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08】
白啸办公室内。
“吴染染”站在白啸刚才站过的位置,上下打量谷嘉男。
用了一点小手段,享受过意识存留的实验体就露出马脚。
他目光逐渐变的茫然,而后不能聚焦,似在看人,又似乎神思置于别处。
她说:“别来无恙啊。”
谷嘉男并没回答。
他面容变得越来越痴傻,眼睛也逐渐失去光泽。
“吴染染”理解——这是一代作品,身上有不少缺点,自我维持的不稳定,特殊手段下,实验体的意识会慢慢丧失,暂时变为普通的有机容器。
谷嘉男现在这副身躯承受的“灵魂”,是以“和灵狐的牵绊”为基础而存在的。
而如今“灵狐”就站在他面前。
纵然是“灵狐人格”主导的吴染染,也知道真正的谷嘉男多半已经不在人世了。
有那么一两秒的停顿。
“吴染染”垂下眼。
白啸的办公桌上有一面镜子,很小,凑近了只能容纳一张脸。
她拿起来照。
镜中人像和她一致,但眉眼间却有愠色。
“吴染染”用手指摩挲镜子的边框:“我也没办法啊,那次我不是故意的,真的是……失手了。”
*****
六年前。
宋时远的咖啡店。
“灵狐”任命谷嘉男为赏金猎人组织的新头领。
那时候的她穿着蜜色波光长裙,高跟鞋,手持一把长刀,乌黑的长发垂在腰际,眼神轻佻又冷傲。像是一抹潜在极光天上的暖阳,怪异,不合理,但足够新奇,让人看不到其他。
她的刀,指向了宋时远和方明。
这两个人,在任何方面,都不是“灵狐”的对手,短暂拼杀后,“灵狐”的长发被割下一缕,她并没有慌张,而是用手中的长刀撞在二人的膝盖处,让他们跪下,然后屈膝蹲在他们面前,“嘘”了声,从他们手中取下自己那缕头发。
起身漫步到柜台前。
高跟鞋踩在地面上的声音,从容自若。
她拿起台面上的火柴盒,取出一根摩擦盒边,用火柴头上轻飘飘的小火苗,把自己那缕头发烧了,与此同时,掀起眼皮,朝着他们使了个眼色。
宋时远当即就疯了。
做完这一切,她离开了。
大概是知道那俩人气数已尽。
谷嘉男在“灵狐”离开后,负责将他们被送医,除了身上的不太严重的外伤,他们并没有其他大碍,但精神都不正常了,在征得家属同意后,被送去了精神医院。
他母亲还去看望过他们。
年轻时也是挚友,奈何为了讨生活,渐行渐远。
这几个人如今只能隔着一扇门上窗,相对无言。
谷嘉男再次唏嘘。
“灵狐”从咖啡店离开后,不知踪迹,等她再度回到陆公馆,已经是吴染染了。
谷嘉男去陆公馆看过她,“灵狐人格”没再出现。
毕竟这人格还不成熟,出现要碰运气。
谷嘉男去拜访的次数太多,渐渐和吴染染熟络起来。他深知吴染染和“灵狐”不同,她没有浑身的妖气。
所以,一直和她保持朋友距离,绝不逾矩。
吴染染问他:“你天天来看我,是有什么事情吧。”
谷嘉男欲言又止。
是有事。
他一直想问问,为什么……“灵狐”烧完了自己的头发,宋时远就认输了呢?这个举动是什么意思,还有她离开前的最后一眼是什么意思,那眼里的情绪让人胆寒。
“没什么。”
谷嘉男不想为难吴染染,虽然两副人格共用一具身躯,但现在的时间属于吴染染。
时光荏苒。
这段时间里,蒋川那边出了大变故,陆桃桃悄无声息离开了,应该是得知了陆景仪的安排——虽然她一直没流露出过不满。
陆桃桃自小没受过委屈,但自家人帮了外人还是头一回。
由于陆桃桃那阵子太过平静,她身边的人都小心试探过她的口风,但她一直表现的什么都不知道。
当时蒋川也让了步,将基因改造的二位给了她,她当时还挺开心。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以为这事就此翻篇,陆桃桃对家里服软,还会继续跟着蒋川做事。
结果她挑了个日子突然爆炸,直接宣布不再隶属蒋川的实验室。
不止如此,她和陆家也决裂了。
登报说明,公开自己与亲属断绝关系,闹得满城皆知。
她说:日后和家里无瓜葛,无纠缠,公平竞争。
这步她走的很绝,陆家很要面子,她这是堵死了自己反悔的路。
看得出来,路桃桃决心很大。
她离开蒋川前,带走了自己的实验项目。
离开陆家前,又悄悄谋划带走了一大笔资金。
这些钱足够她的实验室过活五年。
五年之于这种实验,只是弹指一挥间,但这已经是陆桃桃能争取的最大时间,所以她必须小心规划,合理布局,绝不能有大的错误和漏洞。
更何况,资金只够五年。
而五年后境况如何,就要看她这五年的造化。
所以这五年至关重要。
吴染染选了陆桃桃,很自然跟着她走了。
不止吴染染,陆桃桃雷霆手段,头脑又有智慧,她出来单干后,追随她的人并不少。
资金到位后,陆桃桃立即就开始着手打造自己的实验室,但谁也没想到,实验室成立才半个月,就出了变故。
她没放弃生物武器,“灵狐计划”,生物改造仍在继续,只是被植入“异体”的吴染染突然发生了严重的排异。
当时她发作,陆桃桃在外地谈项目。
在陆公馆的只有谷嘉男。
他对这实验虽然有耳闻,但并不知道实验具体的计划、目的、呈现效果和结果。
他只是震惊地看着吴染染。
看她抬起头,用那双充血的眼睛死死望着他,而她身后有一条……巨大的狐尾。
那场面毕生难忘。
有时候回想起来,会觉得是做梦。
《山海经》里说狐妖,并没有直说“狐”这个字,只说这精怪妖物状似狐,声音如婴儿啼哭,难听极了。
吴染染是人,而异体外形却似“狐”。
这种人狐组合,很难不让人联想过甚。
她也能叫,但没有如婴儿一样的叫声,出口的是人话。
谷嘉男很清楚,她不是狐妖,也不是任何一本书里记载的精怪。
她现代科技造就的生物妖怪。
俗称“现代妖精”。
面对吴染染的抓狂,谷嘉男不知道该如何做。
“灵狐”任命他为赏金猎人的头领,他知道终将有一天要面对这种境况,但在绝对想象前,他从不会意识到“现代妖精”会是此等模样。
百闻不如一见,等真亲眼所见,才能感受到物种间的云泥差别,和他自己内心深深的无力感。
吴染染脸上逐渐爬上青黑色的血管,像是纵横交错的蜘蛛网,耳下、脖颈,还有他看不见的地方。
她似乎还有理智,并没有伤他——双手环抱自己,把那双充血的眼睛闭上,然后死死咬住嘴唇。
这是在自我控制么?
从她委顿缩起的模样,谷嘉男看出她很痛苦,极度痛苦。
轰隆一声,几乎是顷刻间,谷嘉男本能躲开。
吴染染那条“异体”挥至半空,巨大阴影笼罩下来,谷嘉男浑身僵硬。
陆公馆庭院里树木杂多,但大多都是观赏植物,细瘦的柳木,挂在古木身上柔弱的丝箩,仅十来分钟,就被吴染染身后那条来回扫动的“异体”给扫荡的乱七八糟。
哗啦啦——
庭廊的棚顶也掀翻了,碎石扬起,又像雨水一样落下,庭院里都是烟尘,好在是个晴天,阳光充足,不至于让人什么都看不到,也不至于让人心境那么绝望。
谷嘉男快速回忆起母亲的招式,他体力一直不差。此刻极速跑动,躲避碎石,然后趁着间隙,从腰间掏出一把匕首,这是宋时远进入医院后,疯疯癫癫塞给他的。
这东西他知道怎么用,只要握住手柄,两头就弹出十分锋利的尖刺。
大概是潜意识里觉得有用,所以才一直带在身边。
谷嘉男举起特质匕首,对着迎面砸来的石头一挥,然后因为力量没有掌握好,被反作用力打的跌坐在地,地上尖锐的小石子划伤大腿。
他嘴里痛叫一声,结果庭院内却突然寂静下来。
有风声,有虫鸣。
他屏住呼吸,转过眼。
吴染染已经睁开双目,眼睛不再充血,整个人似乎已经被控制住了。
她身后的“异体”缓缓垂落。
她茫然环视周遭,然后注意到狼狈的谷嘉男。
眸光定住的刹那,她眼里升起些笑意。
谷嘉男知道,这是“灵狐”,不是吴染染。
他看到“灵狐”朝自己走过来。
“灵狐人格”出现的规律他摸不清楚。
他也不知道“灵狐”究竟是什么人,要要做什么。但他确实很期待她。可能是“灵狐”却给了他宋时远所羡慕的权利。
他从没有过大的建树,在这世上活着也是得过且过,能有这样的条件和际遇,对他来说算可求不可遇。
他注意到,“灵狐”脖子上那些青黑色蛛网,其实是鼓胀起来的血管,但此刻都在消退。
“灵狐”像是结果宋时远时那样也在他面前蹲下。
眼里又浮起那天那种不屑一顾的玩味。
谷嘉男立刻把手里的匕首扔在一边。
有那么两三秒,他好像有点理解宋时远了。
“灵狐”与他对视片刻后,慢慢闭上眼。然后伸手挽住他的后脑,将他的额头抵在自己的额头上。
那一刻,谷嘉男呼吸一滞,她居然离他那么近。
院子里的烟尘落下,太阳光明澈透亮。
他能听到“灵狐”的呼吸声,也能感受到她额头、指尖的温度。
心跳很快,他不愿意打断。
时间突然流逝的异常缓慢,谷嘉男也在这样的恍惚中沉心闭眼。
他说:“你想问什么你就问吧。”
“灵狐”不客气:“我是谁?”
谷嘉男说:“你不是她。”
“她?”
“我知道你们是两个人。”
话音落,谷嘉男觉得心脏猛的收缩。
不对。
他突然想起穷巷里吴染染矫健的身手,又想起咖啡店里“灵狐”挥刀时的模样。
脑海里浮现出“灵狐”标志性的笑容,又不知道为什么,和吴染染坐在院子里和他聊天时偶然露出的神色对应上。
的确是一模一样的脸。
他也一直当成两个不同的人。
可现在——无论是她笑的,还是不屑的,还是和善的,都在他脑海里逐渐模糊成一个人。
谷嘉男睁开眼,觉得自己呼吸很快。
一个怀疑几欲出口。
或许吴染染从始至终都只有一个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