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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解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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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红色的轿车离开车库,周围再次安静下来。苍白的灯光落在各处,照亮眼前几尺,更远的地方,幽暗无光。

李鸿严握着方向盘,凝视着眼前空荡的车位,灯光落在黑暗里,像是海岸灯塔。是不是该走了?他望着眼前的明处和暗处,望着远处闭着的电梯,望着电梯头上的灯。

又是一辆车进来了,刚好停在他的对面,男人挽着女人有说有笑,走进电梯。电梯门慢慢闭合,李鸿严松开方向盘。他拿上电脑包,慢慢地走向电梯,车库的地面坚实,他却像是走在薄冰上,稍有不慎就会落入刺骨冰寒。

家门口,楼道灯昏黄沉闷,他面朝深棕色防盗门,好像面对长城一样。他长吁一口气,还是拿出钥匙推开门。

“亲爱的,我回来啦!”李鸿严笑着喊道,却无人回应。他的笑容僵直,换下拖鞋,把包放到饭桌上。三个卧室门都关着,他小心的走到第一间次卧门口,悄悄地推开门,女人紧抱着一个玩具熊,蜷缩在床的最里边,她双目涣散,长发凌乱,嘴里碎碎念着什么,瑟瑟发抖。女人疯疯癫癫,还是可以看出她在岁月雕琢下成熟的美,就好像一坛酒,经历了岁月的沉淀。

李鸿严小心翼翼地退出房间,拉上房门。他回到客厅,整个人甩到沙发上,瘫坐着。那个女人,叫夏莉莉,是他的妻子。他盯着天花板,灯光刺得眼睛疼,他不由得眯着眼。慢慢地他合上了眼,困倦随之将他征服。

大二的李鸿严已经适应了大学的生活,他完全适应了自律,一学期的迷惘之后,他现在明了自己的方向和目标,他要考研,要读博,要做未来心理学领域的领军者。怀着满腔热血,抱着一心壮志,他沉迷学习,无法自拔。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的生活只有学习。社团联谊,他找借口不去;班级聚会,他搪塞着拒绝;女孩子约他,他也装作不明白的样子将之忽略。唯一逃不了的只有宿舍聚餐了,那种

时候他便会把睡觉的时间抽出来补上。他的生活,只剩下纸质的黑白色。

一个人遨游在书海,一个人沉浸于知识。图书馆成为他第二个宿舍,专业知识成为他的精神食粮。时间久了,他也觉得单调,枯燥,无聊。有的时候,看着舍友随心所欲的样子,他也能感觉到自己在动摇,就像是秋风吹拂的树叶。

有的时候,他也会在半夜醒来,耳边是室友的呼噜声,窗外是夜风。醒来的他一动不动的,看着天花板,脑子里会响起一个声音,他自己的声音。

“这样做有必要吗?”

他还年轻,时间还有大把,真的有必要这么劳累吗?自己就好象看见了一座高山,山上云雾缭绕,不见顶端。自己完全看不见下一步会是怎样,只是靠着想象云雾后的世界就确定了那边的美好,于是踏上了完全不清楚的旅程,甚至不知道自己能否登顶。

当自己看不清前路的时候,双脚便上了镣铐,怀疑和自卑随即找上门。李鸿严发现自己已经动摇了,最初的热情已经消磨殆尽,关于美好未来的画卷日渐模糊起来。他开始认为,自己的行为也许不会有结果。

他回顾以前的自己,成绩平平无奇,表现平平无奇,样貌平平无奇,他整个人都是平平无奇的。普通才是他的姿态,这样的姿态凭什么能够脱颖而出呢?

他如往日一样来到图书馆,坐到常做的位置,就在窗边,在阳光里。他偶尔看看窗外,广场时而有人三五成群的经过,仿佛隔着大老远都能听到他们的笑声。他只是看一眼,便继续看书,这是他的选择,他只能接受。

他的故事也很温和,他的努力换来了他所追求的。漫长的枯燥过后,他的生活一点点的走向了他幻想的未来。

他是一粒草籽,熬过了漫漫寒冬。

李鸿严伸展手臂,慢慢地从沙发上起来,昨晚不知不觉地就在沙发上睡着了。

他舒展僵直的身子,关节咔咔作响。拉开窗帘,阳光流进屋内,温和暖人。

李鸿严揉着眼睛,走向那间次卧,他贴着门探听里边的动静,安静,门内没有任何异响。他轻轻地推开门,小心翼翼地摸进去,夏莉莉还在睡,像沉静的湖泊,也像秋风扫下的落叶。李鸿严心疼的看着床上的她,默默地退出去。

简单地打理自己后,他走进厨房,先热一杯牛奶,再做一个三明治,这是她这些年钟爱的早餐。摆放到餐桌上后,他再一次返回次卧,她还在睡,很安静,很温柔。

李鸿严轻轻的推了推她的肩膀,嘴里喊着她的名字。

夏莉莉揉着眼睛,不情不愿地醒来,“几点了?”她地声音很慵懒,迷迷糊糊的。

“吃早饭了,老婆。”李鸿严温柔地笑着,她现在的样子是最好的。

夏莉莉看着他,情不自禁地笑了,“什么时候回来的?”她搂着他地脖子从床上爬起来,看了眼周围,淡蓝色的墙壁,墙上贴了很多卡通贴纸,“我怎么又睡到婉儿房间来了?”她揉搓着乱糟糟的头发走了出去。

李鸿严看着离开的背影,眼眶湿润了。

那是他工作的第一年,刚刚度过实习期的他,不像现在这般顺风顺水,初出茅庐的他基本上是没人会来找他的。虽然自己被置于冷宫,但他还是相信它是一颗春笋,还没有破壳,等到有一天他破壳后,一定会节节高升。

年轻的梦正火热,仿若旭日,冉冉爬升。

终于,带着满腔热枕,他迎来了他的第一的病人。

她叫夏莉莉,二十五岁,高中老师。两人第一次见面时,她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帽子压得很低,围脖拉得很高,只留下一条缝使自己不至于看不见外边。她像是一只受到惊吓的兔子,藏在洞里瑟瑟发抖。

那一刻,李鸿严发现他的心点燃了。脑子里好像混入了别的东西,那是他不曾了解的东西,神秘瑰丽。他看着夏莉莉,那张惊恐的面容,那对慌乱的眸子,那个瘦小的人在他心里无限放大,从一条小河暴涨,化成奔腾的大江。

他的耳边响起话语声,那是他自己的声音,“我要保护她。”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他确认自己不是见色起意,因为他的心已经慌乱如麻。这是他第一次不知所措,第一次畏畏缩缩。他在害怕,害怕自己的一无所知,更害怕他情感的暴露。

后续的治疗中,他逐渐了解她。她是高中教师,那时候她正好带高三,还是个班主任。带毕业班的压力对她这个年轻老师来说可不小,就像是小牛犊还在成长的时候被拉去耕地。怀着忐忑的心情,她一直战战兢兢的。

值得高兴的是,她的班上氛围一直都还不错,成绩在年级居中。她对此也很满意,只要不出大问题她就满足了,再多的随缘就好。

在她以为生涯里第一届毕业班可以就这么过去的时候,不幸的事发生了。她的一个学生,一个男生,平时挺开朗的大男孩儿抑郁了。她一直在试图开导男孩儿,不断地跟他谈心,尽可能满足男孩儿的需要,还给他放假。她在努力的解救这个走进死胡同的孩子,却无济于事。男孩儿自杀了,死在自家小区,33楼跳下去的。

也许男孩儿本就不想被拯救吧,一个不想自救的人,再多的帮扶都无济于事。夏莉莉听闻男孩儿自杀的消息的时候是在办公室,据说当时她整个人好像死机一样,木讷地盯着桌子,叫了好多声才有一点回应。

李鸿严觉得,男孩儿的死是整个事件的核心。男孩儿的死导致夏莉莉质疑起了自己的能力,甚至质疑起她自己,她把男孩儿的死归咎到了自己身上。

一个不懂自爱的人,给她掀起巨浪,摧毁了她的船只。

后来,他开始了长达两年的治疗,两年里他一丝不苟,力求完美,仿佛他在雕刻绝美的雕刻一般。他走在不知尽头的崎岖山路上,不敢掉以轻心。

康复的那天,飘着细雨,打湿了窗户。李鸿严送别她的时候看见了她的笑脸,这让他想起了小时候在农村老家,躺在院子里看见的月亮,长天一片黑幕,星辰点点眨着眼,一弯残月挂在天边。

情不自禁,他抱住了夏莉莉,但很快又松开了。

夏莉莉看着脸红的医生,轻轻笑着,挥手告别。

两年后,他求婚了,她答应了。两人手牵手,领了证,办了场盛大的婚礼。

结婚一年后,他们有了孩子,本就欢乐的家庭有了更多甜蜜。

但是啊,故事并没有朝着应该有的方向发展,狗血的剧情在他们身上演出。女儿在七岁的时候死了,她本是一朵白莲花,一个乞丐无意间靠近她,顺手摘取花蕾。

过去的幸福变成幻梦。夏莉莉偶尔会神神叨叨,木讷地缩在一角,念念叨叨。

李鸿严知道,她是旧症复发了。

李鸿严停好车,走到电梯前,等待着。电梯从顶楼慢慢地落下来,时不时在某些楼层停留。他看着广告牌,那是某种白酒的广告,江州酒业这两天打七折,江州酒业大概是这附近的店家吧,他偶然好像看到过这个店名,记得是在小区对面。他并不喜欢喝酒,在他看来酒精对人有害而无利。

电梯门开了,他看着自上而下的B1到32的数字许久,直到电梯门缓缓合上,他才按下一楼的按键。

走出小区,他循着模糊不清的记忆在街上游走,逛了不知多久终于找到了那家店。他走进去,随便买了一瓶白酒,他很少喝酒,酒精对他来说太刺激了。第一次喝酒是在结婚的时候,被亲友们灌了好多,每一口都像是火焰顺着喉咙烧下去。

李鸿严找个长椅坐下,才喝了两口就呛到了,忍不住咳嗽。酒水流过的地方都在燃烧,他自己在焚灭。他盖上瓶盖,把酒扔进垃圾桶,这东西还是那么难喝。

衣冠不整的他还是走回到家门口,可能是酒精的刺激,他并没有以往的恐惧感。他从包里拿出钥匙,打开门整个动作一气呵成。

夏莉莉趴在饭桌上睡着了,几根头发落到嘴里。和她一起在饭桌上的还有已经凉了的饭菜。李鸿严不知所措,他像是不小心闯进伊甸园的孩子。他摸摸自己的脸,沾了些液体,那是他的眼泪。

夏莉莉也许是听到了什么动静,迷迷糊糊地醒了,她揉着眼睛,睡眼惺忪。“老公,你怎么回来的这么晚?”

李鸿严手忙脚乱地收拾自己地仪容,”工作上出了点问题,忘了告诉你了。“他随意地把包放到一边,”快吃吧,待会就冷了。“

夏莉莉撅着嘴,“等了你好久,都睡着了,等我把菜热热再吃吧,都凉了。“

李鸿严慌张地往嘴里扒饭,“不用,现在这温度刚刚好,嘿嘿。“夏莉莉看着他这个样子,莞尔一笑。

李鸿严突然后悔把那瓶酒扔了,他突然觉得那酒的味道似乎还行。

饭后,他急匆匆地洗澡,湿漉漉的他走到客厅,夏莉莉正在看电视。李鸿严瞥了一眼,《极限挑战4》,他知道这个节目,虽然自己不看,但是周围的人都很喜欢,久而久之也了解一点。

李鸿严走过去,一把抱住她,夏莉莉极度嫌弃地把她推开,骂他一把年纪了不害臊。李鸿严一脸痴样,拱拱脑袋躺倒夏莉莉大腿上。他看着她地脸,时间留下了些许痕迹,那张脸变得消瘦了些,苍白了些。

他就这么躺了一会儿,便十点钟了。白驹过隙大概就是这种感觉了。夏莉莉推搡着要他起来,说自己困了。李鸿严不情愿地爬起来,搂着她走回卧室。他紧紧抱着她,感受她的一呼一吸,她的每一寸温度。

迷迷糊糊的,他醒来了,身边好像少了什么。他坐起来,环顾四周,夏莉莉不见了。李鸿严打了个寒颤,剩下的他不愿意去想。他下床,离开卧室,走向次卧,轻轻地推开门,女人蜷缩在床的一角,紧靠着墙壁,瑟瑟发抖,小声地念叨着什么。她头发乱糟糟的,像一个中世纪女巫。

李鸿严悄悄地离开房间,走到阳台,苍白的月光落到身上,像是霜。

他回首望向饭厅,整整齐齐,一如平日。他好像做了一场梦,很美好的梦。

刚刚洗完澡,身上湿漉漉的,头发还在滴水,和雨天的房檐一样。他顾不得擦去身上的水,直接躺倒沙发上,他太累了,只想快些休息。陈叶死了,估计是活不成了,淮河表面风平浪静,其实内里波涛汹涌。

这么算来,大概是没人会来追查自己了。

他这么想着,慢慢地合上双眼。

“真的如此简单吗?”女人的声音把他叫醒,他本就没能熟睡,听到这个他熟悉至极,甚至魂牵梦绕的声音后更是精神起来。

他睁开眼,夏莉莉正坐在茶几上,笑着看着自己。“那些警察不会发现我和那些个死人的联系,陈叶死了,便没人会把我和案子联系到一起。“

“那陈叶的死呢?警察发现尸体后总归会去调查他生前的踪迹,当他们发现陈叶一直在调查你,调查那些案子,可到了关键时刻的时候死了,并且还去了和他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的村子。你说,那些警察会怎么想呢?“夏莉莉抚摸着他的头发,抽丝剥茧地将事情分析开。

李鸿严无言以对,他再次闭上眼,想要忘记这些事情。

夏莉莉趴到他耳边,轻轻地说,“而且,这些真的是你想要的吗?“

“你明明想要一个人来结束这一切,为什么不能是陈叶呢?“

李鸿严沉默不语,夏莉莉还在低语。

“一直欺骗自己,累吗?”

李鸿严推开女人,捂住双耳,他不知道缘由,不知道为什么要去做出反抗,明明他一直都想要一个结局,不论好坏。

就让陈叶查下去不就好了吗?不知不觉间,他睡着了。

那是个周六,踏入往日一般下了班,在楼下顺便帮一楼的老伯搬了点东西。回到家时,一切都和平时没什么区别,夏莉莉在女儿地房间蜷缩,他在客厅沉默。沉默像破土而出的绿色野草,铺天盖地地蔓延,它把一切紧紧缠绕,就连时间也变得缓慢。

太阳慢慢地沉没,暮色从远天一点点地渗透,直到最后一抹斜阳没了踪影,女人才神情恍惚地走出房间。她的身子摇摇晃晃,嘴里还在呢喃。李鸿严看着她径直地走向阳台,隐约听到“衣服还没晾呢。”。她从自己身边走过,却没看到自己,他知道夏莉莉还没清醒过来。

他背靠沙发,夜风撩起窗纱,流过他的脸,顺带着挑逗他的眼泪。他不明白为什么操蛋的老天要这样对自己,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绝望。他捂住脸,抬起头,不想让眼泪流下,只是那两股泪水不听使唤,自顾自的下滑。

渐渐地,眼泪不在外流,似乎是干涸了。他偏过头,看着阳台上的夏莉莉,消瘦的身子像是柳条,随时都可能被风吹走一样。夜风在流淌,她的裙摆在流淌。也许这一刻应该作为最美好的留存吧?他站起来,悄悄地走向阳台,阳台的窗户敞开着,下面是车水马龙。

也许我们都需要一个解脱才对。

如果问题没有答案,是不是说明没有必要再做下去呢?

比起一股脑地坚守无望地未来,放弃也许是更好的解脱。

他这么想着,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夏莉莉的身后。他们几乎贴在一起,但是夏莉莉却没有注意到他一般,依旧忙于晾衣服,嘴里念叨着”女儿明天还有活动呢。“

李鸿严咬紧牙关,抓住她单薄的身子,从敞开的窗户扔了下去。

夏莉莉飞速地下坠,却没有惊叫,狂乱的气流似乎也没能把她唤醒。她早已告别了世界,早已忘记了自己。她只是剩下一副残缺的躯壳,像一个幽灵,留存人世。

当警察赶来时,李鸿严正跪在尸体旁边,脚下是满地的腥臭的浆液。他出神地看着夏莉莉支离破碎地身体,像是木头一样。周围聚集了越来越多的人,指指点点,他们碎碎念地尽是可惜可怜可悲可叹的字眼。李鸿严听不见他们的嗷嗷乱吠,只是看着夏莉莉的尸体,眼泪悄然落下。

处理完后事之后,李鸿严暂且停下了工作,他认为自己需要缓缓,需要时间。他坐在沙发上,电视播放着《极限挑战4》,他却一点也看不下去。他骗过了警察,骗过了邻居,骗过家人,但他骗不了自己。他到现在依旧能感受到她的体温,以及她也许会有的恐惧。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夏莉莉突然出现,坐在他身边,微笑着,像是嘲讽,”杀人的感觉如何?逍遥法外的感觉如何?“

李鸿严瞥了一眼,不知该怎样回答。

“那种掌控别人生死的感觉,是不是很有满足感?你们男人不就是喜欢追求权力吗?还有什么能比执掌生死更大?”夏莉莉见他不语,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要不要再来一次,再回味一下那种感觉?”

李鸿严板着脸,不予理睬。他走进卫生间准备洗澡睡觉。他将浴室门反锁,把水流开到最强,试图摆脱夏莉莉。温热的水轻轻抚摸他的身体,他像是春芽,沐浴春雨。一瞬间,他感到轻松不少,可是这份轻松却被瞬间夺走。夏莉莉不知何时坐到了马桶上,依旧微微笑,像是顽劣的孩童一样。

李鸿严以为她还要说些什么,却发现她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看着自己,沉默不语。直到自己擦干了身子,穿上了干净的衣裤,才站起来靠在自己的肩膀上,问:“你真的想清楚自己想要的东西了吗?“

下一秒,卫生间只剩下自己一人,夏莉莉不见踪影。

一觉醒来,已是下午,阳光热情地把他裹住,哪管他已经大汗淋漓。李鸿严睡眼惺忪,迷茫地看着四周,像是来到了一个陌生的世界。夏天的热风顺着窗口涌进来,拥抱他,温热夹杂尘土,一时间让他清醒不少。

李鸿严打开手机,发现有七八个未接来电,全是南若雪打来的,肯定是因为自己没去上班的缘故。他也不着急,只是给南若雪发消息说自己今天不太舒服不去了。手机丢一边后,他一边伸展身子,一边走进卫生间。

冷水扑面,让他舒服了许多。李鸿严抬头看着镜子,里边儿是个颓废的男人,头发散乱,脸上水渍还未擦干,他看着镜中人,那双眼睛惶恐不安。他伸出手,伸向镜子,镜子里的人也伸出手,伸向镜外。两只手颤抖着碰到一起,互相在怜悯。他们就这样相互凝视,像两尊木头人。

“还要做下去吗?”女人的声音打破了他的宁静,回过神来他发现镜子里变成了夏莉莉的样子,依然那么年轻,那么阳光可爱。

“我不知道。”他情不自禁地低下头,身子感觉被人抽空一样无力,值得佝着腰借用洗漱台支撑自己,“我已经做了这么多了,不可能回头了。”

夏莉莉微微笑着,春风一样,夏花一般,她慢慢地靠近镜子,一点点地从里边爬出来,半个身子卡在镜面。她轻轻地把李鸿严抱进怀里,说:“以前啊,你说你是为了帮他们得到解脱,帮助他们免受痛苦,你也确实按照这个信念做事。但是现在呢,陈叶他是那样的人吗?”

李鸿严地身体在颤抖,他扭曲的脸上不知道是洗脸后留下的水渍还是眼泪鼻涕。

“一定要为自己犯下的错误找那么多借口吗?鸿严。”夏莉莉还在说着,哪管怀里的人是否在听,是否听得进去。

她轻轻抚摸李鸿严的后背,也不再多说什么。

女人喝了口水,脱下鞋子,小心翼翼地躺到椅子上。

李鸿严坐到她身旁,让她闭上眼好好休息一下,他告诉她,她太累了。女人听着医生的温声细语,困倦渐渐席卷全身,慢慢地她睡着了。

李鸿严确认她已经进入状态后,这才拿出纸笔,一点一点地去挖掘她地内心世界。心病,是藏在记忆深处,是最不愿意回忆起来的事情,想要找到它只能让人放下防备。他听着女人的叙述,过往的事情裹挟尘埃铺陈开来。

李鸿严听着她的故事,不自觉的迷惘了。她已经饱受折磨了,为什么还要苟延残喘呢?这些痛苦虽然有可能可以消除,她也许有机会能够走出阴影,但是这份痛苦它一直在这儿。更何况即使竭尽全力,最后的结局也不见得变好。

“痛苦吗?”

“很难受,我一直在尽可能逃离,但是它总是能追上我,把我拉回去,把我囚禁。”

“你知道这世间很多事情都没有好的结果吗?也许你已经竭尽全力,已经江郎才尽,但是得到的结果依然会失望透顶。”

“我不想让爸妈失望,他们已经为我操碎了心。我必须要配合他们。”

“他们对你的挂念,其实只是自私的挂念自己,他们只是想着自己没了孩子要怎么办。你觉得他们有关注过你自己的感受吗?当你在回忆里饱受折磨时,当你在噩梦里无穷尽轮回时,他们有关照过你吗?”

女人没有回答,他依旧闭着眼,眼泪顺着两侧脸颊流淌。

“这样下去,最痛苦的还是你自己。你要自己寻求一个解脱,这样也是给他们一个解脱。”

李鸿严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把心里想的给说出来了,他看到女人脸上的泪痕,这才反应过来他把治疗方向跑偏了。他起身,回到办公桌旁,他决定就这样吧,他端起茶杯,手轻轻地颤动。为什么自己会把这些说出来呢?

一周后,他听闻那个女人自杀了。据说女人那天夜里说自己去洗澡,然后坐在马桶上割腕。当她爸妈意识到事情不对劲地时候,女人早已死去。当事者以及其他知情人都不知道女人为什么要自杀,也不会有人把她地死亡和李鸿严联系到一起,因为这一周来她地表现看起来病以好了,自杀与医疗看起来是无关的。

也可能是当事人的父母比较通情达理,竟然没有上门闹事。

那天下午,南若雪有些事情提前请假走了。李鸿严坐在窗边,斜阳落进房间。他杀了人,却依旧逍遥法外,没人能抓住他。他知道自己可以有恃无恐,可以继续像以前生活下去。可是他还是害怕,不是害怕会被抓住,而是害怕自己。这样轻而易举地杀死一个人,还能全身而退,这样的情况让他没有来由的害怕。

外面的路灯陆陆续续地亮起来,他浑浑噩噩地离开。驾车行驶在公路上,和万千人擦肩而过,他们是他的过客,他是他们的过客。

夜空朴素,没有任何点缀,倒映它脚下璀璨的城市。李鸿严靠在阳台墙边,他没有开灯,他只是凝视眼前的暗。

“怎么,轻而易举地就能让别人去死,不是很爽吗?”夏莉莉从屋内走过来,倚在阳台门边,像是在嘲讽。“为什么你一脸茫然呢?”

李鸿严依旧一动不动,只是木讷地回答,“我没有想要无缘无故地杀人。“

“是吗?“夏莉莉坐到他身旁,抬头看着敞开的窗户,“那你把我推下去的时候,在想些什么呢?”

“我……”李鸿严犹豫了,他到底在想什么呢?他抬起头,看向那扇窗,白色连群轻飘飘的落下去,像一片羽毛。

夏莉莉看着他的脸,满是困惑的脸,眼前的人已经没了以前的骄傲和自信。她带着笑意,仿佛在嘲笑他,“是看我太痛苦,帮我了结吗?”

沉默,阳台里只剩下偶尔飘上来的汽车驶过的声音,过了一会儿,李鸿严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他猛地抬起头,“对啊,我是在帮你们结束,让你们不再承受这样的痛苦。”

夏莉莉看着他瞬间高昂的头颅,以及那张再次满是自信和骄傲的脸,不禁轻轻地摇摇头。

“但愿吧。”她起身,走回房间,”鸿严,你骗得了别人,但你骗不了自己。“她回头看了他一眼,他已经站了起来,也正在望着自己。

夏莉莉依旧在微笑,她的一点点地和黑暗融合,直到完全消失。

李鸿严穿过那片黑暗,那里已经没了她的温度,他走进卧室,扑到床上,沉沉睡去。

随后的日子里,他开始了对深陷痛苦的人们的救赎。他觉得自己是悲悯世人的神,在驱散人间的痛苦。

他先是守株待兔,等待来找他治疗的人。但过了好几个月,他也才等来一个,而且时间久了迟早会被人怀疑。他想着,这座城市还有许多没有资本来接受治疗的人吧。他望向窗外,看到了一位拾荒的老人,头发稀疏,身形佝偻,就像是干枯的歪脖子树。

这老人让他想起了自己的女儿,死在那个肮脏的流浪汉的身子下。他记得评估里那个流浪汉也是个精神病,法院认为那个人犯案时没有意识,也就是并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因此不予追究,只是强制性送入精神病院。

他突然发现,自己不是普渡众生的神,他只是个心碎的人。

于是他开始接触他们,开始偷偷地为他们做测评,开始学习如何提取蓖麻毒素。

他开始救赎之路,自我救赎,他要解决那些流浪精神病人。不是为了他人的安全,只是为了为女儿寻求安慰。

慢慢地他发现,不论他做什么,夏莉莉的亡魂都跟着他,在一旁看着他,默默不语。

不论是他悲悯众人,还是他在自我救赎,夏莉莉始终跟在一旁,默默不语。

直到有一天,夏莉莉终于再次在他耳边低语,“你在为自己寻求安慰。”

阳台中央摆了一张藤椅,李鸿严很喜欢坐在那里,轻轻摇晃,凝视敞开的窗户。他喜欢这样看着窗口,每次都能看到白色的羽毛飘落。

他再次坐上这个位置,如同往日一样凝视窗口,夏风吹拂,在他周围环绕。夏莉莉坐在窗口,发丝顺着风飘荡。

“我错了。”李鸿严看着夏莉莉说道,“我他妈根本不是一个英雄,我就是一个怂包。”

夏莉莉一如既往地微笑着看着他,“想清楚了?”

“你死了之后,我一直很迷茫,很懵,脑袋发昏。我一开始以为杀了你,会使我们彼此的解脱,可是你死之后我却更加地难受,寸步难行。“

“我想要逃离那一天,逃离那一个夜晚,却总是回到起点。你的死,是另外一道枷锁。“

夏莉莉笑着,看着他自白。

“我一直在试图欺骗自己,把自己当作救世主,但那只是为我逃避找的理由。我没那么崇高,我只是一个怂包。“

“那现在呢?“

李鸿严勾起嘴角,那一瞬间他像是一片云,“就像你说的一样,我骗不了我自己,这些破事儿还结束了。”

夏莉莉笑得像是阳光,她看着李鸿严坚定的样子,说:“鸿严,祝你好运,再见了。“她身子往后仰去,像一片羽毛一样飘落。

“再见了。“李鸿严说着告别,带着笑意。

尾声

波光荡漾的淮河水安静地流淌,它永远不会说话,不会表达,只是年复一年地倒映天上星月,地上风尘。

人影佝偻着身子,不停地咳嗽着,艰难的从水里站起来,却立马倒了下去。

这个影子几乎是爬着到了岸边,爬着离开水里。刚接触到平实的土地,影子迫不及待地翻身躺着。月光流转,落到脸上,这才能看清他的样子。

陈叶还在咳嗽,甚至想呕吐,他能闻到身上和嘴巴里,甚至是胃里的鱼腥味。每一次咳嗽他整个人都要颤抖,像是黑夜里的泥鳅。

吐了不知道多少水后,他这才能够好好地休息一下,他只想在这河床上躺着,像个废人一样躺着。这段时间太累了,很荒唐,像一场闹剧,这些事原本与自己毫无关联的。

他望着天上的月亮,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出现在人们头顶的?不知道它照耀人们多久了?它是旁观者,永远的置身事外。

陈叶眯着眼睛,好像看到了一个人,他看到年幼的自己坐在身边的大石头上,稚嫩的小手握着一块儿石头。小孩儿拿着石头,丢进河水里,“你为什么不能置身事外呢?非得掺和进来。”

“不知道。”陈叶凝视天上的星海,好像那里面有答案一样。

“你的所作所为,和爸妈有区别吗?”小孩儿慢慢地从石头上爬下来,在他身旁躺下。夜风穿过河面,带着鱼腥味儿经过他们的身体。

顺着夕阳,陈叶一蹦一跳地走回家。

他很高兴,今天作业得了优秀,老师当着全班同学夸奖他。而且还在体育课上认识了隔壁班的阳阳,那个双马尾的女孩子。更重要的是,昨晚爸爸说今天他和妈妈会早点回家陪自己过生日!

陈叶像是漫步月球一样一蹦一跳,三步一个回旋,嘴里哼着不知名的曲调。他还记得去年生日也是爸妈陪他过的,那天晚上一家三口围着水果蛋糕,陈叶还把奶油抹了老爸一脸。他一直认为那天应该被载入史册才行,还有今天也一样。

走过马路口,走进小区楼,马不停蹄地冲上楼,还差点在楼梯间摔进垃圾堆。陈叶喘着大气,撑着双腿,弓着背站在家门口。他看着关着的门,打起了退堂鼓。他歇了好久,直到不再大喘气才直立起身子。钥匙就在书包里,在他的文具盒里,马上就可以拿出来把门打开。但他不想去拿,他看着门,棕色的防盗门,也许是现在流行款式吧,几乎每户人家都是这种门。

他伸出手,敲了敲门。一下,两下,三下,没人回应。没听到吗?他记得老妈做饭的时候锅碗瓢盆的声音很容易就能掩盖敲门声,有次老爸因为这样在门外关了半小时,还被老妈骂“为什么回来这么晚!”

再试试吧。他再次伸出手敲响家门,第三下脱手之后,他就这么安静地站着,但屋里还是没有动静。记得如果在阳台洗衣服的话,好像也听不见敲门声的,难道老妈在做饭,老爸在洗衣服吗?

自己开门吧?还是再等等吧。他站在楼道里,楼灯昏黄,比夕阳还要暗沉。

还是自己开门吧。他叹着气,还是妥协了。从背上拿下书包,低着头反照文具盒,在他打开文具盒准备拿钥匙的时候,他听到了开门声。这种防盗门开关的时候总是会发出刺耳的声音,在楼道里奔涌。他笑了,小手放下钥匙,抬头准备拥入爸妈的怀抱里。可是那门还是紧闭,未曾动过。身后的邻居锁上门,走下楼去。

楼灯好像又暗了,大概是时间久了吧。他再次拿起钥匙,打开门,一如既往的客厅空无一人。

陈叶随手把书包丢到沙发上,打开留言,和以前一样“一条未读留言”。随手删去留言后,他扑到沙发上,闭上眼,试图让自己入睡。

陈叶从地上爬起来,身上湿漉漉的,凉风阵阵的让他不禁打起了哆嗦。他环顾四周,发现远处有白色的光,像是路灯。沿着公路走应该能够走回小镇吧,手机也坏掉了,现在也只能如此。他两手环抱胸口,裹紧了湿哒哒的衣服,但是这样却让他感觉更加冷。

“你这么抱着没用的,反正都湿透了。”男孩儿跟在他后边,看着他哆哆嗦嗦的样子。

“横竖都是冷,你管我。”陈叶说着就加快了脚步,男孩儿也跟着加速,始终保持着开始的距离。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陈叶。”男孩儿依旧微笑着,甚至看不出他有疲惫的感觉,似乎这样快速地走路对他来讲很简单一样。

陈叶捂住耳朵,抱怨着,“你他妈闭嘴行不行?你他妈的真的好他妈烦人!”他开始奔跑,一股脑冲进稀稀疏疏的树林。他拼尽全力奔跑,夜风和月光在他身后流转,淮河的吟唱在离他远去。可是小男孩儿依旧跟在他身后,依旧保持着最开始的距离。

他一下子躺在马路上,精疲力竭,两条腿已经抗议这般高强度的运动。

马路横贯东西,不见一车或是一人。不知尽头的大马路上只有他和小男孩儿躺着,沐浴月光。

他气喘如牛,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小男孩儿还是轻轻松松的样子,好像刚刚的狂奔不曾发生一样。“现在可以回答我了吗?你现在做的事情和爸妈有区别吗?”

陈叶好像没有听见一样不予理睬,他和天上的星月对视,好像许久未见的朋友。他的眼里倒映星河,星河深处放映着过去。

又一年的生日,和以前别无二致。

他搬了一只小板凳坐到汇聚在阳台的星光里。他坐在地上,仰望遥远的星河;星河流淌在天上,俯瞰渺小的他。他已经忘了这是多少次对视,他们已经是好朋友了,只是自己对那片天空还知之甚少,但他相信那片天空默默的记下了他诉说的一切。

在汽车的号角声里,他坐了很久,久到爸爸和妈妈都回家了。两个人一脸疲倦的回到家,看到他在阳台发呆,摇着头叹息着,愧疚两个字浮现在脸上。但他们已经习惯了,几乎每天都是如此,这样的事情几乎无法避免。

一家三口的生活在这样的默契中平静地向前迈进,三个人虽然都想得到更多,但也无能为力,只好在心底祈祷这样的平静能够维持下去,

只可惜天不随人愿,意外还是发生了,妈妈牺牲了。

那天,爸爸少有的来接他放学,虽然一直板着脸。精疲力竭的样子,但陈叶已经有了前所未有的满足感。只是爸爸开车的方向不对劲,不是往家的方向。蒙在鼓里的陈叶好奇地询问这是要去哪里,是要带自己的去玩吗?妈妈在哪里?

陈德建目视前方的马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殡仪馆。”

陈叶记得那天天气很好,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没有凄风苦雨,没有电闪雷鸣。车子停在殡仪馆门口,他牵着爸爸的手,跟着爸爸往里走,他知道离开这里之后他就见不到妈妈了。

星光如往日一般投影,凝滞在阳台的花草里。陈叶望着满天星辰,他知道死了就是死了,不会有变成天上星辰的童话,也没有天上乐园的仙境。死亡就是离别,有的人离开,消失在其他人生活里,甚至来不及道别。

他望着璀璨星河,他希望那些故事都是真实的,那样的话妈妈就在天空的某个角落看着他,也许还在笑。

爸爸默默地搬来小板凳坐到他身边,两个人紧挨着,看着长天。城市的灯火蒸腾而上,想和天上星月交融,却只能滑出一道分界,两者泾渭分明。

“爸,你也会这样离开吗?”

陈叶转头看着父亲的侧脸,也许是星光渲染,他看到了许多白发。

父亲转过脸看着他,整张脸像是晚秋的枯草堆一样。

父亲轻轻地摸着他的头,说:“也许吧,这些事情谁也不好说。”

陈叶闻言,眼角湿润,他再次抬头看着天空,确实模糊不清的样子。他抱着父亲的手臂,头靠到肩膀上,两人浸泡在星光里,无语凝噎。

“你们就不能不那么拼命吗?多陪陪我不行吗?“

父亲还是轻轻抚摸他的头发,沉默着。有些问题很浅显,答案却很难说。

“你们一定得那么拼命吗?做到这种地步他值得吗?”

那一晚他歇斯底里,父亲却沉默不语。

这些问题扎根,等待着拔除,可是父亲却始终不作回应,就像是忘了一样。

直到父亲的牺牲,答案也没能说出口。

陈叶迷迷糊糊地感觉到了冰凉,浑身黏糊糊的,冷冰冰的,像一个死人。

他支起身子,环顾四周,天幕依旧暗沉,少了许多星子。这条大马路依然是不见来者,不见车流。

安静,他只想得到这个词语来形容。这本就安静,小男孩儿消失后就更安静了。

他站起来,依稀记得那个村子的方向应该是往西边走。

那些问题萦绕着,父亲到死也没回答自己。

那些问题也不好回答,即便父亲回答了,自己也不会接受。

他眼里,所谓的“大义”不过是个谎言,是虚假的梦,警察门被这个谎言欺骗,为了“大义”放弃真实的生活。为了那种虚伪的说辞,舍弃眼前的生活,不和口口声声规划美好未来却连手边的事情都做不好一样愚蠢吗?

“你现在的所作所为,和爸妈有区别吗?”

男孩儿的声音回荡在耳边,陈叶回顾这些天自己做的事情,没日没夜的调查、跟踪、取证,甚至差点搭进去这条小命。他不由得想起牺牲的父母,自己似乎一步一步地走向他们。

他慢慢地走着,终于看到了小镇的影子,一两栋三层小楼立在那儿,山坡上的村民正在辛勤劳作。

母亲牺牲的那晚,他和父亲两人的目光从天上落下来,望着眼前的城市,万家灯火,车水马龙。

陈叶拖着一身的腥臭味儿走进村子,找质朴的大妈换了些零钱坐公交。

月光洒落,宛如白日。

陈叶在天台上铺了层凉席,仰躺着。

昨天他刚刚目送父亲的骨灰盒下葬,和母亲的坟墓紧靠着。葬礼结束之后,他便跟着爷爷回到了清泉镇,他们的老家。

他望着天空,满天星辰和往年一样,闪耀着,好像在歌唱。

爷爷坐到他身边,嘴里吊着烟斗,吐着烟圈。

“爷爷,你说他们为什么要这样?”

“你爸以前也和你一样,问我为什么。”爷爷吐着烟圈,看着楼下院里的桂花树,郁郁葱葱,亭亭如盖。“我以前也是警察,缉毒警,也是九死一生的活计。”

“那答案呢?”

“你想要的答案我给不了,得你自己想明白。”烟圈飘扬在爷孙头上,弥漫在寂寂夜风里,和着月光流淌。“爷爷我只能告诉你,这些事情没有啥比啥更加重要,也谈不上什么轻视不轻视。”

阴沉的探视间里,杨守义和一个男人相对而坐。

男人身穿灰色囚服,头发像海藻一样弯曲疯长,脏乱的头发下遮掩的是一对阴沉锐利的眼睛。他叫徐怀瑾,是名杀人狂,再过三个月他就要行刑了。

“杨警官,怎么想起来看看我了?”徐怀瑾咧着嘴笑着,“是想来给我送行吗?”

杨守义怒目金刚,“我是来看看你最后是不是还能笑得出来罢了。”

“别他妈装得跟你和我很友好一样,我们之间用不着客气。”徐怀瑾依旧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那天你女儿的样子可是很可爱呢。”

“你他妈的!”杨守义从椅子上跳起来,正要一拳头砸下去时被门口的警卫拦住了。“我他妈那天就该一枪崩了你!”

“没事了,反正三个月后我就要死了,一命偿一命。”徐怀瑾把玩着乱糟糟的头发,“你女儿也该安息了。”

“哦不,她本来就安息了。”

杨守义坐在沙发上,闭眼养神。自从那天破案之后,他不停地回忆起那个人,不停地在梦里回到那一天。领导见他日渐萎靡,索性给他批了几天假。

“杨队长,感觉怎么样了?”徐怀瑾躺在另一侧的沙发上,头发还是像埋在淤泥中的水槽一样。

“你滚啊!”杨守义大吼着,希望这个人立马消失。

“我这人早就死了,你让我怎么滚?“

杨守义睁开眼,怒目而视,随即从沙发上跳起来拽住徐怀瑾的衣领,“你他妈都死了还来烦我干嘛?“

“是我在烦你吗?“徐怀瑾还是那一脸无所谓的样子,”你知道我们俩最大的区别是什么吧?你是活的,我是死的,包括她也是。“

顺着徐怀瑾的手指,杨守义看到坐在茶几旁写作业的女儿,柔软的头发顺着肩膀流下去,她长发齐腰,让她显得更加小只。白色的蝴蝶发卡戴在耳朵边,随时都可能扇动翅膀,翩翩起舞。

“我和她都是死人,杨警官,死人为什么能烦恼活人呢?”

杨守义看着女孩儿的样子入了神,心底的酸楚涌上鼻稍,“忘不了。”

夏日炙烤,天地像一个蒸笼。杨守义开着车,水蛇一般穿梭在车流里。就在刚才,徐怀瑾终于交代了女儿的下落,他说如果搞快点也许还活着。

终于走出了城区,大马路上鲜少看到其他车子,道路两侧也变成了一望无际的荒野。树木郁郁葱葱,花草生机勃勃,杨守义死盯着前方,空旷的马路。

太阳渐渐倾斜,光线慢慢地变得柔和。杨守义从岔路口下道,进入了树林中。黄泥路弯弯绕绕,中间偶尔长着几株杂草。杨守义看着前边陌生的小路,他开始怀疑这一切会不会是徐怀瑾的阴谋,可是他已经被捕了,还有什么理由骗人呢?

半边天空绯红,太阳只剩一角挂在山头,远天渐渐地流露暮色。

杨守义在村口停下车,这个村子废弃多年,有的屋舍土墙早已倒塌,留下一个缺口。那些瓦片更是稀碎,青苔密布。他一眼就能看到长在房檐的绿色植物,虽然不知道名字,但是那朵百花倒是好看。

杨守义突然有种预感,眼前的景象似乎是某种暗喻,一种预告。

他走进村子,挨家挨户地推门、搜查。暮色四合,无限的黑暗遮蔽双眼。杨守义打开手机的电筒继续寻找。女儿怕黑,他必须加快脚步。可是任凭他满腔热情,这一片搜索下来却是一无所获。那些屋子里,除了虫子和杂草,就是顺着瓦片的缝隙漏下来的月光。

越是找不到,他就越害怕。恐惧像是发酵的面团,慢慢地膨大。

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他找到了女儿。

女儿支离破碎,身体用肠子绑在树干上,双手和双脚挂在两侧。头用头发挂在树梢,双目无神地看着自己,跟着清风晃晃悠悠。

杨守义无力地跪下,佝偻着身子,低垂着头,又看见了一字排开的内脏。

“没人叫你忘记。”

杨守义还沉醉在女儿恬静的背影中,徐怀瑾摇着头,挥挥手,眼前的一切却变成了那个夜晚恐怖的画面。

杨守义猛地跪了下去,他只觉得双腿发软,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只想呕吐。

“你恨我,我杀了你的女儿,还把她肢解。你也恨你自己,因为你的犹豫,那个女人死了。”

“这些年,你还在那个烂尾楼滞留。”

“你滚啊!”杨守义怒吼着,站了起来,他还在客厅里,只有他一个人。

他擦去头上的汗水,又坐了下去,后背刚刚躺上去就感觉一阵凉意,原来他的身上早已被汗水浸透。

李建国恨自己,他的后半生都在悔恨和自我厌弃中度过。杨守义虽然不了解这位老人,但是他能感觉到老人的复仇绝不是一时兴起或者灵光乍现。从少女自杀的那一刻,悲伤的魔鬼就纠缠着他,然后某一天,也许是下午,也许是晚上,也可能是早晨,他找到了女儿的日记本。

从他翻开日记的那一刻,仇恨便生根发芽。他想杀了言归云,但是他犹犹豫豫,不敢下手,他懦弱无能。他开始焉耆自己,憎恶自己,他不再兢兢业业,不再勤勤恳恳,理想灰飞烟灭,他成为庸庸碌碌的一个。

他的后半生都缠绕悲伤,他的余生可以用四个字概括,自我憎恶。

杨守义望着窗外,公寓对面是游泳池,女儿每到夏天,或者任何一个炎热的日子都缠着自己带她游泳。

徐怀瑾确实死了,但不是自己动手。

在他看来,徐怀瑾死得太舒服,太体面了。在那一方昏暗的屋子里,催眠剂让他沉沉睡去,以至于氰化物注射之后,他甚至一点感觉都没有。到他死亡的那一刻,还挂着浅浅的笑意。

还有那个女人,她被挟持时的恐惧,颤抖的身体,扭曲的神情,嘶哑的哭喊,一直对自己紧追不放。如果再坚决一点,再理智一点,也许她能活下来?

手机铃声在屋里盘旋,杨守义感到头疼欲裂。“老宋,有事吗?”

“杨队,有个叫陈叶的说有事情要跟你说。”

“什么事情?”

“他说是关于乞丐连环杀人案的。”

“我马上来。”

杨守义来到卫生间,捧起一把冷水往脸上扑,他看着镜子里湿漉漉的脸,长叹着。

杨守义看着面前的年轻人,感觉有点眼熟,但是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陈叶,你说的有事情跟我说,现在我来了,说吧。”

“我知道连续杀害乞丐的人是谁,而且他还跟最近连续多人自杀的事情有关。“

杨守义双手撑在桌子上,感觉心脏被揪住了。“你可知道欺骗警察是什么后果?“

“李鸿严,是他杀了那些人,并且教唆多位病人自杀。“

杨守义盯着面前的男人,他也回望着自己,丝毫没有躲避,好像胸有成竹一样。

“李鸿严是我的治疗医生,他的为人我也是有些了解的。你的这些指控,有证据吗?“杨守义再次询问,他也觉得自己的那位医生可怕,但是他不愿相信自己跟杀人犯来往甚久而不自知,并且那位杀人犯还及其了解自己。

陈叶没有作答,他在犹豫。杨守义看着他,期待着回答。

“证据暂时没有,他做事很缜密,几乎没有留下可以追寻的痕迹。“

“可是断案需要证据。“

陈叶再次不知如何作答,就像是在做高考语文一样,他的笔尖落在作文格里却难以开头。他知道这段时间他搜集的信息并不算证据,没有一件事能直接的指向真相。

许久的沉默之后,他如是说:“合理怀疑只需要动机。“

杨守义饶有兴许,“你说的动机是指什么?“

“他的老婆夏莉莉患有严重的精神分裂,最开始在他的治疗下痊愈了,并且治疗过程中两个人相爱了。夏莉莉出院两年后,他们结婚生子,可是后来他们的女儿死了。“

“然后呢?”杨守义不解地询问,“这有什么关联吗?”

“然后夏莉莉旧症复发,李鸿严再次试图治疗夏莉莉,但是从结果来看没有作用。因为再后来夏莉莉跳楼自杀。”

“一个伤心欲绝的男人于是心里出现问题,开始报复社会?你想说的是这样吗?”

“我知道这确实太跳跃了,因为乞丐和这些事情之间并没有实质性联系,起码我不知道有什么联系。”

“他的女儿叫什么名字,你知道吗?”杨收益稍微存疑,没有否定。案子本就一筹莫展,任何一个方向都可能走向真相。

陈叶挠头,“好像是李冉冉。”

“这样吧,情况我大致了解了,你可以先离开了。”

陈叶走后,杨守义叫宋城去查李冉冉的事情,很快有了结果,李冉冉是被乞丐**致死的。李鸿严似乎看到了一根线,把一切串联到了一起。

“我要出去一趟。”他跟宋城这样说了后就驱车离开,往李鸿严的家走去。合理怀疑只需要一个动机,而动机已经一目了然。

他看到了又一个困在旧日阴霾里的可怜人。

终于来到了小区,他向门卫说明身份后很快进入小区,一番寻觅后总算找到了李鸿严所住的公寓楼。正当他要走进去的时候,身后一声巨响,什么东西落了下来,好像摔得稀碎,他回过头一看,李鸿严仰面朝天,已经没了生气。

在震惊中,他报警通知其他人赶来,自己一人上楼。

来到李鸿严家门口,他发现门是虚掩着的,似乎在等着自己。推门而入,只见饭桌上摆着各种化学仪器,和一张信纸。

杨守义拿起信纸,那是李鸿严的认罪书,里面是他自述的关于如何教唆病人自杀,如何杀害流浪汉,甚至如何杀了夏莉莉的详细。

洋洋洒洒,正反两面。杨守义只看到了四个字,寻找出路。

他们都困在旧时光的迷宫里,都在努力寻找出口。李建国和李鸿严慢慢地认为,这样的寻找是不可能的,根本没有出口,没人能走出阴霾。他们这样想着,发现死亡也许是最好的办法,一了百了,再无负担。

杨守义放下信纸,走到阳台,开始吸烟。燥热的夏风吹过去,从窗口进入屋子里,杨守义感受夏风的抚摸,看着大开的窗户,李鸿严从这里把夏莉莉推下去,又从这里跳下去。他解脱了夏莉莉,又解脱了自己。

答案只有这样了吗?烟气在他头顶缭绕,整个人都模糊起来。

夜里,李鸿严躺在浴缸里,身子一点一点地滑进水里。

慢慢下沉,温热的水慢慢的上升,慢慢地外面的声音变得模糊,车声、喇叭声、风声、雨声、哭喊声、嘲笑声……

全都在远去,只剩下胸口的积压,水的低语。

他能感觉到身体里氧气慢慢的消耗,他的身体在飘然远去。他越陷越深,但是耳边又响起那些声音。车声、喇叭声、风声、雨声、哭喊声、嘲笑声……这些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滔天巨浪,将他淹没。

李鸿严挣扎着,从水里爬出来,气喘吁吁。

他从浴缸里爬出来,裹上浴袍,走进卧室,一下子扑到床上,慢慢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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