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白凡醒来时,是在一间木屋里,地板是圆木码成的,朝上那面已经磨平了,当中一块黑的发亮的椭圆形。
周遭闷热、潮湿,还夹杂着股没通过风的奇怪气味,他浑身酸痛,像是刚跑完三千米,尤其腰腹以下,稍微动一下就觉得疼,这是拖拽的结果。
那个狠毒女人,打晕他,把他装进袋子里,拖进这个木屋。
木屋里放着一个破旧的儿童台灯,长颈鹿样的灯罩里积了很多灰,光线很黯。
他四周环顾,突然看到角落的条形黑影——有人躺在那,胸膛略微起伏,是个活人。
他心跳如擂鼓,想开口问问,奈何嘴唇发干,一开口立刻裂开些小口子,腥味直往嘴里钻,他抿了下嘴唇,勉强压住胃里恶心的感觉,才小声问:“喂,你还能动吗?”
黑影体型比正常人大一号,四肢呈一个“大”字瘫在地上,头侧歪,脸正好怼进角落,看不清长什么样。
白凡更紧张了,他咽了口唾沫,又问:“朋友,你还能动吗?”
对面人仍旧没有声音,白凡不知道哪来的勇气,用手撑住地面,往那边挪动,下身的皮肤表层涌上一层更甚的痛感,他咬着牙,硬是挪到黑影身边。
把她的脸掰过来一些,白凡只看了一眼,就愣住了。
是个女人,头发剃的很短,一侧还飞了三条白纹,鼻子高挺,脸瘦削,这是裴珠。
白凡有那么一两秒在想,裴珠怎么在这儿,她手里的货送到了没?然后反应过来,她也栽在那个人手里,他觉得浑身像是泼了凉水,从头凉到尾,他哭丧着脸想,那女人……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啊。
恰好此时,大门敞开,夜晚露水很重,他闻到了那种水塘边才有的潮味,他扭过头——外头月色很好,正好渡在门口那女人的身上。
她还是人身,只是身后……
四周望去,白凡看到墙面上又映上那种粗胖的蛇影,墙面上不平整,蛇影也渐渐扭曲。
吴染染眼里透出奇异诡谲的光,还带着点兴奋,她脚步很轻,走路时没什么声响,耳下到脖颈上的那块白皙的皮肤,血管凸出皮肤表层呈黑褐色,乍一看,像纵横交错的蛛网,又像白瓷瓶裂开数道裂缝。
她叫他的名字:“白凡。”
白凡下意识“啊?”了一声,随后闭上嘴,不敢再出一点声音。
——1998年,蒋川联合白啸等人秘密进行了一场实验,地点定在摩非峡谷,彼时实验室刚刚建成,参与实验的人都签下了保密协议,由专门的车队送进实验室内。
吴染染还记得那天,天空湛蓝,云朵软白,她窝在面包车的后座,带毛线绒帽、厚围巾,身上裹着一件臃肿的白色羽绒服,像是个刚破壳的小鹌鹑,把两个手插进兜里,头探到车窗边,看外头的风景——苍茫的荒地上,山线连绵不绝,山脚是鸦青色,而山顶却描着一笔白边。
她看的出神,大山的海拔很高,一山自下而上很可能会有四时之景,就像是人的一生,不同的年龄段也有不同的颜色。
“小吴。前面就进去了。”
听到有人叫她,吴染染收回视线,却不知道看哪儿,于是把目光随意落在别处。
那人坐在副驾驶,抬眼看了斜上方的反光镜,见她没听进去,又说:“这进去了,就没反悔的机会了。”
老师说,摩非没有神女,但有漫天的星辰,星星和神女一样,都会庇护下方的子民,进到这样的地方,人应该不会后悔。
吴染染没有回话,随后打了个哈欠,一路颠簸,疲倦挂在脸上,想掩饰都掩饰不住。
这个档口,车子猛然停下,吴染染惯性往前一撞,抬起眼,坐在副驾驶的人刚好回过头:“你要再考虑下吗?越过前面那道线,就真的没有反悔的机会了。”
他年纪不大,头发也浓密,和她一样穿着臃肿的衣服,饶是这样,脸蛋上也冻出两块红斑。
吴染染说:“我已经签字了,外面也都安排好了,继续上路吧。”
白啸和蒋川牵头搞了个实验项目,取名“灵狐计划”,通过基因改造,让人实现人身人脑狐尾的形态,这样的“人”能青春常驻,寿数更永。
这是科学发展的结晶,是新文明的摇篮。前辈们传下的《山海经》里,曾经有对那些神兽异兽的描写,或许这些东西不是先民的幻想,而是上一个文明的写照。
吴染染“有幸”加入这项实验,只不过不是以实验员的身份去的。
她是“灵狐计划”的实验品。
是自愿成为实验品的人。
不过从今往后,她应该不会算“人”了。
她签下了知情书、同意书,又坐上这辆车,她在外面那个世界的身份很快被抹去,那些记得她的人,也会慢慢忘记她,等她彻底“死亡”,她就要永远变成现代科技造就的“现代妖精”。
……
过去的回忆遥远,吴染染只短暂地回想了那一天的湛蓝天空,随后就垂下眼,打量着地上的白凡。
他是个正常人类,对那个世界的事情知之甚少,他售卖“珊瑚草”,不过是贪图利益。
吴染染问:“你刚才说什么?”
——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啊?
白凡没有敢再问出,他甚至不敢发出声音,只能恐惧地盯着吴染染——此刻她展露出基因改造后的形态,人身狐尾,七条毛茸茸的尾巴自身后腾空而起,挡住她身后的景致,而毛覆盖下的血肉,看着极其健硕,也极有韧劲,想必每一条狐尾都可以索人性命。
她往前走了半步,狐尾不能完全从这扇小门挤进来,蠕动漂浮之时,将门框和部分木墙壁全部扫毁。
木墙发出吱呀呀抵抗的声音,随后翘起尖刺的木块砸下,木屑飞扬,烟尘钻入普通人类的鼻子中,白凡不敢咳嗽,也不敢打喷嚏,恐惧占据了他的全部,他只敢仰头看着吴染染,乞求她能有人的意志。
吴染染平时习惯耷拉着眼皮,一副睡不醒的模样,但此时,她精神却很好,月光在她身后流泻,她那双眼睛完全睁开,眼尾风情旖旎,唇角似笑非笑。
白凡想起自己看的那点电视剧,狐狸祖宗苏妲己,在商朝祸国殃民,把那些忠贞的大臣拨皮去骨,炙烤水淹,他白凡虽然不是忠臣良将,但好歹也算个好人……算个有些小毛病的好人吧,这“苏妲己”应该犯不着这么对吧。
他蹭着地板往后退,吴染染却忽然停下脚步。
白凡慌张中不小心碰到裴珠,他猛地尖叫一声,随后止住声音,怔怔看着吴染染,有那么几秒钟,他怀疑眼前的一切都是幻觉。
建国后就不让成精了,怎么还有人变成“狐狸精”呢?
他觉得眼前的人十分不真实,尤其是,他看到吴染染伸手翻起自己的裤兜,掏出部人类使用的普通手机。
手机是装在密封内袋的,背面的手机壳看着有些眼熟。
吴染染把手机“咚”地一声丢给白凡,白凡浑身都是汗,他哆嗦着嘴唇,半天也没发出声,吴染染朝手机努努嘴,他才低头去看——手机没锁屏,他做饭时和裴珠的聊天记录,就这么曝光在他眼前。
社死,太社死了,即便今天有命活,明天也没脸再出现在这世界上。谁知道吴染染又补刀:“这些,都是我回复你的。”
羞耻、后悔充斥着白凡内心,他实在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几乎快哭出来:“对、对不起……”
“我说了,你售卖珊瑚草,挡了我的路,你和裴珠,今晚都得消失。”
“不卖了,我们不卖了,对不起,我去自首……博远,对,都是博远,是博远要买这东西的……”
白凡语无伦次,说到最后他瘫倒在地,眼泪和汗珠混合着流进嘴巴里,好像是咸味,又好像是腥味,他浑身都没力气了。
他突然想起来去找江祈年撸串的当天上午,他接过裴珠的一通电话。
裴珠当时正在开车,用蓝牙耳机和他讲话,估计车窗没摇上去,他还能听到裴珠那头的嘈杂喇叭声。
裴珠告诉他说:“博远好像又搭上了条买药路,那条路上的药比我们价低。”
他没当回事,还放下狠话说:“哪个不长眼的啊,敢和我们竞争,你等着,我去查查,然后灭了那帮子人。”
他当时绝没有想到,那帮子不是“人”,而是这种”怪物”。
他想起摩非的那个传说——“珊瑚草”是不详的草,被人血滋养后,才能在夜间盛放,它们会朝着月光诉说私人的怨气。
“我、我是真没想和您竞争,我们手里的货都给你,我们金盆洗手,对不起,大佬……留我们一条命吧,实在不行,您放了裴珠,您要我的命吧,裴珠是个女孩儿,她家还有老人等她照顾……”
他涕泪齐流,嘴里不断重复这些话,讲的口干舌燥,吴染染都没有再表态。
随着体力流失殆尽,白凡慢慢合上眼,吴染染看到,他嘴唇还在顽强蠕动。
虽然喉咙间已经是不清不楚的呓语,但根据唇形,她知道,他还在替裴珠说好话。
室内光线黯淡,房屋的破口又被她舒展开的狐尾“遮天蔽日“,在这逐渐寂静的氛围中,吴染染的裤兜里发出的嗡嗡声响格外突兀。
哦对,裤兜里还装着从白凡那里缴获的手机。
她掏出来看,屏幕上,备注江祈年的呼叫一直没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