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的洞穴,黯淡无光,阴冷潮湿。
地下暗流在目不可见处接通脉络。
渗透的净水在头顶四处滴落,落下那一刻,凝聚了浓烈的力量。
弥漫的湿气回潮进我的身体,蔓延我的全身,身体器官、五脏六腑,成年累月,积淀着毒素。身体各处,组织、细胞质、骨髓、神经中枢、神经元,也积累着浑浊、污脏的毒素。
我中了剧毒。流淌的血液,拥有剧毒;生命活动,被剧毒影响、操控。
阴湿的洞穴,令人产生惰性。
阴湿的洞穴,是我的栖息地。
今天我很急躁,可能是因为熬夜,导致睡眠不足,精神不振。
这种时候,音乐仍能给到我力量,高解析度音响使得音乐世界更广阔,乐器局域更开阔。钢琴嗡鸣、弦乐余音、金属振动,无一不感染我的身心,引起强烈共鸣,宏大的气势使我心潮澎湃,热血沸腾。
经过林间,经过小路,遇见了大伯。
“寒心,你去哪儿?”
他为我停留,展露和蔼的笑,关切地询问。
我没有理他,面无表情,或许、甚至还有些厌烦的脸色。
我没有因为他慢下脚步,没有因为他而做出身体动作,除了面容。
他见我这般不待见,失落地把给我的目光收回。
我懊悔了。
我为什么要这么对他?
他明明在关心我。
他明明是爱我的。
他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
他明明对我这么好。
他……
……
真对不起他。
十几年前痛失爱子的他。
六十多岁的年纪。
严重的高血压。
黑发一日比一日稀少。
多年来没有体验到子女的孝敬,几年来,没有体会到我的尊敬。
尽管如此,他仍是那样固执的、义无反顾的,关心我,把我当做亲儿子。
我刻意回避,不受控制的刻意回避。
这早已养成了习惯,这使我毫无人道,毫无人性。
阴湿的洞穴,铸成的是冷血动物。
上一秒,我强硬,我扭曲,我无情。
下一秒,我后悔,我愧疚,我心酸。
想要回头道歉,却低不下头,面子胜过一切。
至始至终,我只能在心头对自己指责、叱骂,我只能在过后反思、反省。
下一次,我又会忘记自己立下的意志,周而复始地重复,重蹈覆辙。
感受到体内的强酸,我停了下来。
看着他离去,就那样离去,明明曾近在眼前,触手可及。
我本可以追上前去,挽留和挽救。可我做不到,我心存侥幸,暗道还有下次机会。
下次,究竟有多少次?
※
像往常一样来到琴行。
充满自信,充满希望,充满想要抓紧每分每秒的意念。
推开大门,刘阿姨同往常一样向我问好。
“寒心来练琴啦!”
“早上好哦!”
“早。”
不知从何时起,她与我变得这么熟套,她不是我的老师,她只是常常坐在大厅的柜台。
上台阶到二楼,今天周日,练琴的人最多,似乎各个房间都挤满了人。
我只想待在以往常去的房间,那是我第一次使用的房间,有了感情。
当听到传来琴声,就只好失望地告诉自己:“不妙,这里也被霸占了”。
琴声的发出者是秋月。
她总是出现在我的生活里,我的平日里。
她像是阴魂不散的幽灵,到哪里都能撞见她。
其实也没有到哪里,不过都是巧合。
日光下黄黑又无痕的侧颜……我不能盯着她看,停足在门旁窥听。
伊卡洛斯(Icarus)
伊卡洛斯的父亲受国王之邀设计了一个迷宫,迷宫建成后,国王却将伊卡洛斯连同父亲一起流放到了迷宫之中。这个迷宫巧夺天工到连两位设计者都无法走出。
经过不断探索,父亲发现了散落在地上的羽毛。决定用羽毛做一对翅膀,飞出迷宫!他们用蜜蜡将羽毛固定在木杆上,做成翅膀。
正当他们准备离开时,父亲嘱咐到:伊卡洛斯!不要飞太低,大海的湿气会让翅膀变得沉重;但也不能飞太高,否则太阳会把翅膀烤化。
他们一前一后从迷宫起飞,高高翱翔。没人知道原因,可能是得意忘形,可能是心高气傲,飞在后方的伊卡洛斯开始不断地向上攀升。他越飞越高,想要飞向太阳,超越人类,成就众神的伟大。伊卡洛斯没有注意到,阳光渐渐地熔了他的翅膀,羽毛一根根掉落。
当伊卡洛斯发现时翅膀再也不能承载他时,已经太晚。伊卡洛斯只能无助地在空中翻滚,掉落。
最后落入海中,再也没有浮起来。
那是太阳,那是温暖的太阳。
想要去拥抱它,刺眼的光辉夺去了神志,瞬间痴狂。
想要去触摸它,然后化为灰烬。
演奏结束,我本想悄悄离开。
她趴在琴上,头侧向我这边,我特意扫视周围,确定她不是在看别人。
“你有必要刻意回避我吗?”
面子被她掀了个底朝天,自从我第一次来练琴,就告诉接待处的刘阿姨,我会错开秋月的练琴时间段,还请她不要跟秋月提起。
不能断定是刘阿姨没管住嘴,她或许还没明白我这种做法的目的。
我是避免误会,避免被秋月误会,避免刻意接近她的误会。
对我来说是巧合,对她来说是蓄意而为。
“嗯……主要是我的琴声难以入耳,怕给你带来黑噪音。”
“黑……噪音?”
大大的问号挂在脸上的表情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秋月今天的面容不再是他日的紧绷,不再是他日的平乏无色、黯然无光、一尘不染。相反,今天的她,不是她,我并不认识她,并不认识这样的她。
绚丽色彩的脸颜,令我心中泛起波澜。
“嗯,不过我脸皮厚。”
“讲人话。”
“可你听不懂人话!”差点脱口而出。
“总之,如果你厌烦我的话,我还是回避你吧,琴声也好,人也罢。”
“……”
她陷入思量,我可是做好了一切准备。不管她是毒舌我也好,刁难我也好,咒骂我也好,甚至攻击我也好,我都能承受。
“随便你吧。”
哑巴吃黄莲有苦说不出。仅仅是她这样的话,足够我释怀,足够消灭心中所有、体内所有毒素。
“那个……”
我举起右手,秋月不解地观察我的动作。
她现在的容貌宛如天真孩童,身上散漫着一种孩子般的单纯、朴实,还有些幼稚的气味,稍微撅起的嘴唇、写在脸上的疑问。我相信这才是她自然的一面,这才是她真实的一面。
对此,我也要用似同的方式回应她。
我左右指一指,再摇摇头。
“什么意思?”她忍不住问。
“人都占满了。”
“啊……”
“我暂时不练了。”
秋月将旁边教师用的椅子挪到窗前坐下。
就算她这么客气,我也不好意思让她听我那刺破耳膜的弹奏。
她双手相贴放于两腿之间,上身倾斜,靠在窗前。朝阳的光芒越发强烈,穿过净透的玻璃,被树叶分割的上帝之剑刺入琴键,刺入温馨的墙壁、光滑的地面,唯独刺不过她。她逆着强烈的橙光,柔顺细丝的金发,如同月光之下的明亮;单薄外衣的纤维,也因强光而明媚可见;在她的周遭,亮丽的纤毛和尘埃颗粒也将她紧密环绕。
在认识她的第四十七天,就如同那红春的第一天。
调整琴凳至最佳距离,端坐,抬手,所有动作都显得有仪式感。
缓慢深吸一口气,快速呼出。我敢说,比现在处境更紧张的情况几乎从未有过。
想好好表现一番,可烂技术本就板上钉钉,再怎么集中精力都是徒然。
她在一旁,我根本记不起曲谱。就像身旁坐着凶巴巴的老师死守你做难题,施加压迫。
……
Dream吧。
心思回到弹奏上后,第一个想到的曲子就是Dream,它仿佛听到了我的诉求,整齐划一的五线谱及个个音符都立刻以完整的姿态浮现在我脑中。
开始了——
我的一半精神集中于精确地按下琴键,这是不熟悉键位的正常行为。
琴键本身并没有跑,但我就是怕抓不住它,以至于错误百出。
不想出错,我这次不想出错,我要认真。
越在意就越是容易得到截然相反的结果。我不想出错,就越容易出错。
没多久,就不慎跑调,我的背脊一下凉了起来,像是从脊椎处浇了罐液氮下去。
秋月没有动静,我能用余光看到,她还沐浴在那刺眼的光芒中,像是一件艺术品,又像是一座雕像,一座高贵、圣洁的雕像。
我多想和她一样,将曲子弹奏地自然、顺畅。这样一来,才能让听者专注于欣赏音乐,沉醉于音乐的幻想世界,被音乐所感染。
她是弹奏,我是弹琴,两者截然不同。开车和骑车,两种概念能混为一谈吗?
曲子的上半部分,手忙脚乱错了二十多个音符。
我的大脑太过忙碌,需要做的事情太多:时刻注意秋月的声色,不断跟进记忆中的曲谱,逐一计算自己的失误。
拙劣的弹奏很快结束,整首曲子两分多钟,对我来说这两分多钟的光阴度秒如年。
“这首曲子叫什么?”秋月问。
“Dream。”
“Dream?”
“梦?”
“对。”
我还以为她有听过。White、Shimmer、Icarus,难道说,她也是新古典音乐的爱好者?
“你继续吧。”
“熟悉琴键,用心和知觉去感受。”
秋月告诉了很多我不知道的技巧,指导我放松心情,松弛身体,让我接二连三地重复练习。
她坐在耀日的光辉下,偶尔会到身边纠正我的指法。
如此一来,我的错误率显著降低,肌肉记忆也可观性地增强。
中午,我提起吃饭,她像是刚想起来似的离开。我到附近随意吃了点,就赶忙回到琴行。
午后,我在原来的地方,她在我的隔壁房间。
我弹奏时,她也开始弹奏,这种时候我只能停下手,沉下心享受她的琴声。
待她结束,我接着开始练习。我们的顺序似乎产生了默契,我停下时她便开始,她开始时我便继续。
就这样,我们的一整日几乎都花在了琴行。
晚上,我发现,今天的琴行并不吵闹。没有糟糕得像是锯钢筋的小提琴声,没有五音不全诡异的吉他声,也没有刺耳的二胡和爆炸的电子琴声。而是只有两种声音,两架钢琴的声音。
今天,没有漫长或短暂的说法。这天充满了意义,在长久的日子中,最为充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