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的一窝男孩子乱作一团,有嚷嚷的,有呼救的,剩下的一群把刚被捞上来的两个人围得严严实实。
原先是一场随便玩玩的比赛,被不服输的高中生们以“独享帐篷”为筹码镀上一层金边,气氛便十分诡异地火热焦灼起来,岳声胜券在握,霸气十足地脱了上衣,回头一见身边慢吞吞走来的的陆逍肌肉匀称,再看看自己瘦弱如白斩鸡……讪讪地又把花衬衫穿了回去。
身材不身材的,整这虚的干啥!岳声钻进比赛队伍前端,清清嗓子,睨眼傲视群雄:“不是哥吹,今天这比赛我要拿不了第一我就不姓岳!”
“哦呦,不姓岳姓什么,姓江啊?”遭同学一挑,围观群众顿时意味深长地笑做一团。岳声脸上挂不住,又觉得这种和女神一块儿被桃色八卦的感觉很爽,于是腿上更打飘了——
“唧唧歪歪,费那么多话!岳哥我先上,你们后头的都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别输给我输得太惨啊!”
话音未落,仿佛为了烘托自己男人味的“分量”,岳声头也不回地一猛子就扎进海里,扑腾出一片片白花花的浪,看起来还真是怪潇洒,怪运动健将的。
一票高中生一撒欢就全没了正形,热闹得很。陆逍顺了一片边上同学的西瓜,十分惬意地坐上小弟“进贡”的沙滩椅,高居观众席VIP席位。谁知他这VIP的西瓜还没咬几口呢,耳边一阵阵的“岳哥可以啊!”“岳哥冲啊”就突然变成了——“卧槽,岳声怎么在那儿扑腾?”“是不是腿抽着了,别吓人啊!”
陆逍一怔,敏捷的运动神经系统已经先一步让他跳起来,果然见已经游得老远的岳声在原地扑腾双臂,不见回来也不见再向前游,沉浮之间似乎在喊什么,离得太远听不清楚。
“操,这他妈不明显就是抽筋了!还愣着?!”陆逍把西瓜皮一丢,大哥责任油然而生,推开一排干着急的小弟兄,刷一下踢掉拖鞋冲进海里,“干站着嚎什么,给老子救人啊!”
老师说过,任何化学反应的发生都有其原理,那么譬如岳声会腿抽筋的原理是热身不得当加之傍晚的海水温度太低,可惜陆逍并不听化学课,并没想过同样的化学成分扎进同样的试剂里,得到的其实是相同的结果——买一送一,葫芦娃救爷爷。
在浅滩张望的男生人数不少,还有零星几个在稍深处的地方接应,大部分是瞧着陆逍下水,觉得铁定万无一失。可陆逍去捞岳声,起先速度倒是极快,谁知也是个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卒的主,人刚刚拉到岳声的胳膊,把人往上托举,没游几米自己和对方都成了秤砣,扑腾成两朵不合时宜的浪花。
岳声自己已经有些神情恍惚,但见陆逍也着了道,竭力想要松开陆逍死死拽着自己的手臂,陆逍尤其无力地把他往岸边送了一程,顷刻间自己就呛了好几口水。
“陆逍!”岳声捞了个空,这才真的急了,他的双腿不受控制,也够不到滩地,整个人浮萍一样离陆逍越来越远,直到喉咙里积下来的水越来越多……这时,近滩的人群才真的开始哄闹起来,手电筒一闪一闪,追着陆逍飘远的方向去了。陆逍如今比岳声的情况还要糟那么一点,他带了岳声一路,却让自己的力气几乎用尽,最后一点清醒的意识是把岳声推向岸边,自己则在反作用力的催促下越飘越远,他竭力放松身体,企图让自己下沉得不那么厉害,可咸湿的海水猛烈地灌进嘴里,他狠狠呛了几口水,登时便有些意识模糊,他已经有些听不清岸边发生了什么,也没有多余的力气挣扎呼救,可他再努力向岸边的方向看去,一个形似沉尧的身影风一样卷进海里,仿佛是冲着自己的方向来的。
要命。陆逍无声地笑了笑,到最后想起的人居然是你啊。
其实沉尧也没想到自己居然会做出这样的判断。他明明可以第一时间求助老师,求助更多的成年人,甚至报警,但他都没有这么做。沉尧的潜意识制止了他的理智,直到他整个人扎进海里,这些纷杂思绪才逐渐拧成了一条。他是个心念笃坚的人,规定的目标从不失手。可如今他进入一个自己也相当没底的领域,只能不断祈祷此次也不例外。
为什么呢?
沉尧越发靠近陆逍即将消失的那个点,漆黑的水面眼看就要吞没一个鲜活的人,沉尧只觉得自己眼睛一热,疯狂地向下潜。但陆逍没让他的一意孤行得逞,他冥冥之中抓住了沉尧的衣领,就像他在那家咖啡厅前,有些气势汹汹,又有些孩子气,他的唇畔似乎还带着一点残留意识的笑,顽劣又轻佻。
沉尧险些没有关住嘴巴,他想吁一口气。
还好,我抓住你了。
……
后来立功的还是人民群众,浅滩的学生们看见两个人都抽了筋,还有一个不要命的沉尧,一个个眼睛都绿了,好在江姜及时制止了他们的自杀行为,冷静地指挥他们把上衣接起来拧成绳,绑一人腰上再往前游,先是把岳声抬回来,再去拉沉尧和陆逍,好在沉尧稳妥,见到岸边已经有人搭了手,便只是一点一点拖着陆逍往前蹭,保存体力的基础上靠近海岸,最后沉尧借了点绳梯的力,和几个人七手八脚把陆逍抬了上来,沉尧大口大口喘气,好歹人还是清醒的,岳声和陆逍的情况却有些糟糕,这两人躺在地上,小腿上滚着细碎的沙粒,呼吸微弱,意识模糊,沉尧两步迈到陆逍身边探查他的动静,心急如焚的同级同学一窝蜂都围了上来。
“陆逍,陆逍?”沉尧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湿淋淋的手背拍拍陆逍的脸,他的头发碎碎地粘在脸上,没有反应,沉尧忽觉心口一紧,将其归于同学溺水后应激反应带来的的紧张,并不知道自己的脸色与惨白的陆逍别无二致。
“都让开!没有新鲜空气!”
人群围在一块儿压下一片黑压压的阴影,天色晚了,沉尧看不清陆逍的脸,于是不知为何语气里沾上了些锋利,围观群众被蓦地一凶,沉尧才意识到自己失态,又补了一句:“……别围在这里,去找救生员和老师。”
学生们这才哦哦着三三两两散开,有的围着岳声,有的上各处找人帮忙去了。
见周围的人四散而去,沉尧盯着陆逍的脸,睫毛微垂,他的手放在陆逍的腹腔上按了按,眉头紧皱,飞快地在心中默背了一遍紧急人工呼吸的做法,先按压胸腔两次,再口对口吹气两次,他的手法相当精密,只是反应过来时,自己的脸已经与陆逍的脸几乎贴在了一起,那一瞬间他怔了怔,却见陆逍紧闭的双眼,相当艰难地剔除掉了诸如“接吻”之类“不专业”的私心杂念。
他刚刚完成一次人工呼吸,那边便有沸腾的人声叫着“老岳醒了,吓死我了,操!”“醒了醒了,你感觉怎么样……”之类,断断续续,沉尧听了一句,再转头去看陆逍的情况,心又往深坑里沉了两步,为什么他还不醒?沉尧第一次真的有些慌了,是他从没体会过的,对逝去时间的无能为力,他紧抓着陆逍的手,希望能度过一星暖意,紧接着又急又快地吹了第二口气。
可陆逍还是老样子,气若游丝的一个人。沉尧抬起脸看着陆逍,没有生动的表情时,他也有那么一丁点乖学生的影子,不像是个会捉弄人的小孩,沉尧看着他微微起伏的胸口,吐了两口水便没了反应,突然发觉陆逍与其说是呼吸微弱,倒不如说微弱得……十分平稳。
沉尧幡然醒悟,顿时放松了紧绷的身子,一颗大石头坠了地似的,可他半分没露出来,仍旧淡淡问:“醒了没?”
陆逍没有反应,像个布偶人。沉尧的视线紧锁他的睫毛,仿佛从那里能够探得什么谜题的究竟,半天或许是解题失败了,他叹了口气,俯下身体,用近乎背公式的正直语调说:“无自主反应,看来还要继续。”
下一秒,他的嘴便贴在了陆逍唇上,没有再多半个字也毫无表情,仿佛一场专业的急救课,可这场“人工呼吸”没有胸腔按压,没有手法捏住下巴或是鼻子,没有吹气,单单是两片薄薄的唇贴在一起,却又无比理所应当。
沉尧感到身下全无知觉的“布偶人”一僵。
原来再热闹的人嘴唇也是软的,沉尧隐约感到自己紧贴某人的嘴角正轻微地扬起来。
陆逍月光下的睫毛终于轻微地颤动了一下,而后是微微皱眉,他似乎在等这场“人工呼吸”结束就能理所应当地“原地复活”,可沉尧并不准备就这样轻易地结束“救治”,直到陆逍胸口的一口气实在是渡不上来了。
“咳……咳咳!”
陆逍猛烈咳嗽起来,可见就是气顺了,没啥大事了,沉尧的紧急救援以成功圆满落幕。他悠悠起身,慢吞吞地替陆逍擦了擦手上腿上细碎的泥沙,一贯的周正好学生模样——反正月光不算皎洁,没人能看见他镜片后的一双眼睛弯成一泓星。
在生死线上游走一遭的陆大爷终于睁开眼重见世界的光明,江姜恰好送完岳声上救护车回来,一见陆逍转醒赶紧凑上来关切:“醒过来啦?你站起来看看没什么不舒服吧?”
陆逍爬起来干咳两声,全然不像个刚丢了魂的主,甩了甩胳膊以表示自己好得很:“挺……挺好啊!”
“挺好你脸怎么还那么白,”江姜蹲下身摸了摸陆逍的额头,又触电似的收回去,“你脸上怎么那么烫啊,这发烧也没来得这么快吧?”
陆逍摆摆手,却始终没看沉尧的方向:“哎呀没事儿,我这人天生体温高,不就呛了两口水么能有什么事儿!”
说完似乎为了证实自己的话,拍拍屁股还跳了两跳,确实是活蹦乱跳的,一溜烟上救护车找岳声去了。
江姜觉得怪稀奇的,看看陆逍的背影又看看沉尧:“他……”
“他说他没事。”沉尧也站起来,拍掉身上的细沙,嘴角含着不明不白的笑,慢悠悠地晃回他的“青椒铺子”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