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清晨，正午以及温暖的午后。
一切都和往常一样。
和往常一样跟母亲闹了不愉快，不是一次两次，不是偶尔，不是经常。是在家的每天。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确实，各有各的难处。但谁又会去体会那些难处？当怒火攻心的时候，谁会及时踩下刹车，连减速度都忽略。没有人可以，人都是在过后才后悔，在过后才领悟，在过后才看清曾身处其中的真相。
可这太频繁了。就像失控的滚轮，就像坏掉的机器，就像奔流的江河。总会跃进迷雾，跳进坑洞，不是想不到，是根本没有想。
还是和以往一样出门。走路，走路，漫无目的地走路。戴上耳机，放上心爱的音乐，开始没有终点的前行，直到改变主意为止。
经过林间，经过小路，经过广场和条条街道。路上的所有都皆如往常，路上的所有都熟悉得连存在都变得虚幻。没有任何事物值得入眼，事物就像永远在反复运作的道具，人们就像永远在进行某个任务的NPC，围绕着自己的设定。
我与他们毫不相干，毫无瓜葛。他们只是在我的世界的衬托物，衬托相互间的异同，衬托相互间的重要。事物也只是在我的世界的相对性，相对我而逝去，让我时刻明白，让我时刻警觉：
——时间在流逝，运动一直在持续，我所见到的都是过去。
偶然间，我看到了我的梦。
它就在那儿，只是我一直没能着手这场梦。
一家琴行，从外面看进去：开阔的接待厅，吉他、贝斯、尤克里里、小提琴、大提琴、二胡等乐器都挂在墙壁上。除此之外还摆有一架大三角钢琴。
我的步子尤其缓慢，像粘着地的蜗牛。
传出的诸多乐器声音，之中有糟糕得像是锯钢筋的小提琴声，也有五音不全的吉他声，更是有刺耳的二胡和爆炸的电子琴声。
我难以转动侧向琴行的头。本想恢复初始的速度离开这吵闹的地方，可陡然响起的钢琴声促使我停下。
她叫住了我。
秋月，她用琴声叫住了我。
须臾间傻了眼。我瞪目结舌地看着，望着，注视着，凝视着。
坚固的玻璃后，三角钢琴正对我，她的注意力集中于看谱和演奏，自然不会发现钢琴上方、玻璃之外我的停留。
她的身体上起下伏，白皙无暇、清丽秀雅的脸颜一会儿消失，一会儿浮现，一会儿被分割成双，一会儿被钢琴遮挡。
她的面部，还是那般，一如往常。没有丝毫变化，没有沾染丁点灰尘颗粒。平静如南北极的冰面，平静如绝对的零度，什么也看不到。
“你笑啊，我好想看到你笑啊。”
不知怎的，脑海里闪过这样一个请求，与其说请求，不如说是自言自语。
我岿然不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傻傻逗留，尽管行人向我投来异样的眼光，尽管我有些胆怯被她发现。
琴声的音调随着她的起伏而起伏，不仅是她的身体和琴声，我的思绪也是，我的意志也是。如潮汐一般，时起时落。
她掀起潮汐，掀起了我心中的潮汐。她自己，通过钢琴这个媒介掀起了我心中的潮汐。
本来凛冬之雪般宁静的琴声，骤然间，如天平失衡，如暴雨倾盆，如惯性导致的离心抛物，演变成急促，又疾速，变换成激烈。硕大的冰雹落空而入；狂风气流趁虚而入；地动山摇、山体滑坡，泥沙夺空而入；就同想将自己吞没的惊涛骇浪，想将自己包裹的积雪崩塌。
激烈又激烈。虽厚实的玻璃隔去大部分音量，但我仍感觉自己身处其中，身处钢琴面前，身处她的面前。
小小的分贝，乃至抵御了我身后的汽车笛鸣、人群喧闹。
我参与一场音乐会，广阔的音乐厅内，只有一位观众，一位就在她不远处，沉醉于她倾力演奏的观众。
力量一下就上来了。我充满动力，充满着将虚无化为真实的动力。
我想去试一试，尽我所能去试一试，哪怕由于未知因素半途而废，哪怕由于未知意外化为泡影，哪怕遥远的未来始终不可期盼、严重偏离轨道，我都想去试一试。不过这次不是怀着侥幸，而是怀着希望，我从未说出口，且第一次拥有的希望。我不能一事无成，终日在阴湿的洞穴里徘徊。
这股力量太过强大，强大得切断思考，斩除纠结，击碎犹豫。
演奏在越来越激烈中戛然而止，垂死挣扎的蝴蝶停止了扑朔、越来越猛烈的火焰乍然熄灭。动人心魄的琴声在激越中停止了击弦振动、停止了空气振动。
声波消失，仍在我耳边缭绕。她抬起头，早已知晓窗外我的存在。在演奏结束抬起了头。
想来也是，她的余光早已注意到我，清晰的玻璃外，我长时间驻足的身影，呆若木鸡的身影。
我们就这样四目相对。在认识她的第二十五天，是我唯一一次，坚毅、坚定的对视，绝不会逃避的对视。
五秒、六秒、七秒、八秒……她都没有细致变化，她的视线没有纳米的移动。我的所见，是一幅静止的油画，她在静止的油画中，是五彩绚丽的雕像。
我假装因为眼睛酸痛而甩开视线，眨了眨眼。
她收起停留在琴键上的双手，动了动嘴唇，仿佛会心一笑。
我不知这一笑是何用意，我只是震惊、黯然。尽管可能是皮笑肉不笑的假象，但那是千载难逢的笑容，那是前所未有的笑容，那是使我触目惊心的笑容。我在这一刻，心律失常。
这是个不同寻常的下午。天边是不同往常的暮日，我怀着莫名而来的信念走上归家之途。
整修即将完工的河坝让我不禁回想起几年前与现在的巨大变化。
路上行人各色各样的面容让我不禁猜想他们遇到什么样的好事，什么样的烂事。
经过条条街道，寒冬的寂寥已尽消散。
经过广场，三月的人间充斥着嬉闹与欢悦，春节的装饰还在喜庆着每个方面。
经过小路，昨夜雨后的泥泞已经干涸，冒出野草青嫩的芽叶。
经过林间，枯黄的落叶早已沉淀，绿色的新意正是红春将它们重生。
“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