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以为那次事故仅出于偶然。
事实上,很长一段时间,我有着和他们完全相同的判断。
父母带张军看了几次心理医生,渐渐地,他似乎有意识控制自己情绪,直到……
第一次看见莉子的哥哥,是在郊区一幢小楼。离学校很近,几站公交而已,因此十点三十四分,我们便抵达目的地:四十来坪的现代集体式居所。周末莉子会住回来,一面足够静谧,方便念书,一面免得来回奔波,省时省力。
这间公寓是莉子的舅舅买来投资的,现供给兄妹二人使用。公寓设计时仅规划一个人居住,他们把书房改造一番,就有了莉子的闺房。推开正门,一张木桌撑满狭窄的客厅,墙壁没甚么装饰,只挂着一副写有“志存高远”的书法和描绘向日葵的油画。屋内很安静,我差点以为来错了地方。
“他就在那里面,说话轻柔点,他对外人脾气不大好的。”
莉子呼喊她哥哥的名字,从较大的一间卧室传来要紧不慢的回答。透过房门的间隙,我看见四散的书零零散散地点缀着地板。
十来坪大小的卧室和一点五坪的厕所就是张军生活的全部,当莉子介绍我时,他穿着紫格子花纹睡衣,坐床沿专注地览阅《我的奋斗》,被子上还搁置有笛卡尔的《方法论》和罗素的《西方哲学史》。他的右脚连接一根沉重的铁质锁链,伴随他睡觉、沐浴和洗衣。
“这是哥哥主动要求的,说怕忍不住情绪可能伤害其他人。”
“那吃饭怎么办?”
“有时我做好放保温盒里,有时点外卖让别人放在门口箱子上,再开门取。”
我注意到链子的另一端同床脚焊接,长约十米,一圈圈盘绕如漆黑的蛇。
或许我们贸然闯入打搅了他的沉思,张军并没有表现得友好,只阴恻恻说道:“哟,带了男人啊。”
“他就是我之前说的那个学长”,朝张军说罢,莉子随即转向我解释:“他总对外界怀抱以恶意,认为别人怀揣着阴谋接近自己。”
“看上我家小莉啦?”这家伙无厘头地冒一句话,然后合上书死死盯着我,顿时气氛有些僵硬。
任谁遭一个男人死死盯着自己都觉得不快,我暗想有必要先解决他的敌意,故而应道:“确实,很不错的女孩子,虽然不出众,但很适合当老婆。”
“学长……”
莉子刷一下撇开脑袋,不愿参与到这场奇怪的讨论中,反倒张军提起兴趣,用有些戏谑的语气说道:“哦?难得来了个心直口快的,那天某学心理的师兄可百般遮掩,简直像个披着人皮用下体思考的畜生。”
“正常,同龄男人和女人间不存在友谊,除非一方又穷又丑。”
“挺有自知之明哈。”
我没有理会他的挖苦,以更惨烈的目光与他的直视碰撞。
“不过我想,一个有良知的人,若知晓未来惨淡,想必会收起祸害女孩的决心。”
“不用假设,我承认自己没甚么未来。”他误以为我指桑骂槐。
“你有女朋友么?”
“连屋子都没法出去,无法工作挣钱,更何况女友?”
“我也没有。”
他忽然睁大眼睛,面部肌肉猛地收缩,如恶鬼张开獠牙,狰狞的冲我笑。莉子下意识跨出一步,档我身前。
“很有意思,你带来个很有意思的家伙啊,亲爱的妹妹。”
(此处省略**字)
其实那段时间在心理医生的帮助下,张军已然能控制情绪,同外人交流。父母见状,托熟人给他介绍进厂,也算有个着落。然而正式成为流水线工人的第二个星期,张军见同事戴耳机自嗨,便凑近问甚么歌曲。那人是拆二代,出手阔绰,周围总一帮形影不离的朋友。
他瞟了一眼张军,“那家伙脑袋有问题”的闲话再次浮现脑海,于是冷冷的应道:“你没甚么朋友罢,真可怜,可惜书也没念几本,听歌还是免了,至少这个耳机你买不起。”
当时张军并未发作,只淡淡离开,谁料第二天包里藏了把刀,直接砍断那人的手。后来,张军被捕,向警察一五一十袒露实情。由于种种原因,他被定性为精神失常而免以重型,但再不肯替人家做工了。
“有什么问题么?那件事情。”
“没,只是问问”,偌大的房间竟找不出合适的落脚点,于是席地而坐,冬天的木地板有些冰凉,“那本《西方哲学史》,老实说个人不大喜欢,哲学家具备和物理学家一样的崇高理想,而不是作为政治服务的工具。历史上多数作品无不贯穿着傲慢与偏见,一个细心的人应该已经发现:人的行为逻辑完全遵从**,而个体**是矛盾的根源。”
“哦?说来听听。”他似乎有些兴趣。
“最基础的**分成两种:物理**和精神**,前者包括进食、听歌等等,后者往往来源于外界评论。以此基础,可以延伸出间接**,譬如购物、工作、运动,这些行动不能直接带来**,但能通过简单逻辑判断出对外来**具有促进作用。间接**中,又存在精神的间接**,其中工作、学习之类,大抵表示为‘我做了这些事情未来能取得物质收益和外界称赞’,脑内的逻辑单元会判断出这些行为有利于未来的**甚至使我们产生‘学习十分畅快’的错觉,从而我们忍受住一时的艰辛。”
“我讨厌含糊其辞的说法!”
“不完全对吧?”张军收拾出一片空地,把《西方哲学史》和另几本书叠成凳子供我休憩,其中有一本是《圣经》。
“这些**不完全是积极的。其中有一种**,它和间接**极为相似,却无时不刻透露着人类的卑劣,我称其为间接**。就是那个家伙的行为根源。”
“叫他混蛋!”
“好吧,那个混蛋,他的行为能通过比较**解释。通常而言,比较**的强烈度远高于间接**,于是导致各种奇怪的社会现象,类似‘不患寡而患不均’、‘社会主义阶段小布尔乔的泛滥’,简而言之,如果一个人发现他拥有某些东西而别人没有,内心就会产生**,反之,则心生嫉妒。所以社会的稳固仅仅是围绕恶的一堆木头架子,不过如今燃烧最旺盛的那几根木头学会给予小木头一些火苗罢了。”
他的学识出人意料地渊博,哲学、物理、数学、心理学、社会学、历史皆有涉猎,而且在某些方面,我们竟不约而同地达成共识,比如心理学的统计结果准确性疑问(统计者给出答案的真实比例、由于提前知晓被统计状态造成的结果偏移)、量子力学的不完备性等等,假如当年他继续念书,定会成为国之栋梁。
“你知道吗?那个搞心理学的家伙,见面第一句话是:哟,读了这么多书。当我时心里就不爽,被命运眷顾的废物,搞得像谁有了他那么多资源学不出啥东西似的。”
“有那么一批人,受命运垂青,便倪视受命运捉弄的不幸者,高高在上。社会集体性质和个人欲望冲突形成了圈子,人们相互间彼此掇取**,便引发了斗争。”
(接下来的谈话恕作者无法一一叙说,因为写出来这本书就可改名《禁书》了。总之,罗宁和张军闲聊许久,期间仅出房间进食,莉子的手艺自不必担心,生活的艰苦促使她学会本不擅长的东西,这些是那群幻想家笔下万万不可出现的。)
接下来的一个礼拜,我每天都见到莉子和她的哥哥——装载无数书籍的思想者,他的言论给予不断给予我灵感,于是背着笔记本和笔屡屡登门拜访。张军对我撰写的故事很感兴趣,他虽不能写字,但常年累积的语言能力时刻发挥着作用,帮我修改、完善那些见不得世面的东西。有时,莉子也会帮忙,顺便坐下聊聊学校的故事、男人和女人的故事以及女人间的故事。
其实,融入张军的思维远比上述描写困难,最开始,他给我的印象是“反动”、“不听劝诫”的(被省略处),甚至屡屡产生争执,尤其政治方面,我是苏联笑话的总是拥簇者,而他骨子里流着恐怖主义的血液。直到某种观念达成共识。
“为什么你自诩神经病?”他有些落寞地问我,“混迹人群间拾拣财富不好么?”。
呵,终有人问,那个不想说又不得不说的故事。
“曾经,大抵算曾经罢,我有个很孤僻的朋友,很胖,性情温和,平日多半在家打游戏,基本不外出社交。那次千方百计哄骗他出来玩球,呵!有四个家伙,径直闯入场地,起初一同嬉戏倒没发生事情,不过一会儿便开始嘲弄,有的嘲弄他身材,有的故意使坏,欺负他运动差劲。可我的同学,始终没有抱怨,还道歉说拖累了我。或许那些人并不清楚他身患疾病:总想吃,吃饱还想吃,自己无法控制。那时我觉得,和多数人并称,是一种羞辱——运气好的鄙视普通人、普通人鄙视运气差的,就这点能耐罢了——想来某些恶趣味的东西能存在成百上千年,人怎么都称不上智慧,局限于次优解困境,不具备为未来集体牺牲的精神,高等点的蚂蚁——再往后,新制度下的人类,看现在的我们,是否跟我们看过去的王侯将相一样呢?”
“后来怎样了?”
“他消失了,一个雨夜,莫名其妙地人间蒸发。”我笑了笑,凄惨而绝情。
张军的脸庞横生几分愧疚,他不擅长活跃气氛,我也不擅长,便干脆地转移话题。
“你为何写作?”
“打发时间罢,有些东西,得交给时间。”
“未来呢?”
“即便走错,仍要走下去,世间需要一些太阳,不论伟大抑或渺茫。至于人生嘛,走一步,看一步。”
彼时的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我解救了饱受命运捉弄的可怜人,却放出一头因人类不负责任行为而满含怒火的野兽。
冬日的朝阳稍显微冷,九路公交站台前,一个男孩落寞地看着不远处身穿制服的女生。说来奇怪,大冬天的,她竟凭短裙和半截袜抵御寒流。别说,成熟年纪居然梳双马尾假作十几岁年轻小姑娘倒有几分魅惑。
“指不定她男友喜欢”,男孩无端地冒出种种念头,“真是个幸运小子啊。”
及时的信息提示声止住他几乎横穿宇宙的想象,我收到一条信息:“他找到一份工作,已经可以独自离开家生活,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