打算要我说谎呢还是要我爸妈付钱。”
妈耶,她更换绳索捆绑位置的方式竟然是先解开绳子,将一只手捆木质支撑柱上,再将另一只手绕一圈绑柱子上。天哪,万一罗宁心怀鬼胎,完全可以趁此袭击,反以为要挟演一出反客为主的戏码。
可惜我眼镜放寝室,仅有数十秒清晰扫描她的面容,齐刘海马尾辫的女生遍处有,适合的着实稀少。颇具青春气息的牛仔裤和风衣,动作细致优雅,可谓赏心悦目。此外,她的手指纤细而修长,一米七的个子掌宽竟甚于我,大约那位叶兄弟喜好抓金的女人。
“你知道自己曾帮助过什么人吗?”
她忽而发问使我不由一愣。
曾帮助过谁?好像平日大抵按自己性子行事,要说无意间解救什么盗窃犯、**犯,确实有几分可能。
“你没想过一条街的酒吧,为什么他偏偏盯上那一家么?”
“和那家店老板有什么过节?”
“这些话本不该由我告诉你的”,她想了想,从角落抽两条瘸了腿的凳子,草草用抹布拭去灰尘,便递给我一张,“我认识他的时候,这件事情已经发生了。”
时间回溯至二零零七年末,叶一冯刚明白事理的日子,他就明白自己身处庞大而繁荣的家族是上辈子受苦求得的福分。太爷爷文*时遭批斗,爷爷文*时发家,倒真有几分祸福相依的意思。
而到父亲这一辈,国家经济飞速发展,遍地是金子的年代,是个人肯努力都混得不差,况且爷爷逼着父亲好歹念完大学。那会儿大学生可金贵,而他在学校里还交到几个红二代朋友。
很快,原先不温不火的生意一跃成大买卖,小小的叶家乡里人尽皆知。据老村长回忆,叶一冯出生之际,喜得贵子的叶谦大摆筵席,足足半里之长,连旁边村子来凑热闹的照样烟酒不误。
所以叶一冯很小便意识到自身特殊性,他的同学们户口本上面要么刻印着响当当的人物,要么撰写着数额夸张的房产。父亲告诉他:拿钱买玩具,这叫“平等”;把买来的玩具卖出更高数额,这叫“自由”。幼年的叶一冯费好多年才明白这个道理,不过在此之前,遗传自父辈的经商天赋已初露苗头。
“其实不太准确,小时候压根没想赚钱啥的。”
每每友人提及,他必这般回应。
如果随便拿一些东西和别人交易能赚钱,全天下便没有乞丐了,可他就是这么干的,只是同学们情愿交换价值高的东西。
学习没问题,你尽管念书,家里不缺钱,但念书的终归目的还是挣钱。
这是父亲教导他的第二个真理。
没办法,叶家唯独他一个男苗苗,伯伯在东南亚谈生意时失踪,几年来杳无音讯,叔叔被老同学害,尝不该碰的玩意儿,后精神癫狂,砍伤自己下体,即便家里想方设法使他戒了那东西,光宗耀祖也近乎天方夜谭。
挣了钱,然后呢?
当生物书翻篇至死亡,他忽然意识到,挣钱如同毒瘾,赚一笔定贪图下一笔,用挣来的钱继续挣下一笔钱,时间便缓缓沉没在红色的无底洞里。
于是特意选择一个晴空万里的日子,没有任何缘由请假旷课,呼呼大睡一整天,屁股未离开床铺分毫。
他终于懂得人类最本质的快乐:好吃懒做享一辈子清福。
“可你到底没这样做。”
谁知道呢,二零零八年以前,叶一冯是忠实的省功性人格拥簇着,二零零八年以后,余存的精力被一分不差压榨干净。有人说:他简直变了个人,
人是会变的,历经荣辱则处变不惊,历经沉浮而不贪不嗔。
自次级房屋信贷危机爆发后,投资者开始对按揭证券的价值失去信心,引发流动性危机。即使多国中央银行多次向金融市场注入巨额资金,也无法阻止这场金融危机的爆发。直到2008年9月,这场金融危机开始失控,并导致多间相当大型的金融机构倒闭或被政府接管,并引发经济衰退。
彼时坊间常传闻谁谁高位接盘损失惨重,不甘多年劳动果实付之一炬,或跳楼,或投江,轻浮作别人士。这类故事成为2009年至2011年中国人民茶余饭后的笑谈,可他笑不出来,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父亲赚了钱,骄傲地宣称他已看透经济的秘密,转手百倍杠杆压在无数个篮子里。经济冉冉升起的年代,上至八十岁老妪,下至七岁儿童,皆说着“不要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可惜白白丢九十九个鸡蛋拿唯一一个做余粮也是多数人受不起的。
“父亲跟我说,家里的房子没了,他去找银行贷一笔,人脉还在,重整旗鼓东山再起,之后我便没见过他了。”
东山再起?说来轻松,又谈何容易?
叶一冯曾一度以为父亲胆怯,大不了全家一起扛,何必自寻短见,直到真正踏入金融领域,才明白冰山理论的普适性。他对教授的渊博知识表示尊敬,但从未忘记这群人里有致他父亲死亡的罪魁祸首和加速父亲死亡的帮凶。
于是借家族旧日人脉,找到一批零八年家破人亡、胸中一口怨气的同道,暗地制定周密而详尽的计划。
“有几个曾经风光无限的富商,落魄后掏老本日日笙歌花前月下,害了艾滋,熟料法律恰巧在这方面有几分逻辑上缺陷。我们这做法就当推动社会进步咯。”
钱莱,零七年末最著名股票分析师,叶一冯父亲是他的忠实客户,现金经营酒吧,不再从事金融行业。
“发生雪崩时,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想必他问心有愧罢,毕竟是一七年末提前出局还极力推介别人入局的懦夫。”
“所以,你们想怎样?要我‘忘记’这件事情?”
“随你咯”,她耸耸肩,好像没有什么特意表达的,反身推门而去。
唉唉,午饭呢?罗宁虽过了发育期好歹一大男人,恐怖组织还会解决人质部分需求呢。
不过啊,连话都得通过女人传达的家伙,居然称别人为懦夫,甚荒唐。
叶一冯组织的这群人里,没几个背景干净的,刘浪,抄袭成瘾的作家,变着名儿发表亲自修改过的别人的文章,赶上版权意识弱、网络文学生根发芽的年代发家致富,又碰巧遭金融一道摆,赔尽家业。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踏了,仿佛正应石头记里那句话:金满箱、银满箱,展眼乞丐人皆谤。
初冬的麻雀叽叽喳喳叫个不停,裂隙的空气若有几分泥土气息,当真荒郊野岭、村末深乡。我看着云彩远去,叶一冯盯着我走来,还有两大汉,手里并没有盒饭或者面包。
“识时务者为俊杰,罗宁同学,我的目标只是姓钱的一个,他和你又没什么关系,警察那边我们搞定,你们那边你搞定,行么?”
唔……要我说服悠叔?那挺容易,他们又不替警察卖命……等等,酒吧不是给了管治费吗?具体程序如何好像我也不清楚哎。如果是他们上交官方,官方再雇佣悠叔,万一闹大要么警方两边不讨好,要么悠叔那帮人完蛋,如果是直接“雇佣”悠叔,官方默许,矛盾就集中在酒吧老板和悠叔,有点意思……
“别,我没那么大能力。”
“要学校知晓你和那帮人关系呢?”
“叶同学,他们虽身份不正,可早改邪归正,只是没个稳定收入的手艺,不像……”
“谁他妈管你做没做事情,混混永远是混混,身处群体就得承当群体的恶果,哪怕你什么也没有做。”
我非常讨厌别人突然打断话茬,搞得像谁比谁天生尊贵似的,他妈的不想听人说话凭啥人得听你说话?
“嚯,你不觉得自己蠢爆咯?好吧,就算你们这样做,成功了,然后呢?然后你们用从自身吸取教训,嘲笑着下一次经融危机里跳楼的人?哦,你们报仇啦,心里舒坦啦,啥玩意儿啊,改变了什么吗?自己没能力从根源解决问题就拿个体出气?搞得像自己多正义多有理似的……”
“闭嘴!”
嚯!这家伙知道自己的行为是自己欺骗自己的结果么?应该没那么快觉悟罢,因为他正捏着拳头怒气冲冲向我这儿来。
唉……
历史告诉我们,人类不曾从历史中获取训诫,包括这句话打底也是闲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叶一冯的注意力全集中在罗宁那张无限嘲讽的恶劣面部,恨不得即刻叫他脑瓜子开裂,而**裸忽略一个事实:罗宁腿部受伤,所以没有用绳索捆绑。
旁观者看来,叶一冯的动作不可谓不愚蠢,几乎直愣愣遭一记鞭腿,又迎面受一顿膝击,顺势后脑勺着地,竟晕了过去。
“你们他妈不觉得自己活着很蠢吗?为什么要形成社会、高效率集体的代价是什么、法律和自由的权衡何在、个体存在与集体进步是否存在冲突,有想过吗?想过他妈地还净做些浪费口舌的事情!”
那两看似膘肥体壮的男人只见到罗宁站起,如幽灵般朝自己驶来,他们足够强壮,而强壮与否需要对比,罗宁不知怎么解散缚手,愤怒使他壮得恐怖。
靠左的那位身经百战,见得多了,率先迎击探一探这年轻人虚实,不料罗宁横跨一步,一手撑地一手高踢,运动鞋底正中下颚,亏得他身材比叶一冯整整大上一号,才勉强撑住身子,饶是如此再不敢上前,朝同伴使个眼色,后者回身抄起凳子。可在对方看来,近距离战斗把背露给敌人无异于自寻死路,罗宁向后猛蹬,霎时切近他身旁,死死抱住腰身将其缠至墙边,接着腰部用力,瞬时朝身侧抱摔。那家伙一米八的个子,重心被罗宁赶得七零八落,顿时心慌意乱挣扎着站起,这又给罗宁留了破绽,腰部、头部分别挨一拳一肘,罗宁哪有小说主角般妇人之人,抡圆一记摆拳,那青筋从汉子脑袋上肉眼可见暴起,他想反抗却使不上力,大腿仿若抽筋,实际倒真离抽筋不远了。
“来啊!他妈的就这点能耐?明明什么都改变不了,倒自以为是地很!和那群屁用没有的梁山土匪一个德性,到头来还是一个皇帝一群奴才,等着被另一群人推翻再上位一个皇帝一群奴才!没人见行医的拿出真正的条条框框,神棍照样混得滋滋润润,你们呢?有能力就让下一次受害的人少些,有胆就拆穿那群人真面目啊!嚷嚷什么呢!”
叶一冯迷迷糊糊睁开眼,下颚仍隐隐作痛,也许听见,也许没听清,不过都是些次要因素了。
他的女人提着热乎的饭菜,屋里很安静,只有一个声音,不是她熟识的,心陡然一沉。一条细细的血沿门缝儿汩汩地流,罗宁面无表情地跨过,吓得她把饭菜一仍,小姑娘哪跑得掉,没几步被抓住手腕拖回小屋。
“安静。”
她看见几个男人头破血流,心里已慌了神。
“安静!”
罗宁忽地大吼,她便哭个不停。
“那好,待会你取电话报警,就说犯罪分子罗宁殴打人重伤,还猥亵女人,听清楚没有!”
女孩哪听得进去,于是罗宁心一横,扯掉她外衣,狠狠在饱满如蜜桃的胸部间蹂躏,待心满意足之际方扬长而去。
她原本不知该做些什么,现在仍不知做些什么,但无关她将做的事情。
待罗宁走远,登时一个激灵,连播两道电话,踉跄地挪到门边,抹着泪儿把脑袋深深埋进膝盖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