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由每个人约定俗成的牺牲而组成,所以说“世间本没有自由”也是可行的。倒不如更正其定义,解释为:当存在多个收益近似却互不相干的选择时,可称“自由”。不论身处哪个国家、哪个阶层,总有你不想做却不得不做的。
如A所言,隔天我收到QQ好友邀请,答对本人设置的三个刁钻问题,验证消息一栏简短地罗列几个大字:昨日实在抱歉,有事相求。
——我他妈就不该掺和陌生人的事情,有这时间四处溜达溜达泡妹子多好。
人生二十年,不曾有人向我提出请求。陌生人觉得罗宁不靠谱,朋友都知晓他只会做想做的事情。
和学生会成员以及党员们相比,实在太过自由散漫。我当然知晓自身缺陷,懒得改变罢了。况且逍遥自在无拘无束的日子久了,教我突然设立目标不懈努力只怕难于登天。
正因如此,上午十点的约会从睁开眼那一刻便开始准备,最终八点三十掩上合金大门,而路途满打满算半小时也足够。于是乎,罗宁一边傻乎乎地喝上店长今日第一份咖啡,一边和服务员小姐姐畅谈人生,就百无聊赖地翻开前段时间忘还回去的《存在与时间》了。
我始终觉得这本书比数学物理方法更伤脑筋,所以半个月只看了前十一页。
时间不一定很复杂,但人们难以轻易看透本质,故而找些掩饰无能的借口罢了。
九点二十分的时候,我大概明白从起床到约定时间内对方做了什么事情,毫无疑问,昨天我指认的女孩将在过去、现在以及未来可爱地矗立在镜子前搔首弄姿,大约持续一个时辰。
我掏出手机,再次确认时间,并把《存在与时间》翻到序言部分——我仅有能轻松读懂的地方。
掏手机看时间的举动看似很low,可若把手机换成劳力士便唤作风雅。人们对事物的态度或许和价值无关,但一定更亲近能使他们拥有鄙视他人权利、获得心里满足感的玩物。
九点四十分,咖啡厅空无一人,毕竟期末临近加之工作日,暖阳的冬天没也甚么喝热饮的欲望。店长是个五十来岁的小老头,精气神不错看起来浑身使不完的劲儿,玻璃擦了又擦,仍不见来客。据说店长夫人是资源与环境学院教授,打工的小姐姐则是他妻子的学生。
我发现老爷子的左眼下面有颗痣,而服务生小姐右眼睛下有颗泪痣。正当我胡思乱想之际,百无聊赖的女孩放下手机,跑来问我看的甚么书,学的什么专业,与此同时,发来短信的那位推门而入,径直朝这儿走来。
昨天推断她是跟踪者时,我已隐隐觉得奇怪。那会儿偷偷打量她许久,居然找不出能够形容特点的词语:很一般的披肩乌发,发质说好不好,说坏不坏;服装大抵属“时下流行却快要落伍”那种,褐色外衣配黑色紧身棉裤,小城随处可见这么打扮的;气质同打扮相符,第一眼就给人普通家庭出身的感觉,恰到好处的活泼与羞涩,大抵是全世界女性的统计平均值。
脑海思考问题的间隙,我们目光偶遇,双方很快心领神会,打工小姐姐知趣地回到柜台,我要了杯奶咖。
“呃……作为社会边缘人,恐怕帮不到你什么。”
顺带一提,她叫张莉,名字一如既往地普通,以致最开始她让我觉得“之前可能见过又没甚么印象”,估计她父母没有觉得被人遗忘是一种危机,凑数样胡乱取个名字。
“唉,前辈不是帮了小苏么?”
昨天夜里我们网聊间,她说那天被救下的跳楼妹是她室友,原本挺高傲的女孩子,被渣男骗了个圈儿,学习也落下一截,一时想不开轻生。不过回寝室那当儿又恢复平日快活模样,还把经历写成故事、告诉室友,想必远远抛却人生那道坎了。
“偶然啦,况且一种药给同一种病患者也不见得有一样疗效呀。”
我打心底想推脱麻烦,只碍于对方女孩子,不好意思回绝。
“我可以付钱。”
哦?
“没问题。搞定的话我要狮子大开口哦,搞不定免费——现在他在哪儿?”
这里“他”指莉子的哥哥。
当苏妹子完好如初的站在莉子面前,她做的第一件事并非庆祝,而是刨根问底。莉子有个哥哥,今二十五,独处幽室拒见外人,至于缘由,还得从头说起。
算起来,张军是第二批被送进网瘾学校的孩子,而且是那一批中最年幼的一个。
父母没念什么书,才给儿女起了个草率名字——他们本有机会读下去,自己调皮贪玩不服管教罢了。十五岁那年,夫妇二人私奔至大城市,别了父老相亲,再见时年轮早生了一圈又一圈。
意外就是在回乡的那年发生的。
本来两人开个小店,起早贪黑干活挣够自己的小窝,生活虽简朴,倒也算高不成低不就的励志故事。二人携儿带女还乡,父母听闻放起了鞭炮,那年张军十一岁,张莉六岁。
按照当事人说法:突然来两素未谋面的小家伙,调皮得很,大城市来了不起嘛。于是某位堂哥,领着张军,在归乡的第二天,不见踪影。
——他们去了网吧。
——张军曾眺望过那台神秘的机器。
——堂哥教他玩游戏,代价是压岁钱的一半。
——他拒绝把压岁钱上交父母。
——回家后逼迫父母买了台电脑,这些钱是一家四口省吃俭用两个月攒下来的。此前,他们接触过的最高科技是一台屏幕损坏一半的彩色电视。
——家人发现张军近视,此前,乡里没有过十五岁以下戴眼镜的。
——父亲一气之下砸碎电脑。
——帐对不上,母亲的金链子不见了。
——父亲拿着铁棍狠狠地抽打十二岁的屁股,母亲哭成了泪人儿。
——成绩一落千丈,母亲被老师叫到学校。
——张军由父母送至网瘾学校,出这个点子的,是当初带他进黑网吧的堂哥。
“有些东西,和雅利安人战靴踏过的土地一样,时间也不能抹平。”若干年后,牢笼中的野兽,仍如初识般念念叨叨地说道。
莉子的成长便伴随着这些滑稽与荒唐,她的内心,早对魔幻现实主义无动于衷,她所遭受的苦难,有了更苦难的对比,再不觉得上天有何不公了。
期间父母看望过儿子好几次,“我很好,我不想玩电子游戏”,老师告诉他们还需后续治疗彻底根治网瘾,二人长叹一口气,眼睛满满溢着欣喜,幻想儿子出来后继续像正常人一样学习。
“他很聪明,接触电脑前成绩永远前几名”,莉子向我介绍她哥哥时,语气充满了骄傲,“比我厉害多了,可惜——”黯淡随即霸占了她全部神情。
得知儿子归家,父亲下厨烧了鲈鱼,母亲买蛋糕塞满了冰箱。
起初,没有表现过多异常,只是不爱说话,唯独会和莉子闲聊。直到母亲提议送他学一门技术,张军突兀地朝屋外跑去,使足力气摔门。
“说话一直是哥哥强项,脑子好,逻辑缜密,可是——”
张军记不清忍受了多少次电击,因为表现良好,老师总拿他当榜样,甚至交给他管教的权利。
禁闭生活结束的前一礼拜,他基本没受过苦,偶尔几个测试对答如流,他憧憬地幻梦未来,凭自己能力无非多花几年,照样一方天地吞风赶雨。
——他打算写点东西,和一封给妹妹的信。
——张军拿起笔,发现自己无法把脑海的东西写成文字,而且思考状态逻辑时常于关键处断裂。
——父母赶到医院,看见儿子的手心被钢笔戳穿的洞。
那只蓝墨水钢笔,至今仍汩汩地流着未成型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