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景亲临校门请我去吃饭。
虽说不是有排面的大餐,只是寒酸的豆花饭。这小子记得我就算是奇迹了。
“我们多长时间没见了?”我问。
“大概……一年吧。”
“你还是那样的怪异发型,你老师不会说吗?”
“不会啊。”
他是玩摇滚的,厚重蓬松的头发天然免烫,难以描述的刘海,说杀马特也不为怪。
“咱们来谈谈人生吧。”他说。
“好啊。”
“你以后干什么呢?”
“大学什么专业,大学毕业后的工作,或者打算考研考博?”
“我以前一直明确不了目标,看不到未来,现在我决定了。”
他用眼镜下的一双小眼珠瞪我。
“大学选择天文学也好,计算机也好,总之,我一定要走上音乐的道路。绝对。”
“真的吗?”
“嗯哼。”
“那你来加入我们乐团吧。”
“你们是摇滚乐队。”
他迅速喝光杯子里的果汁,迫不及待地想将我揽入门下。
“我们也缺钢琴手,谁说钢琴就不能摇滚了?”
“你们器乐手都齐了?”
“加上我八个人,差个编曲录音的。”
“那就不需要我了吧。”
“喂!来啊,给我个面子。”
崔景越来越有领导人的样子,卑尊屈微倒是没可能。
我摇头,“不了不了,我有自己的想法。”
“唉……遗憾。”
他捞锅里的菜,我准备闲扯几句,他又说起来。
“你还是我们组织的人,等放暑假大家找地方见一面。”
崔景口中的组织,是自发性,只有十几个人的,研究社会科学的。通俗点说,就是发掘新思想和批判社会污点。
“组织?”
“你忘了?”
“别说笑了。”
我以取笑的口吻继续说:
“你告诉我组织的信条是什么?”
“是坚守正义?是造福人类?”
“你们的实际行动在哪儿呢?”
“别说要等以后有能力了再开始,我根本看不到目标和方向。”
“伟大的理想没有等待,不是坐而论道、纸上谈兵。”
“那以我们现在的能力,能做什么?”
“世界,正是身边的每个角落,我们必须做点什么。”
※
我惹上了麻烦,回到教室上晚自习,刚进门,门口的同学问我脸怎么了。被称为“搞笑艺人”的男生大喊:“你被打了吗?”
我开玩笑回一句“刚经历一场血战”。
结果全班都投来好奇,老师也注意到了,问我怎么回事,我回答:“出了个车祸,没什么大碍。”
真要是车祸就好了,还能获得赔偿,血战才是正解。
三节课上完教室里已经没了人影,我还在走神。
跟踪秋月的心情全无,天空也不见繁星和月光。
正准备听音乐,夏暮发来讯息。
“那什么……我们再见一面?”
“怎么又……”
夏暮留下定位,是一家日式甜品店,我想说“你怎么会让一个穷鬼去这么高档的地方”。
“我请客!”
看到这三个字,我去了。
“你好慢啊……”
“天呐,你脸怎么了?”
夏暮使劲瞅我红肿的脸。
“啊……”
“骑车出车祸了。问题不大,没伤到脑子。”
“你小心点嘛。”
我坐上桌,夏暮的桌角摆着一个灰白色礼盒。
“真的没事吗?”
“没事没事。”
“菜单在这儿,随便点哦,价格不超过50就好。”
“哦哦……”
“谢谢,帮我随便点个小蛋糕就好了。”
最讨厌看菜单了。
“那天真是不好意思,随便说几句就哭兮兮了。”
“这次叫你出来,是还想继续聊。”
“放心吧,这次我保证,不会失控的。”
“好。”
“你说还是我说。”
“你说。”
你叫我出来当然是你说。
“秋月通过你的好友申请了吗?”
“通过了。”
夏暮刚入口的一块蛋糕哽下去,比中了几十亿还要夸张。
“你咬一咬再吞吧。”
“啊啊啊啊——”
“你好厉害啊!”
“我抱着试一试的态度,没想到竟然通过了。”
“你做了什么啊,教教我呗。”
只有我被秋月通过了申请吗?可是,为什么?
“呃,我不知道,有点,怎么说呢……”
夏暮嘴角的奶油没来得及擦,将手边的礼盒推给我。
“我想请你帮个忙,拜托了。”
我被拜托了。
“请你无论如何都要将这个礼物交给秋月。我不知道你跟秋月之间是怎么一回事,但现在你确实比我更了解她。”
我苦笑,“这是在利用我吗?”
“不是,没有那回事!”
我把礼盒推回原来的位置。
“我做不到。”
“你为什么做不到?!”,夏暮的声音又大了起来。
“我真的做不到。不要对我抱以期待。”
“秋月通过了你的好友申请,凭什么?”
“……这个我也……”
“我嫉妒你!”
“我不喜欢悲观阴沉的人,可你并不消极,你关心秋月。”
“我不是在利用你,我没有视你为工具人。”
“我才是真正的做不到啊,这两年间,我见了秋月不下三十次,你应该知道我得到的都是秋月的哪种对待。”
“身边也没人能做到,包括秋月的父亲……外公外婆爷爷奶奶,亲朋好友。”
“所以我迫不得已求求你……”
“母亲呢?”我打断夏暮。
“母亲……”
“去世了。”
我捂住嘴。
“冒昧地问一下,是在……什么时候?”
“两年前……”
说得通了。
“这就是秋月剧变的原因吗?”
“没有别的原因了。”
凝重的持续中,我将夏暮请求帮忙的礼盒移到面前。
“那好吧。”
“谢谢你。真的……”
“秋月母亲……”
我急切地想知道发生在秋月身上的一切。
“没事儿,你问吧。”
“是怎么去世的呢?”
“过度操劳,从小区的楼梯上摔下去了。”
“头部重创,救治失败。”
“过度操劳?”
“……那几年秋月父母争吵不断、家庭不和。两年前秋月急性阑尾炎住院,那段日子她的母亲特别劳累,然而父亲都不去看她一眼。”
“她父亲很严厉,很暴躁,从没支持秋月学音乐。几年前,他父亲就是因为失业才在外头游手好闲,还喜欢去赌钱。家里全靠母亲一人顶天立地。”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懂我意思吧?”
“当然。”
“拜托你一定要让她收下。”
我抚摩礼盒上“秋月”二字的浮雕,问:“这里面装的是什么?”
“我们之间的信物。”
“信物?”
“我可以允许你打开看一下。”,夏暮嬉笑着。
“那就,不客气了。”
我打开盒盖,只见里面是一颗手掌大的水晶球。
“可以取出来吗?”
“可以,小心点。”
小心谨慎地取出水晶球,放在明亮灯光下的桌上。
玻璃球内,雪地上,一位长发少女弹奏着黑色三角钢琴。
我眼睛紧贴水晶球,里面的人物和钢琴的做工无比精致。弹琴的人像秋月,黑白相间的哥特式连衣裙,闭上双眼进入演奏的幻想世界,高雅、庄重、威严。搭配光泽的钢琴和洁白的雪地,则是一种幽寂和无言以表的美。
我试着摇一摇,果然,地上的雪像是受到强劲的风力,在空中飞舞起来,飘絮凛冽的白雪将少女和钢琴密密环绕。
“真好看啊……”
我注意到镌刻在水晶球底盘上的金色数字:2018.12.25?夏暮。
“这是……圣诞节的礼物吗?”
“对。”
“不管秋月理不理我,每逢佳节都会为她准备礼物。”
“上次你在校门口碰见我,盒子里装的是去年的生日礼物。”
“家里的书柜,没有书。锁着的都是没能赠予她的东西,不知不觉的,空落落的大柜子已经装不下了。”
我合上盖子,手不舍移开。
“这么好的礼物,秋月必须得收下。”
与夏暮分开时将近十点四十。
血红色的天空布满灰蒙蒙的乌云,根据天气预报深夜会有一场大雨。
尽管如此,我还是坚持到霞江三桥。
无聊之下,我打开聊天软件,秋月只发了一句“你还好吗?”就没有下文了,剩下的是我三天前回复的四条留言。
点开她的个人空间,仍是被拒之门外。
十一点五十分,天空下起雨。老天爷仿佛知晓我的心情,为我哭泣。
离开桥头,小雨转变成中雨。老天在戏弄我,不停地往我身上吐痰,唾弃我,好让我滚回家。
不用你催我也会回去。
拿出手机,屏幕就被覆上水膜,我那句打好的“在吗?”就等着发送。
在又怎样?能说什么呢。
身体和衣物好久没有这样湿透了,我躲在桥头对面的烂尾楼下,坐在地上,沉闷,无助。
回想起最近与母亲的争吵,心里越发难受。
红肿湿润的脸颊贴着冰冷的石柱,朦胧迷糊的双眼已经快睁不开了。
“我就是个可有可无的人。”,浑身酸痛的我自言自语,“我的存在就是个不必要的意外巧合。”
一双细长的小腿出现在视野,我顺着这双腿费力地往上拽动视线,撑着黑伞的秋月站在雨中。
我在做梦。
“你在这儿做什么?”
我在做梦。
“该回家了。”
这只是一场梦。
“你脸怎么了?”
她蹲下来打开手机的电筒,刺眼的白光打击我紫红色的脸,我紧闭双眼躲闪。
“你不知道吗,我出了车祸。”
我无力地说着梦话。
“别撒谎了!”
秋月抬高平常轻柔的声音,我拉开视觉的帘幕。这不是梦。
“有人看见你打架了。”
“真能逞强,真会伪装。”
“要不是有人看见,有人议论……还真就……瞒天过海。”
我将下肢收起来,蜷缩身子。
傍晚的时候,我在公交车上打盹,导致坐过了站。
原本的下车地在五站之前,愁闷的我干脆到终点站换乘。
除了我,车上还有群社会青年围着一个男生,我只听见他们在威胁、恐吓那个人,还大放阙词说要打死他。
下车后,我好奇之下跟着他们。
那群青年混混把男生拽进旧小区的巷子里,我则是在远处观望男生被殴打。
男生长得很清秀,身上没有小混混那样的地痞气息,那群废物让他跪下道歉、脱裤子、舔鞋。那男生没有妥协,没有退让,奋力反抗。
单打独斗只会被伤害得更惨痛,三只废物重拳、脚踢、猛踹,不留情也不留命,直到男生倒在地上再也站不起来。
我差点冲上去发泄愤怒,三只废物停下手脚,我的冲动也就随之消失了。
与我无关,我没有必要……
“没有必要什么?”脑子里默念这句话的时候,那男生倾尽全力站起来。
他在挑战。他在挑战**,他不会屈服。
就在他出拳的时候,我的脚不由自主地跨出去。
世界,正是身边的每个角落,我们必须做点什么。
这可是我亲口说的,难道我又要好于面子满足自己的慵懒吗?
借助动力蹬开一头废物,然后用早已握紧的坚实的拳头抡在另一头废物脸上。
敌众我寡,我只是趁其不意占据了上风。一头身强体壮的废物压制我,很快就将我锁住,他们合力把我殴打了好一会儿。
迫在眉睫之时路过的大叔制止了那群废物的暴行,让我们免于身残的灾祸。
大叔把我们送出小区,男生在大叔的好言相劝下拒绝报警和去医院。
男生在我身后一瘸一拐,白净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伴随身体颤抖和明显的肢体抽搐。
我的状况比他好,顶多就受了点皮外伤和肌肉伤。
“加油。”
我站在红绿灯路口对身后的男生说。
他停留在原地,我走过斑马线,他才高声地喊:“谢谢你!”
我冰凉的心顿时感到温暖。
“不用谢。”,我在心里应答。
我帮不了他摆脱困境,只能做到这些,只能做到眼前的这些。
我反感暴力,反对暴力,我会为暴力打抱不平。沉下心思考,我制止暴力的时候,自己不就成为暴力本身了吗?
如果还有这种事情发生,我也会像今天这样,不过我会更果断,更坚定,更理智。
秋月靠在柱子的另一侧,我把打架的详细经过陈述给她听了。
“真是个烂好人。”
“烂好人?”
“你做得对。”
“你没有错。”
“但……不鼓励你这么做。”
“总这样……会把命搭进去。”
秋月把慰籍我的话故意说得平淡,我已经打心底感到喜悦、感到满足。
“命不命的无所谓了,我这个快死的人。”
秋月脚往前梭,面向我。
我不想去看她。她愣住,什么也没说,坐到我旁边。
“你为什么会喜欢星空呢?”我问。
……
秋月想了想。
“第一,它真的很美。”
“第二,它能治愈我的悲伤。”
“第三,我单纯的喜欢、向往。”
“你呢?”
……
“我啊……”
“我并不在意星空。”
“小时候也是单纯的喜爱和向往,但后来都没有在意过夜里的天空。”
“因为你,我才真正地向星空仰望。”
这些话我都没勇气说出来,我只说了四个字:“跟你一样。”
那晚的月光皎洁无暇,是你的引导,我才对天空投去关注。
“你真的很爱音乐。”我对她说。
“从小到大,音乐是我唯一的挚爱。”
“但……”
“但?”
“这挚爱胜不过亲情。”
……
雨水阻塞的毛孔里渗出冷汗,我的五脏六腑麻痹了。
她深吸一口气,“音乐是一剂良药,是一种动力,是我生命的必须。”
“它赋予我生命,延续我生命,让我明确了自己的理想与未来。”我接着她的话说。
“你的理想和未来?”
“你的理想和未来?”我反问她。
“秘密。”
“噫!那我也不告诉你。”
“我不稀罕!”
……
“看到你写的《月光》了。”
“非常不错。”
“你怎么知道我写了《月光》?”
“我是语文课代表,你忘了吗?”
……
“噢,也对。”
“你到底看到了什么,写得那么美好?”
我看到了震撼人心的金色世界,看到了月色下梦幻般的你。
——看到了希望。
“秘密。”
“有病!”
傲气的扭头。这才是真实的秋月,而不是那个平日里戴着伪装面具的孤独女孩。
“我不是刻意学你说话啦,这真的是个秘密。”
“不感兴趣。”
她头扭得更远。
我拿出手机想看看时间,秋月站起来撑开伞。
她走进淅淅沥沥的雨里,雨滴打在伞面啪嗒啪嗒地响着。她那个背影,温暖又亲切,就好像……
“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