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女人站在天台边缘,脚下是她生长的城市。现在是早上六点,街上冷冷清清,不见人影。女人凝视空寂的街道,偶尔有一两个人经过,她的雪白的裙摆轻轻摇摆,像是道别。
他说这个世界不值得自己遭受这么多苦难。
他说这个世界不值得自己活得这么难受。
他说其他人的鼓励都是自私自利的为了他们自己。他们让自己活下去,只是为了避免余生的愧疚。他们没有爱。
女人回想着他的告诫,张开双臂,拥抱清风。
她闭上眼,纵身一跃。
杨守义看着面前的男人,他叫李鸿严,是心理医生。说起来两个人也算是老熟人了,毕竟这人算是最了解自己的人了。李鸿严四十岁左右,身材却保持得很好,只是脸上有一点发肤的痕迹。杨守义始终觉得这个人很可怕,他总是很冷静的看着自己,那双眼睛像是撬棍
,想要撬开自己。作为C市刑警大队长,哪怕是穷凶恶极的亡命之徒,也不会让他这样心悸。
“杨队,最近感觉怎么样?“李鸿严微微笑着询问。
“最近没有做噩梦了,睡得很好,也没有再出现过幻觉了。”
“有没有忽然一段时间会感觉到很焦躁不安,情绪难以控制,容易爆怒?”
杨守义稍加思索后摇摇头,“没有。”
李鸿严把信息输入档案中,像是闲聊一样说道:“最近有么有什么烦心事?”
“大概就是最近的案子了吧。”
“是不是乞丐连环杀人案?“李鸿严好奇地问道。
“就是它,硬要说烦的那就是这个案子了。“杨守义叹了口气,这个案子一想起来就头疼。
李鸿严停下了打字的手,看着杨守义,“能和我说说是什么让你心烦吗?”
“其实也没什么…….”杨守义仰头靠着椅子的靠背,眯着眼看向李鸿严,“医生,这个也是治疗地一部分吗?“
李鸿严还是微微笑着,云淡风轻,“哦,不是,不方便不说便是了,只是我个人好奇罢了。“
杨守义松了口气,“抱歉啊,李医生,有关案子的事不方便透露。“
两个人就这么有的没的聊了两个小时,李鸿严得出的结论是他的情况已经开始好转,但还是得把药吃下去,在把下次会面时间定下来后杨守义也就离开了,他巴不得快些离开着了,这地方对他来说如坐针毡。
开车驶入车流之中,盛夏的阳光跟着风流进车内。杨守义不喜欢开空调,比起封闭的清凉,他更喜欢流动的清爽,尤其是风吹过脸颊的时候,仿佛是回到了童年时光,他躺在院子里地榕树下,凉风阵阵袭来。
乞丐连环杀人案,顾名思义就是接连有乞丐被杀害。第一位死者死在一个废弃的厂房里,几个喜欢探险的小朋友顺着一股恶臭发现了他的尸体。死者是本地人,儿子常年在外打工,很少回家。最开始以为是自然死亡,毕竟死者年纪大了,又长期生活在那种恶劣的环境中,难保不得什么病。结果法医却在死者体内发现了蓖麻毒素残余,死者是被毒害的通过走访街坊邻里,发现死者社会关系很简单,基本没什么朋友,患有精神疾病,死者待人友友善,根据调查发现是没有仇人的。
第二位死者,死在一个桥洞下面,同样的死于蓖麻毒素中毒,经调查发现他是外省人,本地没有亲朋好友,更别提仇家了。他流浪到C市,一个人来,一个人去。起初,调查方向企图往第一个死者身上靠,可是两个人除了死因,没有任何共同点。
案件的突破是在第三个死者出现后,最开始在老城区发现尸体时也是一筹莫展。死者是外地人,本地没有亲戚朋友,和前两个人除了死因相同外没有任何联系。就在案情调查走到死胡同时,杨守义的心态发生了一点变化,他让法医检验后两位死者的大脑,产看是否患有某些精神疾病。尸检结果表示,三个人都患有精神疾病!
阳光裹挟着风流进车内,杨守义感受到和风拂过脸庞,像是母亲的爱抚。他瞥了眼路上的行人,他们已经被炽热的太阳抽走了精气。
2
陈叶睡眼惺忪,拿着单反挤在人堆后面。还是来晚了,早上七点左右警方又发现一具尸体,他已经尽早赶来却还是只能被人挤在最后面。视线越过前面的人头,他看见了C市的刑警队长杨守义正在和副队宋城交流,看他那皱得像陕北黄土地得额头,这个案子看起来很是棘手。
他随便拍了几张照片就离开了,再待下去也是浪费时间,警方不可能透露丝毫信息。他得快点赶回编辑部写稿子才行,这些新闻首发总是比第二篇吸引人。但该怎么写呢?这种报道稍有不慎就会容易引起群众恐慌。
他稍加思索,索性将惯用的官腔写进稿子里,总的来说就是相信人民警察,他们是我们最坚实的护盾云云。民众需要的往往不是真相,他们只是需要一个依赖,一个保障,一个救世主。
其实他对这些案子是有些想法的,但想法归想法,是不能写进新闻稿里的,新闻讲的是实事求是,不是臆想。他知道自己脑子关于凶手的想法有多可怕,可怕到足以让市民恐慌。包括他本人也对这些想法感到恶寒,但他忍不住这么思考,有时候他甚至能感觉到凶手的心跳。
陈叶感觉到一阵恶心,他看了眼窗外,人流聚集成海,有华发老人,有垂髫小孩,有而立青年,有青春少年,还有那个心狠手辣的恶魔!
他找到王主任,告知自己身体不适,想请几天假。王主任也没多想就同意了。
杨守义等人回到警局后即刻召开会议。
杨守义站站在黑板前,“鉴于前三次案件,我觉得这可能是一场由于仇视精神病导致的谋杀案。“他用红色记号笔标出前三次死者的共同特征”精神病患者“,”虽然法医报告还没出来,但我可以确定这次也是个精神病。“
“这次的案发地点是郊外,在周围我们发现了车轮压迹,宽度205毫米,凶手应该是开的家用轿车,但是进出城的轿车太多,这个线索几乎没用。’
“但我们在现场发现了一个脚印,41码,可推测凶手身高大概一米七八左右。“杨守义在黑板上记录下数据,“我们有理由得到以下结论:凶手是男性,身高一米七八左右,三十左右,受过良好的教育,智商颇高,有一定化学基础,起码明白如何从蓖麻豆中提取蓖麻毒素。并且仇视精神病,可能与以前的经历有关,也许曾遭受过精神病的侵害。”
他看向众人,“还有什么需要补充吗?”
“杨队,为什么是三十岁左右的?”
“凶手做事十分冷静,有条不紊,滴水不漏,做事有度,年轻人一般很急躁,很难做到这样的心思,只能是社会阅历丰富,受到岁月沉淀的人。”杨守义再次问道“还有问题吗?”见没人提问,他大手一挥,“那就散会,加紧破案。“
中午时分,法医报告已经送来了,果然死者也是精神病患者。对于精神病,没有人不反感,但能到达痛下杀手的地步,究竟是什么样的怨气?杨守义一边吃着盒饭,一边思考着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却还是一筹莫展,这个人实在是太缜密了,做事滴水不漏。
其实,他很怀疑,凶手真的只是仇视精神病吗?
如果是仇视,为什么他不选择更加残暴的手法,为什么现场完全没有泄愤的迹象?
做事有度,懂得节制确实可以勉强解释,但是为什么他不留下某种记号来表达情感呢?连环杀手不就是需要表达却找不到听众吗?
杨守义点燃香烟,烟气从他嘴里进去,鼻孔出来,盘旋在他头上。
陈叶回到家,简单地煮了碗面对付了肚子就躺在沙发上看起电视。
他的眼睛看着电视,心思却散开飞向天空。
他想起了高中时代,那时候他的父亲还是C市刑警队长。
那是个冬天,有个女孩儿死在学校后面的深井里,他是第一个发现的人。
女孩儿泡在死水里,眼睛望着天空,但她看不到天空,井口上面是老榕树的树冠。她脸上有很多淤青,还有血痕。她的白色的裙子上染着各种颜色。从井底飘上来的臭味,不知道是原本就有的枯井的腐烂气味,还是女孩带来的。
陈叶看着女孩了无生气的脸庞,仿佛感受到了她的挣扎,她的绝望。
他的胃在翻滚,他把身子转过去,弓着腰,吐了起来。
他感受到了那个人,那个痛下杀手的人。
让我得到你吧,你不就是想要这个吗?穿的花枝招展,一天天搔首弄姿,不就是想要这个吗?怎么,害怕了?**!
陈叶感到一阵恶寒,那些声音仿佛来自地狱。他感觉自己了解凶手,就好像凶手就是自己一样。
他报了警。
几天后,凶手找到了,是个性功能障碍的男人。
凶手逮捕后,事情就这样过去了。但是每天夜里,陈叶都能听到那些声音,那个恶魔的低语。他告诉父亲自己的事情,父亲温柔地摸着他的脑袋,说小叶,这是你的天赋,是老天爷给你的,不需要害怕,你要学会接受它,也许你可以选择做一个警察。
他又问,但是我分不清到底那些是我的声音,哪些不是我的声音,我害怕自己会变成他们。
父亲温和地笑着,小叶,只要你眼里还有光,就不必害怕,他们的只能活在阴影里,一但站到阳光下就会灰飞烟灭。
陈叶撇了眼墙上的照片,一家三口乐呵呵的,他想起来,他本来也是要做警察的。
他的父母都是刑警,光荣的警察,英勇的烈士。
那年他十一岁,父亲来到学校把自己带回家,一路上什么都没说。知道回到家,他才抱着他的头说,小叶,你妈妈在任务中中了六枪死了。那时候,他哭得昏天黑地。
那年他十七岁,两位警官来到学校把他带到殡仪馆,并告诉他,陈警官在任务中中枪牺牲了。那时候,他拉开盖在父亲身上的白布,没有说话。他看着父亲苍白的脸颊,沉默不语。那时候,他没有哭出来。
陈叶走进卧室,躺到床上,静静地看着天花板。
他记得,他本来也要做一个警察来着。
3
“新华小区女子在家中自杀,现场及其可怖……”
陈叶刚刚打开手机就开到了这个新闻,怎么又有人跳楼了?记得这个月月初就有个女人跳楼来着。他抓紧时间洗漱,今天得回去上班了,三天假期一转眼就结束了。上了公交车,他开始细看那篇报道。
女人患有精神分裂症,曾接受了治疗,效果也不错,却在昨天下午突然跳楼。陈叶不禁又想起了之前那个女人,索性把那篇报道也翻出来,果然内容差不多,患有精神疾病,接受治疗且效果不错却突然自杀。
为什么会有种皮影戏的感觉呢?
他收好手机,看向车外,外面的路人也好,车里的众人也罢,突然感觉不真切起来。所有人,包括自己都可以像皮影戏一样任人摆布。
车停了,他被推挤的人流拉回心思,顺着人潮出来之后只觉得一阵热浪扑面而来。他不自觉地感到一阵恶寒,自己竟然会联想到那么可怕的念头。
来到编辑部,陈叶就发现邻座的杨永信正在埋头赶稿。这个人什么时候这么勤奋了?他好奇地凑过去,发现杨永信正在编写关于两次跳楼事件的报道。不得不说,这个角度也算是新颖,起码目前还没有别的报社这么写。
“杨哥,什么时候你也这么勤奋了,你不是说上班不划水,工资都白给吗?”陈叶调侃着说着就拿起一旁的资料,这些想必是杨永信这几天的调查结果了。
杨永信也笑着,“还划水这工作我还要不要了,起码得拿出篇稿子才行。”
“你别说,你这角度也算新颖了,大哥牛逼。”
“啧,要不是实在不知道写啥好了,我才不写这个。”杨永信撇着嘴,“我跟你讲,这几天调查我发现,这两位死者的治疗医生是同一个人,你说这是不是巧合?”
哦?陈叶有点疑惑,“这么巧合吗?这医生有什么问题吗”
“主要是这个人来头不小,李鸿严,国内有名的心理医生了。”
“李鸿严?什么来头?”
“我查过他,据说过去十一年内,没有一次诊疗失败。”杨永信终于敲下最后一个字,他两手托着后脑勺靠到椅子背上,“你说他是不是出问题了?”
“话不能乱讲,人家从业多年还不让人失误一两次?”说着,陈叶就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但是失误的这两次,直接导致了病人的死亡,这是不是巧合呢?
空调的冷气从身后吹来,疑惑在他心底生根。
杨守义看着沙发上的男孩儿,青涩懵懂,脸上满是迟疑和犹豫。就在刚才,这个男孩对前台的民警说自己有关于乞丐谋杀案的情报要上报。
“不要紧张,有什么要说,你说就是。”杨守义给男孩儿倒杯冰水,尽可能让自己的样子和蔼一点,但显然男孩儿眼里,他并不是很和蔼。
男孩儿道声谢谢后喝了一口,他悻悻地看着面前的警察,说道:“那天我刚好在那里玩,就是那片小树林……”
“你一个人吗?“
突然被人打断,男孩儿先是一愣,随后支支吾吾的,似乎是有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杨守义微笑着,“你别怕,我不是你老师,也不是你家长,你去哪做什么我是不会多嘴的。“
男孩儿犹豫着,最终还是选择说出来。
两周前,也就是第四位受害者被发现前十天。
男孩儿前者女孩儿走进小树林,这片荒野地很少有人会来,又恰好离学校比较近。男孩儿有些拘谨,女孩儿小心的跟在他后面,腼腆的低着头,脸颊红得像烧红的木炭一样。
那天啊,他们在一棵老树下,完成了人生的第一次冒险,阳光荡漾在头上,流淌在男孩儿的背上,落在女孩儿的脸上。灼热的风吹拂着,挑拨着两人的感觉,他们的感官无限放大,男孩儿终于要迸发了。
正当一切即将落幕的时候,不合时宜的声音响起,在林间飘荡。
脚步声?
两个人如同惊弓之鸟迅速分开,胡乱的整理着衣服。脚步声还在,但是却越来越小声,似乎在远去。男孩抬起头向远处望去,那是一个男人的背影,挺拔伟岸,更奇怪的是这盛夏的天里,那个男人头戴黑帽,脸挂口罩,他不热吗?
杨守义听完男孩儿的故事,这的确是条线索,那个男人暂时能算做嫌疑人。如果他是凶手,那么凶手在作案前会去见死者,这是为什么呢?他们认识吗?
“那个……我要说的就这么多了,我可以走了吗?“男孩儿拘谨地看着警官。
“嗯,可以走了。“杨守义点头,当男孩儿站起来后,他又说道,”下次记得带个套,你们还小别搞出事情。“
男孩儿窘迫地逃走后,杨守义叫来宋城。
“从那个孩子说的线索来看,凶手再动手前回去见死者,我觉得可能是在观察。“
宋城脸色阴沉下来,“你是说凶手一直在筛选目标,符合标注地他就会下手?“
杨守义点点头,“我推测他的筛选条件就是有无精神疾病,他是在谋杀患有精神病地乞丐。但是犯罪动机尚不明确,还是难搞。”
“你不说是痛恨精神病吗?”
“你觉得从此案场来看,这个结论符合吗?”
陈叶告诉杨永信自己有点事情要先走一步,让他帮自己打掩护后就离开了编辑部。
他转了几路公交车终于找到了李鸿严的办公室,从小老师就告诉我们不懂就要问,他的心底产生疑问自然要来找人解惑。
“你好,我是C市日报的记者陈叶,我有些问题想要采访李鸿严教授,请问他现在有空吗?”陈叶礼貌地向前台询问着,小姐姐微笑着说要先问问李教授地意思,随后进办公室通报。
小姐姐出来后,说道:“教授说可以的,但是不能太久,他一会儿还有个病人。”陈叶表示自己会很快的后就进去了。
李鸿严看到他进来后,保持着礼貌的微笑,整个人看起来温文尔雅,大家风范。陈叶礼貌的对他笑着,他感觉这个男人像是一片大海,深不见底。
“李教授,昨天的跳楼事件您知道吗?”陈叶开门见山。
李鸿严眼神里流露出惋惜的情感,“今早看见了新闻,她是我的病人。陈记者是想问关于她的事情吗?“
“不,我只是发现之前也就是这个月月初就有一个女人跳楼,巧合的是。她也是你的病人。“
李鸿严喝一口茶水,看起来他的身上压着什么东西,沉重,沉痛。“我大概知道你要说什么了,毕竟我也是业内地领军人物,这两次事情的确是我的失误。”他靠在椅子上,整个人似乎被抽去了灵魂,“也许是我老了吧,不适合做这件事情了。明明当时他们地测评都表明没有问题了,我也给他们开了最后一期地药物,但他们却在回家后自己断了药……”
陈叶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只感觉面前地场景不太真实,像是一场戏。但他也说不出来哪里假了,毕竟所有的表现都很真实,很符合人性。“教授,节哀。”他只能这么说道。
李鸿严看着这天花板,眼角晶莹,“也许我真的老了,不太适合这个工作了。”
“您从业这么多年,这一两次失误也在所难免。“
“不,我这一两次失误导致了两个人的死亡,可以说是我杀了他们!“李鸿严用纸巾擦拭眼角的泪水。
陈叶随便安慰了两句就离开了。
为什么总感觉李鸿严不对劲呢?他回到家,这次采访并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同时又让他发现了李鸿严的反常。在采访之前,他就查找了李鸿严的资料,在他看来这个男人应该是骄傲的,坚韧的,不应该是刚刚见到的那样,一只暴风雨里的兔子。
他走进卫生间,脱去衣物,打开花洒,任由温水顺着头顶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