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我做了许多思考。
今天的白天和夜晚,比往常更快。究竟是何处发生了改变?今天,变得不一样,与昨日不一样,与记忆中的往日不一样。
无数想法在心中盘旋,在脑中浮现,我这次没有消灭它们,任凭它们自由地构建。
怀疑自己是一时兴起,拿起的东西会在半途丢弃。
另一个声音告诉我:我只是想抓紧时间,因为未来不可预料,充满着艰险与意外,我可能在意外中失去,在意外中死去。我不需要最终惊天动地的结果,只想凭借着它实现我微小又远大的理想。
我想着手这场梦,我曾一直逃避,未能说出我的梦,未能正视我的梦。现在,在觉得为时未晚的情况下,我想着手这场梦,现在就去做!
那股力量驱使我,我大胆告诉母亲,我的想法。
这次我决不能退让,决不能将就。那可是时至今日我所有的动力,是它赋予我生命,我必须要为了它证明自己。
次天下午,我回到那地方。重复昨日在此驻足。
我倒抽一口气,踏进大门,目光落在大厅的钢琴。我不受控制地伸手触碰它,光滑的烤漆,深深的黑色之中,镶嵌着乳白的琴键,还有亮丽的镀金“Steinway & Sons”。
“你好,有什么需要的吗?”
接待处的女士问道,我一时想不起预谋的回答。
“啊……”
我收回琴键上依依不舍的手指,向接待处走去。
“请问你认识秋月吗?”
“秋月啊,她经常来练琴。”
想都没想,女士直截了当地回答了我。
“你是要找她吗还是?”
“啊不,不是。”
不想被别人看出迟钝而说的话,让我迷失了进来的意图。
“她是我同学,琴弹得挺好的。”
“啊是嘛。”
女士的笑容,令人安心落意。
“秋月她刚练琴完离开,三分钟都还没过。”
“错过了呢。”
强颜欢笑,没有话题,我想赶紧摆脱这尴尬的苦海。
“刚才我跟秋月谈了个条件。”女士说。
“啊?”
“秋月想在半夜把钢琴搬去霞江三桥,她说这样一来就有创作灵感了。”
“我没同意,钢琴那么大块头怎么好送过去嘛。但我提出了一个对她来说很困难的要求,让她去参加七月的钢琴比赛,不求拿到名次,只要她去,我就借!”
“很困难的要求?”
“哎呀,这事不好跟你说,总之就是没有勇气上台嘛。”
“那她去吗?”
“在考虑。她技术其实很不错的,钢琴才四级喔!”
“我不信。”
我可是参加过她的演奏会,那要是四级的水准,超越贝多芬真就指日可待了。
“意思是……她连级都不考吗?”
“嗯。四级是七岁的时候。”
……
腔中的疑问,例如她经常弹哪些曲子,她哪些时间段会来练琴,但理智阻止了我。这显得像查案,既然是同学,何不自己去问呢?
“抱歉,打扰你了。”
“怎么会,没有的事。”
琴行的门似乎有着斥力,我拉动它,它会反抗。
这就离开了吗?
我进来的目的呢?难道就为了问这些无聊的问题?这算什么?
“那个……”
“我可以弹一下这儿的钢琴吗?”
这是我的借口?还是说我真的想弹?
“当然可以,你随意。”
“钟摆”稳定了下来。我走近硕大的钢琴,将凳子摆好,端正坐姿,双手悬于琴键上。
深呼吸,没有听众,也不怕接待处的女士笑话,只是习惯性的深呼吸。
虽然熟悉的感觉仍然存在,但我注定摸不着方向。曲谱如同柠檬水书写,用火一烤又清晰地呈现出来,它们不愿被我遗忘。
最大的问题在于我找不到琴键,总用眼睛去确认,达不到连贯,常常失误。更别说这首逐渐加速的曲子。
断断续续,昨天还在厌烦这里吵死人的乐器声,没想到今天我也是这声音的发出者之一。
不耐烦地敲击琴键,浑厚实木板内发出的嗡嗡声像无数利刃,穿刺心脏,震慑到了我。我决定立马起身离开这地方,免得丢人现眼。
“哇!你弹的是Shimmer吗?”
女士的欣悦不像伪装。
“你知道这曲子啊。”
“我还以为非常小众。”
“秋月弹过呀。”
“……”
“这样啊。”
“你应该很久没弹了吧。看得出,你也很喜欢这首曲子。”
“是啊,很久了……”
我不想提起我那糟糕的弹奏,更不想因“很久”这两字激起我的往事。
“我走了。”
“哦,欢迎再来喔。”
※
出来后,我开始漫无目的地走路,眼里只有前方。
“霞江……三桥……”
在外面待了一下午,正整理紊乱的思绪,我接到了一通电话,是初中同学聂翔打来的,叫我去参加聚会。
到约定地点的烤肉店,通过讯息在二楼寻找聂翔,样貌大变的他在角落处招手。
“哟,好久不见哦。”
“有点久了嘞。”
三个人,加上我正好凑一桌,聂翔替我拉开椅子,我坐在他的旁边。
“耶,好久不见。”,沈世成跟着发言。
“一个星期很久吗?”,我翻着白眼。
“开整了开整了,又是一段美好的白嫖时光。”,曾泓举起一盘五花肉片,先一步动起手。
我们开始一边闲聊最近的趣事,一边专注于烤肉。
一个小时很快就过去了。由于是自助餐,我们没有吃到死撑的程度绝对不会离开。
“你以后打算做什么呢?”
我对聂翔问起一个沉重的话题。
“我是说,等你有了一定的条件,有没有什么想要实现的梦想,或者从事的行业。”
聂翔没有继续学业,初中毕业,他就开始了打工的独立生活。一方面是他厌倦上学,对自己荒废的学业失去信心所以放弃努力;一方面是父母也支持他不上学,认为他自暴自弃没有前途,不如随他的便。
“没有。想都不要想。”
“你可以坚持自己喜欢的东西啊,我看你不是有很多爱好吗?”
聂翔严肃起来,“坚持自己喜欢的事?不不不,这个社会会让你变得现实。”
我一时无法理解他说的话,自然以沉默回应。自己喜欢的事与社会有什么关系,我想不通。我总是忍不住揣测他人的想法,好像自己是懂得很多的圣贤智者。
人心莫测,以为看透了别人,殊不知是表象。站在自己的立场当别人的诸葛亮,我没这资格。
“你呢?以后玩音乐吗?”曾泓问我。
“不……还不确定。”
对未来没有期望,不敢轻易做决定、轻易断定未发生的事。飘忽不定的东西总是难以预料。羡慕别人有轨迹、有路可循的目标,我漆黑的世界里,连自己的真假都没法断言。
“还不确定啊……”
“你呢?”
“我啊,老老实实组乐队呗。”
“真好啊。”
“那你发行过曲子吗?”
“没有。早着呢,我目前还是一个人,没那本事。”
“嗯……”
“就差你了。”,曾泓用筷子瞄准沈世成。
“哎呀……我想做动漫。”,沈世成嬉皮笑脸,貌似难以启齿。
“果然是死肥宅啊。”
我感叹地脱口而出,饭桌上四人笑得前俯后仰。
沈世成身高180+,体重三位数(单位公斤),腰大臂粗、身材魁梧。他班主任说得没错,走起路来拽到没底线,不欺负一下简直心头痒。
我欣赏他的那副憨厚的好脾气、爽朗的性格、机关枪一样的出口成章的烂口才。他智商不高,也时常在社交平台看到他的丧气话,虽然看起来都不像他,可这就是他,一个真实的、拥有烦恼的人类。
又过了一个小时,我们才结账离开。
这一聚我们聊了很多,包括过去与将来,包括烦恼与热爱。
与他们相处我总是很轻松,都懂得人情世故,都有端正的三观。他们都和我一样,不是什么天才。他们都有自己喜爱的事物,或许只是迫于生活无法着手;他们都有自己的烦恼,但没有因此活得悲哀;他们的人生或许并不精彩,但谁又断定不能拥有那样的未来。
那我呢?
我不清楚,我是当局者。
音乐相伴,躺在公园的长椅上,晃一眼手机,二十三点零五分。满脑子玻璃渣、罐子碎片,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家里人打来的电话随手挂掉,厌烦了便开启飞行模式。
“霞江三桥……”
我小声呢喃,脑海里临摹出这座桥的剪影。
回忆起下午在琴行的经过。说到底,都是秋月。
走亲戚经过几次霞江三桥,印象里那儿是于郊区衔接的地方,几座烂尾楼在周围。黑不溜秋,街灯并没有往那边延伸,殡仪馆坐落在郊区的山顶上,大多数人是忌讳的,不敢上山。
那座桥离我所在的公园不远,离我家却特别远,难得近在眼前,我决定去瞧瞧。
把明天要上课的事抛在脑后,慢跑在前往霞江三桥的最近路线。不知道出于什么想法,也许真的只是想看一看吧。
路灯在桥的一公里外就中断,桥的前后不见一缕光线。桥面上的路灯,与公路上的相比是矮小的,是惨白色的光,在这座城市独树一帜。
那白色又有些微弱的光照在桥面上显出冰冷、阴森。
荒无人烟,没有行人,没有车辆,只有我和暗淡的微光。本就是人烟稀少的地域,到了晚上更是如此。
确实清静,难怪。自己没事的时候也常去田地间思考人生,但我不喜欢田地的是:虫子、蛤蟆、蛇,它们迟早会找上门。
消瘦的背影立在桥中央,向天边的月亮遥望,沐浴在惨白和金色交织的光粒子下,迎着清冷的夜风飘扬长长的秀发。
——那人正是秋月。
我暂停音乐,收起耳机,停在桥口。
真巧啊,简直巧得不能再巧了。两天的时光里,我注意到的全是这个人,这个我认识,却丝毫不了解的陌生人。
我害怕与生人交谈。因为不了解,把握不好分寸,所以害怕自己的话会伤害到、冒犯到别人。又讨厌辩解、羞于表达,导致一错再错。我在人世间生活得并不久,还在摸索与学习的过程中。曾试过花言巧语、虚情假意,后来改变成直言不讳、坦诚相待,结果还是难以融入人群,被人诟病笨拙。他们都戴上了面具,只有我露脸在人流里伫立。
生活在阴湿的洞穴里,沉默是习惯。那些评价我“高冷”、“冰山”的人,实则上你们错了。
不晓得哪儿来的决心,我坚毅地走向她,在她附近,模仿着她远望天空。
顷刻间,我惊愕得快要窒息。皎洁无暇,幽芳肆意的月光,撒满金光的山林、铺满金粒的黑暗道路、泛起波光粼粼的河流。
如此震撼的景象,我怎么从未注意到过,我怎么从未抬起头,像此刻一样仰望星辰。
我生存得狭窄,我生活得狭隘,我住在阴冷潮湿的洞穴里,长久未感受这个宇宙的宏大。
“你是叫……方寒心吗?”
那被我称作“雪”的声音终于被我清晰无损地录入脑海。
“……”
“是啊。”
“……”
我还在犹豫话题的开启,秋月先我一步。
“你昨天在琴行干什么?”
沉着、冷静、不紧不慢,不仅做事,说话也是如此。
“没干什么,听你弹琴而已。”
“……”
“很好听。丁可的White,是你自己扒的谱吗?”
我情绪激动,堪比听她心潮澎湃的演奏。
“嗯。”
秋月有些笑意,一张洁白的画布很容易区分微小到纹理的变化。
我同她望着月亮,问:“这么晚了,你在这儿做什么?”
“不问问你自己?”
“……”
“路过。”
……
“我很喜欢这里。”
“还有月亮。”
真诚的语息,仿佛在对月亮告白,她金色的眼睛,易碎又不可撼动,我能从中意会到她对月的深情。
“那你也喜欢秋天吗?”
“对。”
那蓝莓冰沙般纯真又甜美的笑容,一定比哈雷彗星还罕见吧。
半开玩笑的,毫无含金量的话语,在她无痕的脸上勾勒出如此唯美的弧线,难以置信。
本以为我们是陌生人,此时我愈发觉得,我们更像相识已久的挚友。
“去参加比赛吧。”
“诶?”
“在这里演奏,我觉得挺好的。”
我的话没有顾虑后果。
空气僵结了好一会儿,秋月说:“你就这么喜欢打探别人隐私吗?”
她赶超翻书的情绪变化,语气尖利。
“不好意思……”
……
“你这人……”
秋月半垂下头,攥紧拳头。
“居心叵测。”
她呵斥道,携着怒气从我身后快步远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