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007】
1999年，谷嘉男再次与“灵狐”相遇。
当时陆桃桃已经病故多年，蒋川也带着白啸范毅等人去了摩非。
这段没见面的时间里，发生了很多变故。
蒋川脱离了陆家，自立门户，在遥远的摩非起了一间密不透风的实验室。
而陆家表面上也并没有再插手“灵狐计划”的意图，甚至变得低调，几乎神隐。
赏金猎人改组的“猎妖组织”无事可做，谷嘉男因此落得了清闲。
那是九九年的秋天，摩非已经进入到极冷的气候里，他坐火车到青海，然后租车，请专门的导游指路，辗转了半个月，才到摩非的那块入关碑文。
车队和导游只能把他送到关卡处，那时候刚下过大雪，道路、荒地、高耸的山峰，都被白色裹挟，连入关处的那块石头碑都覆上一层厚厚的雪，从远处看，像是个巨型雪人。
石头碑下，有几个穿的像粽子的人等在那里。
他们是专门来接他的，之后的路，就要由他们护送他去实验室C。
为什么给实验室取代号“C”，他问过白啸，白啸当时冷着一张脸，冲他白了一眼，人家不想回答，他也就识趣的没再问。
不过他猜测，这和蒋川有关。
说到蒋川，他也是过去才知道，蒋川早就离职了，他只在摩非这边待了一年，就撒手跑去江城的一家很大的制药公司搞科研。
他当初带来的那些人，大多数都跟着他走了，但白啸却意外地留下来。
为什么白啸会留下来？
和蒋川关系最好的就属她。她也一直是蒋川最忠实的拥趸。这不应该。
谷嘉男没来得及想太多，毕竟女人的心，谁也猜不透。
实验室新任的老大名字不详，但听白啸无意中提过，好像姓蓝。
他对蒋川离开积攒了不少怨气，不许实验室的人员讨论蒋川，很多后来的小辈对这名字很是陌生，也不知道蒋川是“灵狐计划”的鼻祖骨干。
不过，后来的小辈总喜欢在背后传白啸和那位姓蓝的八卦，真是……时代在变啊。
谷嘉男有点唏嘘。
后来有一次，只他和白啸两个在办公室，没别人，谷嘉男才敢询问她。
他问的很委婉：“那些男的都跑了，你一个女人，为什么要留在这种鬼地方？”
白啸还穿着十多年前的牛仔裤，裤面洗的发白，好在办公室里暖气很足，蒸的人手脚发热，不觉得冷。
她坐在桌子边缘，手腕上带着一只发圈，双手拢在脑后，正在整理自己的头发：“人各有志，灵狐计划不是他一个人的心血，我做事，喜欢有始有终。”
顿了顿，“看不到结果，我可能一辈子都遗憾。男人和这点遗憾比起来，微不足道。”
谷嘉男点点头。
白啸：“还有个原因，灵狐计划有些失控，到今天这一步，我得留下来收拾烂摊子。”
谷嘉男皱眉：“失控？”
“嗯。难言之隐，你别问了。”
谷嘉男听话，把话题转了方向：“最近很辛苦？”
白啸说：“干这行的，哪有不辛苦的。”
这倒也是。
谷嘉男自嘲：“我现在就是个闲人，舒服的很。”
白啸冷冷戳破他：“舒服的很还不远万里找过来？相思苦还没受够啊。”
谷嘉男并不在意这揶揄：“我要解释下啊，我这趟来不是来看她的，是你们实验室的头头找我过来。”
白啸：“老蓝找你？”
谷嘉男：“他在么？”
白啸：“老蓝出差了，过两天回来。”顿了顿，“你们没约好时间么？他要是约了你，一定会给自己留时间，不会到外头出差的……”
谷嘉男打断她：“是我没赶上时间，青海太大，不是谁都能带我来摩非。找靠谱车队和向导花了不少时间。”
“哦，这样啊。”白啸略微笑了笑。
她笑起来和以前没分别，谷嘉男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回到了那年的白马川。
白啸双手随意撑在桌上，身子后仰，幸灾乐祸地看着他说：“那这些日子我招待你，你就得落在我手里了。”
谷嘉男说：“荣幸之至。”
然后他破功，问到了吴染染：“她也在这儿？”
果然。
白啸一脸“我就知道”。
“在。”白啸说，“灵狐计划正式启动之后，她就在这儿安了家。”
忽然一愣。
这段时间的确天翻地覆，不止是蒋川和陆家，还有……吴染染和谷嘉男。
他们两个明明走得很近，可现在关系却很僵。
她那会儿忙，没来得及打听发生了什么。
吴染染倔，谷嘉男也倔，当面问是闻不出来的。
白啸换了个话题：“说起来，你还真是一点没变，看着还是年轻啊。”
谷嘉男不以为然：“是吗？”
“是啊。”
白啸脸上笑容僵住，不对，这么些年过去，谷嘉男在外头保养的再好，也不能和之前一模一样，裤子都能洗得发白，为什么他能青春常驻而没有任何岁月痕迹。
门那边传来动静打断了白啸的思考。
有人破解了电子锁。
谷嘉男回过头，然后浑身僵住。
方才和白啸谈笑游刃有余，可见到心里的正主，他竟然一句话都说不出。
尴尬么？
不尴尬。
就是觉得陌生。
“灵狐”变了，没以前有神采，但还是很好看，含娇带媚的眉眼，略微上挑的唇角，整个人散发着生人勿扰的气场。
脑海里又闪过那条波光闪闪的鱼鳞裙，虽然她现在只穿着那身普通的白色的工作服，但眉眼间、举手投足间，依旧是她那日的感觉。
白啸觉得这场面真是诡异，于是决定沉默是金。
她也看出来了，面前这个吴染染，不是那个吴染染，而是“灵狐”。
******
下午三点，白啸一个人在一楼走廊里无所事事的踱步。
刚才“灵狐“直接挑明，要和谷嘉男单独谈谈，这实验室虽然领头人是老蓝，但实验体稀少，格外宝贵，所以谁都习惯先看看这位“灵狐”的脸色，优先她的需求，连老蓝都不能幸免。
所以“灵狐”要单独谈。
她必然一百二十个同意。
两个人格共享一副躯体，有时候白啸会怀疑，当初她答应进入摩非，会不会只是“灵狐”的意思。
略微反光的墙壁上映出与她同等高的色块，白啸停住脚步。
她望着墙壁上自己的倒影，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什么地方呢？
很多事在她脑海里逐渐连成一条线。
想着刚才谷嘉男的样子，还有“灵狐”的突然造访。
她拿出别在腰后的通讯设备，最新的一封邮件来自老蓝。
她刚才说招待谷嘉男，并非完全是自己的意思，老蓝事先也有交代。
不过……邮件里只提了这么一件事，而她因为工作需要，发给老蓝的那些邮件，老蓝一封都没回复。
这不正常。
白啸恍然大悟，一个不那么真实的想法在心里弥漫开。
她立即去找自己的助理。
又一反常态，广发邮件，询问工作人员一些细节。
最后，直接违反规定，去了老蓝的办公室。
他办公室很久没人进来过，桌面上有一层浮灰，三块巨大的荧幕依次排列在半空中，底下是交错纵横泛着莹莹蓝光的线。
白啸望着屋子中央那把古旧的椅子，椅子四周绑了链条，和屋里其他的布置很有割裂感。
她绕过这三块荧屏，踩住后面地上的感应器，地板撑开一道长方形的黑洞，有一台机器缓缓上升。
这是C实验室的主体电脑。
白啸花了点功夫，破解了老蓝的系统。
她慢慢发现，老蓝根本没有邀请谷嘉男过来，所有的通关手续都是……
都是吴染染办理的！
也对，她能破解老蓝的电脑，那吴染染为什么不能？！
白啸皱眉，不对，吴染染还真不一定能。老蓝对她不设防，但对吴染染是高度设防，想进这间屋子，估计她要更费功夫。
“灵狐”现在应该还在和谷嘉男叙旧。
那……
白啸又摸进了吴染染的卧房。
在C实验室，吴染染是她一对一的实验体，所以她对吴染染的一切东西都有特殊权限，只是出于道德，她从来没有用过。
这次她用了自己的权限。
查吴染染所有的通讯记录。
她发现，吴染染除了十三天前给她发了一条讯息，说明了近些天来的身体状况，以及自己的困扰之外，没再和任何人联络过。
那就是说……
——谷嘉男骗人，他来到摩非，完全是自己的意志。
白啸冷静下来，思考这件事。
谷嘉男容貌没有变，且对十年前白马川的旧事念念不忘。
那也就是说……
真实的谷嘉男很可能早就死了，这个只是个盛放意识的有机体。
谷嘉男那么倔的一个人，再没和好前，是不会和“灵狐”单独见面的。
这个谷嘉男只能是以“与灵狐之间的牵绊”为基础，重新被打造的新型实验体！
白啸觉得如遭雷击，她揉了揉太阳穴，然后给自己倒了杯水，又拉开抽屉，去拿止疼药，眼前恍惚，她一个趔趄，药瓶从手里脱手。
骨碌碌，骨碌碌——
药瓶滚到桌下，她蹲下去捡。
奈何桌子腿隔住了，她只能伸手去够。
可够了好几次都没够到。
最后一下好不容点到，却把瓶子推的更远。
算了。
白啸站起身，痛感越来越强烈，她咬住牙，又拉开抽屉，像是乱投医一样，把抽屉里的消炎药、止痛药全部拧开倒在手里。
然后就着水一股脑服下。
她咽了口唾沫，瘫坐在地。
此刻，白啸抬眼往天花板看，洁白的特质瓷砖，里面掺杂着些金色闪粉，只要有光，这些细小的颗粒就会反射光芒，她慢慢转动头颅，观察着闪粉闪动的规律。
等眩晕感慢慢褪去，她才开始重新理顺思路。
这些年，她一直有种置疑世界的冲动，她总觉得，周围的一切都不对。
她也不正常。
——自己是否真实活着。
——摩非是否真实存在。
——里面和外面，到底哪个世界才是真实的？
白啸深切的知道，蒋川是个天才，拥有人类能拥有的极高智慧。他不光能想，也能做——能将那些异想天开的实验构想通通变为现实，哪怕是“死而复生”。
而吴染染……她是个合格的妖物，虽然她身体里有两重意识，但这两种人格，殊途同归，都是一路货色，哪怕性格各有差异，但目标终归一致，不然她的神经系统早就崩溃了。
她见到吴染染的这种状况，都在思考“意识是否能独立”，“躯体只是有机容器”。
那蒋川不会想到么？
一旦意识独立，机体可以随意选择，那生命的秩序就会乱了。
“基因修复”刻不容缓。
世界不能走向混乱，在没有解决办法之前，结束“基因改造”就是最好的路径。
所以，“H-X分子”至关重要。
白啸忽然从地上站起，双手撑住桌面，低头看桌上的水渍。
所有参与研发的人，都认为发现“H-X分子”归功于她。
白啸虽然没解释，但心里明白，这个研发成果只是她拾人牙慧。
蒋川在离开实验室C之前，曾留下了一些手稿，她是受到那些手稿启发，才找到了“H-X分子”。
蒋川不会不小心留下什么。
他能遗留下手稿，一定是他故意这么做。
那就是说……
白啸心里忽然有些后怕。
现在一切很可能都是蒋川的安排，这里发生的每一件事，其实都在他的计划之中。
蒋川要干什么？
白啸在心里反复问自己，然后脸上浮出自嘲的笑容。
他要干什么还不明显么？
蒋川真正在意的不是生物武器“灵狐计划”，而是“意识的万古存留”。
换句话说，他要保存“死人的意识”。
等来日打造了类人的生物有机体，再将意识投放，他就能实现科学意义上的——死而复生。
他能研发出这个技术不让人惊讶。
关键是，蒋川要复活谁？
白啸发现还有一个问题更加骇人。
在现在这一刻，灵狐计划”的骨干，蒋川身边的这帮老友，谁是真正活着的？
而谁已经敲敲死了——变成了一具像谷嘉男那样的意识实验体。
白啸手指聚拢，攥成了拳头，她缓缓抬起头，看对面柜子上玻璃里映出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