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觉告诉我,有一道目光始终阴魂不散。
——“罗宁已经研习哲学六年。”
——“那他言语一定很深邃咯!”
——“没有,他刚学习到中华人民共和国第十三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
夜晚足够思考所有东西,毫不夸张地说,夜幕才是灵感真正的源泉。
我反省近年学习的东西,深切意识到一个问题:政治和哲学占用过多时间。罗宁出身贫寒,故前者无用;罗宁闲得发慌,而后者向来是忙人的玩物。
其实,新作品已有几分眉头,可我始终惶惑不安,按结果论说法:不会成功的失败纯属浪费时间,而我正在浪费时间。
说来惭愧,人家小姑娘都大胆完成老师要求的作业,我却四处游荡、空度年华。于是走出图书馆那一刻,我决定把心中想法诸付行动,至少得写出个像模像样的作品。就在肾上腺素灌注筋脉之际,第六感忽使我警备。
期末临近,来来往往的学生背着书包,叫你猜不透他们去学习还是玩乐。正午的暖阳均匀地撒在柏油马路中央,不时几辆车驶过,虽不及摩肩接踵,但也十分热闹。这种情形使我不由怀疑第六感的失常——这么多人,有几道目光扫过背后正常的罢。
找出合乎逻辑的理由后,继续行走。边走边思考称不上好习惯,可一想到偶尔会撞上同龄女孩,恶习便显得理所应当了。
罗宁,男,二十一岁,未婚,好色,贪财,行事谨慎。
“一个神经病没必要骗人”,我想,“包括自己。”
日后应聘的材料大约将醒目地陈列着上述字节,所以此时此刻,我选则一条小路,避开人流。
这大学说差劲可真差劲得很,一大片未完工地段生满杂草,残垣断瓦分置其间。有时学生们抄近路会从这儿穿过,久而久之踩出小径,正所谓“走的人多了便有了路”。
不过很长时间没去了,上次见这一花一草一木尚披着月光,月光洒落的树丛里一男一女……
无论如何,本人好歹二十来岁青壮年,五点九英尺,一百七十来磅,没做甚么亏心事,少有得罪人之处,何必怕那突兀的视线?若仅一人,他一现身我抱摔拖入地面缠斗便是,若不止一人,则依靠狭窄的地形和墙壁强行站立搏斗,也不会吃亏甚多。
假如A或明君听见这些心理活动,只怕又取笑我多疑。
一切如计划进行,我成功来到目标地点,其间注视我的目光中断几次,但很快吸附。然而自从拐进空无一人的小路,它再没出现了。
也对,谁会明目张胆地跟踪呢?假设我第六感正确,那么这种情形昭示着对方必然发觉我察觉到他的跟踪,他会怎么做呢?放弃或隐藏在某个角落继续?
脑海浮现一个大胆的猜测:她若知晓这条路通往何方,指不定特意绕路至出口等候。动作片里常出现此类情节,侦探、警察乔装打扮,在取得嫌疑人活动路径后安排伏兵守候。
遵循博弈结果,我当下按原路离开小径,快步绕远前赴出口,当前仍有一事悬而未决——对方跟踪的目的。
现代建筑以简约实用为核心,倒省了找来找去的麻烦。虽然人群熙熙攘攘,但很容易将目标缩小至可行人数。
首先,排除情侣和团体。其次,低头玩手机不时抬头放眼前路的绝无可能,再直接踢开那群赶食堂的。如此这般,仅余十来人符合了。小道尽头不远坐落着一座十五分钟一趟车的公交站台,我逐次确认,终于将目标锁定在一个背书包的女孩身上。
为何如此笃定?
并非有意调侃他人外貌,她长相实在太普通了,就是走在乡下和中南海别人都轻易融入人群、扔在黄浦江能和鱼混一起的那种。
该怎么接近呢?
“美女,你是否在等一位长得想我的人?”
憋了半天,挤出一句尴尬至极的话。之前脑海里预备足了风趣幽默的段子,像晴天出门的英国人那样,结果还不如当卓别林。
不出所料,她的眼神和瞧神经病没两样。但一瞬间的惊慌仍被我目光捕捉。
“我是说……如果你有什么事情,完全可以直接说明……”
“没有事情,神经病!”
当事情传入A耳朵里,这家伙捂着肚子笑了半个小时。
“哈哈……不知道该说你什么好……神经过敏喽,你该去精神内科挂个号。”
他娘的就该藏着掖着——若非食堂门口碰见,我绝不会与他一齐吃午饭,绝不会闲聊近来奇遇,绝不会说出注定被嘲笑的事情。
“我觉得应该是她……准没错的。”
“觉得是也不该说出来啊,被自己跟踪的人察觉谁会承认啊!我大概知道你为啥单身二十多年了。”
“其实罢”,我矢口否定,“和之前救下轻生姑娘那会儿一样,一肚子预备的骚话全咽胃里,哎,大庭广众之下,像个追姑娘被拒绝还死缠烂打的男人,要不是俺脸皮厚,明天就上报纸咯——‘失恋自杀?当今大学生都怎么了?’然后我的生命就成别人的保研名额咯。”
反正活着也没多少奉献,不如再费点经历追溯整个事件的源头。
半个月前,罗宁心里不爽,跑去购物,恰巧撞见同校女学生试图跳楼自杀,于是上前劝阻。然而糟糕的心情致使他说了些不当言语,甚至今日依旧不敢道歉。
“等等,有个问题”,A随即指出,我购物完心情应该好转,不可能满满负能量,“之前发生了什么?”
发生什么?
貌似……
“你说那件事啊”,鬼知道这坏脑子为啥忘了件重要事情。
大肆购物、胡吃海喝的确不假,只是中途突然有点馋蛋糕,绕了远路。蛋糕房每一寸砖瓦弥散着浓郁的烘焙香气,运气之神总算站在我这一方——最好吃的水果蛋糕还剩一份,大脑神经元瞬间模拟出嘴唇沾满奶油的甜味儿。这时,背后传来弱弱的重鼻音:“我想吃这个。”
万千蛋糕钟情一种,阅世间芳草又三心二意,罗宁这种混蛋当然不肯轻易让出最爱。女人如衣物,美食如女人,尤其喜欢的东西属此刻唯一。当下掏出手机,叫店员打包,恍惚间却忆起:不远处有家医院。他犹豫再三,回首望去,母亲带着年纪与裹得严严实实的女儿,盯着同一块儿蛋糕。女孩戴着帽子与口罩看不清正脸,仅凭身形和声音依稀判断出青春期年纪,右手手背中心一道显眼的白色输液贴,可惜气味被烘焙与奶油掩盖。
“我不要这个了,给她罢。”
罗宁努努嘴,对店员说道。
推开蛋糕店玻璃门的刹那,他后悔了,后悔逞一时英雄,他最偏爱的蛋糕已经半年未享受了。
“哎呀,没想到你还有这样一面。”
“谁看到生病女孩子可怜兮兮的样子都会心软好吧!”我毫不犹豫扇飞A的调侃。
“所以,碰见跳楼女时,你满脑袋是那块蛋糕,下意识地掺了几句私话?”
“嗯。”
“那没关系,倘使你推测正确,跟踪的那家伙迟早会联系你,而且别总把结果朝坏处想,墨菲定律又不算啥真理。”
接着,这位天性乐观的漫画家展现同我合作的意愿,表示可以把我的作品当做剧本构思漫画。
“反正我放弃了未来保研,继续念下去没甚么意思。”
“你……你放弃了?”
A的成绩很好,院系前几名注定保送研究生,以他能力通过好大学免试并非难事。
“之前你发给我的作品,很有意思,局部最优困境——跳出一条望得见前方的路,在黑夜摸索,才是文明的勇气。”
记得那片充斥丁达尔效应的丛林里,一双如今日夕阳般通透的眼睛,脚踩泥土芬芳的土地,刻印着东方的圣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