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松鼠吃了面包屑，对他戒备放下不少。
江祈年盯着它看。
“你知道她在哪儿对吧？”
普通松鼠怎么可能这么不怕人，还会溜到民宿里来。
妖王号令手下送个信，多正常的流程。
“有话和我说么？”
咔哒，门响了，睡醒的裴珠进来，看到这么一幕，有点心酸，这男人疯了，都开始和松鼠讲话了。
“江哥，我昨天话说重了，能坚持两天也挺久了，毕竟那个网兜……”
“吃饭吧。”江祈年打断她，松鼠见生人靠近，嗖嗖嗖踩着桌面翻出窗框。
饭菜装在塑料盒子里都凉了，但裴珠不在乎，她常年在路上跑货，经常吃凉盒饭，她端起一盒米饭，去其他塑料盒里夹菜：“江哥，天黑了，你不上去么？”
“去。”
今晚的天空静谧，不过周遭略微有潮气，天上云层明显，连月光都变得浑浊。
要下雨了？
江祈年举起望远镜——细网上群星涌动，突然，他动作僵住。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他发现有一颗星子在逆向流动，逆着所有的线路，和其他光电反方向流动。
他有点激动地站起来，这算天有异象了吗？
功夫不负有心人啊。他下楼喊裴珠，裴珠正在收拾桌子上吃剩的饭盒，闻言，抬头问：“那接下来呢？”
这话把江祈年给问住了。
是啊，接下来呢。
*****
今晚的青城山，被老天兜头浇下一盆水。
大雨倾盆，植物在雨中摇曳，淋了水的枝条叶片抖动着水珠，与天地间万物混成茫茫一片。
江祈年看窗外——那只松鼠还好么？
吴染染还好么？
雨雾弥漫山间，外头温度降的很低，冷风还顺着窗口直往里灌。
他不知道，有些藤蔓枝条正从房子周围爬过，草叶树叶下的泥巴地里，许多虫蛇正倾巢而出，而那些林间山兽也在移动。
哗啦啦啦啦——
雨声太大了，窗框都湿润了，裴珠坐在屋里百无聊赖：“江哥，你看什么呢？”
外头漆黑一片，加上淋漓的雨声，让人心里惴惴不安，裴珠莫名想到那一天，她在路上停靠抽要，被突然冲出来的一伙人给劫持了，后来……吴染染出现了，她身后有好多条毛茸茸的悍然大物。
那时候，她眸光冷冽，没任何情感，平静望着那些人。
江祈年也在沉思，他在想范毅刚才给他发过来的简讯——天有异象时，心脏与天空相连。
康德曾经说过，最美的就是道德和星空。
在过去的哲学里，星空总与人类的命运相连，古时测算国运，也通过星宿的转移……那在现代科技中，科技是否是星空与人的连接呢？
他也想起了吴染染。
从第一面见，到现如今的最后一面，她变化了很多，之前只是对她有些好奇，而现在，好奇少了好多，自己也不知不觉中，被卷入了争夺H-X分子的途中。
陆长风曾告诉他，陆家的命运自始至终就掌握在几个人手中，长生计划也好，生物武器也罢，都是抵抗消亡结局的强弩之末，陆家需要的是新生，是新鲜的血液。
而吴染染在无数挣扎中，顽强的成为了这滴新鲜血液。
江祈年不明白什么意思。
陆长风说：“这种科技违背自然规律，人不能逆天而行，母亲手里的这些项目，不是陆家长存的王牌，反倒是累赘，我们走下坡路，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这几个项目，它们需要回到消亡的宿命里。”
“而且我们做的这一切，这几十年陆家所发生的一切，都是不能见光的，更不能让外人知道。”
“所以，吴染染才显得尤为珍贵。”
江祈年觉得心里泛寒：“珍贵？”
陆长风：“她是能结束这一切的人，陆家不需要那种发展，我们凭借其他产业也能富足，不需要那么大的野心。陆桃桃太疯了，我们现在只能期待吴染染能顺利结束这些东西。”
他还留下意味深长的一句话：“或许H-X分子不是关键，人才是关键。”
****
吴染染妖心上植入的芯片，出自钱清越的手笔。
之前钱清越在青城山上星罗网阵里打开一个大洞——那是外面人的说话，懂行的都知道，她没有破坏法阵，而是在这张科技打造的星网里改变了一处线路。
如今芯片和这处改变的线路遥遥呼应。
天地悲泣，风烟四起，万兽出动，妖主要回归这片山林。
吴染染被裹进珊瑚草已经许多天了，这具类人类体，已经被珊瑚草摧残殆尽了，芯片将“意识信号“遥遥输送给天上那张星网络。
逆向而流动的星星光点就是吴染染。
这两天，她一直注视着地上抬头仰望星空的江祈年。
他不知道，他只要一抬头，就能看到吴染染，她似风、似鸟，在天空游荡，在星辰上逆飞。
****
屋门被踹开时，裴珠立即起身，她抽过墙面上挂着的衣架，对着那人脑袋就是一拍，那人挨了一下，并没在乎，而是随意笑了声，冲着裴珠开了一枪。
没打中，从她脸侧擦过。
江祈年手按住腰——
“别动。”那男人冷冷说，“你再动，她命就没了。“
他浑身都湿透了，戴着一顶棒球帽，帽檐下的眉眼落在黑暗里，晦暗不清，但下半脸却有浓浓的笑意。
“外头都乱成那样了，那俩倒有闲心，在这约会看星星。”
江祈年皱眉：“乱？”
“你以为陆长风能撑多久？”他分了心解释，没想到裴珠突然暴起，她本身体格就和成年男性相似，四肢力量很大，“你……”
裴珠想踹掉他的枪，却被躲开，反制住手臂。
她咬着牙说：“我认得你。”
这是李兴。
当初劫持她和白凡李兴也有份，只是事后消失的无影无踪，后来白凡说他又劫持了吴染染，和范毅教授还有点关系。
但目前来看……他幕后的人，和接走江祈年的是一伙人。
——陆桃桃。
“怎么哪哪都有你，烦死了。”
李兴觉得裴珠气场全开的时候，确实挺唬人，但他手里有家伙，根本不需要在意，何况弄出这么大动静，外头一点反应也没有，这座山，今天已经是他们的囊中之物，而小陆总让他和他们周旋周旋，那他就在这儿奉陪。
浪费时间而已，他最在行。
江祈年最先意识到问题：“裴珠，停下。”
李兴笑笑，松了手，让裴珠离开：“你要和我聊会儿么？“
今晚青城山要出事，这栋旅社整个都被陆长风包下，山上现在不是开放时间，几乎没什么人，难道是……
前脚天刚有异象，后脚山就被清理放了这么一个人过来。
江祈年问：“桃姐要今天出手么？”
李兴点点头：“嗯，事情该有个句点了，H-X分子的传说流传太久，我们谁都想一睹真容……吴染染在哪？”
江祈年沉默。
李兴：“把她交出来，能让这个女人安全下山。”他指了指裴珠。
江祈眠眯起眼睛，用吴染染换裴珠：“桃姐为什么那么在意她？她到底干什么了？”
李兴说：“这你管不着。”
吴染染策反了陆桃桃手下的苏磊，苏磊携“异体”叛逃，和实验体白凡同流合污，意图复活白啸，而范毅也参与到这事里头了，他本身一直在陆家兢兢业业继续“灵狐计划”，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突然追踪到了白凡的藏身地点。
也能理解，毕竟白凡是范毅的实验体。
只是谁也没想到，范毅说，他要协助白凡将白啸复活。
苏磊都听愣了，复活一个人那么容易？
当初他虽然替陆桃桃做事，暗地里却卖了个人情给范毅，让范毅误会，他是听了范毅的命令，白啸才会被射杀。
事事有轮回，苏磊望着突然造访的范毅，转动手腕上的珠串：“巧了，这次我替别人过来复活白啸，你又要掺和一脚。”
他笑得像个流氓：“范教授，咱们还真是有缘啊。”
范毅活了大半辈子，知道时间宝贵，此刻和他辩驳只是浪费时间，于是无视苏磊，淡淡地问白凡：“你还认识我么？”
白凡摇摇头。
“不认识也好，那你还记得白啸多少事？”
白凡说：“我姑姑啊，我想想，他很漂亮！”
范毅：“……“
顿了顿，他说：“白凡，你要了解一下因果，这世上凡事都有代价。”
——谷嘉男因为吴染染而存在，按理说，两个人只能活一个，可吴染染之前在疗养院甘愿放弃生命，将这唯一性给了谷嘉男，可她后面又“死而复生“，不过她情况十分特殊，也不能算成正常案例。
真正的正常案例，是意识体与意识体之间具有唯一性，不会有奇迹。
而塑造本格人类，是要牺牲掉意识体的。
范毅：“你的基石是白啸，如果她要死而复生，那你就会消失，这世上不会记得你这个人。”
这话把白凡给说懵了，到今天这一步，他从来没想到过死。
白凡问：“范教授，你说的消失……是什么意思啊？”他眼含希冀，怔怔望着范毅。
范毅停了会儿，和他解释：“就是意识消散，你不再活着。”
白凡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问：“没别的选择了么？”
“可以选择白啸不复活，毕竟她已经是个死去的人。”
白凡苦笑道：“我可没这个选择。”
在这段时间里，范毅总想到白啸，想到和她一起共事的时候。
那会儿天有朗月，他们一块在月下聊天，白啸是个不怎么爱说话的人，稍微熟了，才能吐露两句。
她说，她这辈子有梦想。
范毅问她，什么梦想？
她摇摇头，不愿意告诉他。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那轮月，月下却只剩范毅一个人，他因为不满白啸和蒋川一样都选定了吴染染那个人，而心生不满。
他认为同路者甚少，昔年一块奋斗的伙伴与他背道而驰，他想不通，明明之前那么有默契，为什么他们都会选择吴染染，而只有他看不出门道。
就在一腔怒气里，他下了决定，请求苏磊除掉白啸。
后来白啸被射杀，他却觉得心里这口气没有吐出来。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自己心里闷闷的，时常在夜半惊醒，然后觉得整个人喘不上气。
他看书时，觉得这股气叫“悔意”。
他可能后悔下了这个决定。
他明明还记得那天夜里下定决定时心里暗暗的畅快，可为什么转眼间，这股安西就变成了化不开的悔恨，压在心头，让他生命加速流逝。
短短三个月，他就觉得自己又苍老了许多。
白啸的尸首一直在江祈年手里，江祈年说他可以随意探望。
一开始范毅不愿意，他不愿意正视心里的悔意，可后来满心的傲气被悔恨击垮。
他去看了白啸。
白啸的尸首保存的很好，他也是那会儿才注意到，白啸不是人类，而是类人类体。
刚开始，范毅很震惊。白啸的尸首不是人类，而是“意识存留技术”的产物。
他又想起白啸刚叛逃出C实验室，她藏身江城，秘密请他这个老友相聚，那时候他完全没看出白啸已经不是“人类“。怪不得，她会和蒋川说一样的话，怪不得……他会觉得自己看不透她。
因为白啸早就死了，这一切都是蒋川安排好的。
悔矣！
范毅的心思逐渐被分去，他开始冷静分析这些事——白啸如果早就身故了。那留在摩非的那个并不是她，只是和她相似的类人类体，就和白凡一样，只是个因为白啸而存在的实验体。
怪不得，当时大家都不理解，为什么蒋川已经去了江城博远任职，而白啸却还甘愿留在摩非，那根本就不像是她的行事风格。
范毅也彻底明白，为什么那一晚白啸会出现在疗养院内，按理说，意识体与意识体之间具有唯一性，假“白啸“不会和白凡同时出现。
但那晚——白凡挨了常尖一刀，身体损毁，意识也逐渐消失。
换句话说，当时白凡昏过去了，生死未卜，这才能让和他相似的实验体白啸，得以出现在疗养院的院子里。
——当年蒋川打造“意识存留“技术，并通过这项技术复活了陆桃桃。
而白啸却一直是死亡状态。
陆桃桃的复活和白啸有关系么？
范毅不敢深入想太多，他身体越来越不好，年纪大了，每天又在高强度工作，他很可能哪天身体就垮了。
他只想趁着现在还有力气，能做好一件事就做好一件事。
过去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突然不是那么想知道了，那是蒋川和陆桃桃的恩怨，和白啸、和他其实都没多大关系。
他也不知道自己这么多年的追求是为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要得到一个什么样的结局，毕竟大半辈子都过去了，年轻时他没争抢，到了老了，反倒是在乎名利了。
他呐，真可笑。
范毅抹了把脸，睁着浑浊的老眼，和白凡确定：“你想好了吗？如果没有，可以给你多几天时间考虑，这个决定确实挺难的。”
白凡其实挺凄凉，他想拒绝，但知道命运的洪流推到这儿，他只能被淹没，根本没选择的权力。
电视里老说，我们要能主宰自己的命运。
可命运是人想主宰就能主宰的么，最多挣扎一下，就已经是莫大的欣慰了。
白凡说：“那就这样吧，就这样吧。”
然后他想起自己贷款买的那处房产，那是他看了好久，准备迎接新生活的房子。
没想到有一天，自己还能分配遗产的，白凡有点想笑：“范教授，我名底下还套房子，贷款没还完，但我确实交了首付和一点贷款，那也是钱。”
范毅“嗯”了一声：“你想怎么处理？”
白凡说：“把这套房给裴珠吧，她也算我半个亲妹。”
范毅：“好，你写下来，我帮你转交。”
白凡：“我……不想写什么书面嘱托，你帮我告诉她就行了。我们这种人，都最看重义气，不用写。”
范毅：“好。“
见白凡垂下眼，随意坐下，范毅动了动唇，问：“还有别的安排吗？”
白凡：“没了，就这样吧。”
＊＊＊＊
范毅继承了蒋川的“意识存留技术”，虽然没蒋川那么厉害，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次格外重要，还是范毅突然超然物外，导致这场手术进行的异常顺利。范毅水平高到几乎和蒋川持平。
期间，苏磊一直在外头抽烟，挂在手腕上的珠串被他取下，放到了窗口。
他一直看外头的月色——他一点都不懂欣赏，就觉得这月亮像个咬了口的蛋黄。
这有什么好看的。
他吐出口烟，又看了会儿，毕竟也没别的能看了。
白凡就这么消失了，苏磊和他才见过这一面，确实没什么感情，白凡去与留，都和他没什么关系，但他还是忍不住有些难过。
或许是兔死狐悲的假慈悲。
苏磊把烟头按在窗框上，又去摸新的，烟味不好闻，抽着也不舒服，他不喜欢，可停不下来。他看外头的月，看月亮周围那圈淡淡的光晕。
真是不好看。
手术很顺利，白凡的意识消了。
他的意识系统本身就是为了别人而存在的，他在这世上，本来就没属于自己的“自我”，他能到世上走一遭，看看美景，吃吃东西，就已经是挺好的事了。
可苏磊觉得不该是这样。
但到底哪里不该，他也不清楚。
或许，这就是觉得悲伤。
苏磊叹了口气。
范毅最后的话语给白凡的生命划下了句号，他从手术室里出来，说：“等明天天亮得时候，白啸就会出现，你也算完成了吴染染得交代。”
——明天早上白啸就会出现，你也算完成了吴染染的交代。
苏磊不置可否，于是又走到窗边，继续抬眼看月亮。
他想，等月亮的光黯淡下来，他就能见到那个存于传说中的神秘女人了。
＊＊＊
第二天，天大亮，苏磊坐在地上，靠着墙正打盹。
等光晒在他脸上，他才勉强醒过来。
睫毛颤了颤，他睁开惺忪的睡眼，揉了揉脸，觉得眼睛发涩。
一抬眼，他见到了白啸。
怎么说呢？
这女人的长相和传说里相符，能看得出是个很有理性的女人。她坐在椅子上，手中夹着一支烟，苏磊赶紧摸兜，发现自己兜里空空。
他指指白啸手里的东西：“我的？”
白啸 “嗯“了声。
她眼珠颜色很淡，被光一晃，像是琥珀琉璃。
苏磊从地上站起来：“范毅教授呢？”
“还在里头。”白啸上下打量苏磊，“异体在你这里？”
苏磊点点头，他觉得有点尴尬，说不上原因，就是白啸那双眼犀利地看向他时，他就有点手足无措。
白啸皱起眉，背靠住长椅的椅子背，继续上下打量他：“为什么选你，把你资料给我看看。”
语气不容反驳。
苏磊有点发懵：“啊？”
哪有上来就查户口的啊。
苏磊觉得这人不一样，和传说里的不一样，她就像是……那个年代的人。
不过，死了那么久，再度活过来肯定需要时间适应现当代的生活，和现在的画风接不上也情理之中。
但白啸不知道现在什么局势么？
苏磊忍不住皱眉。
不明白也没事，H-X分子应该知道吧？
他问：“我改天给你看看，哎，白教授，能问问你H-X分子的事情么？听说在青城山？”
哪知道白啸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H-X分子？”
苏磊越来越觉得事情不对劲，他“嗯”了声：“H-X分子，你的项目。”
白啸费解：“我什么时候参与过这个项目了？”
坏了，真不对劲。
苏磊：“基因改造你还记得么？”
白啸：“记得，灵狐计划啊。”
苏磊：“那……基因修复呢？H-X分子能修复受损基因。”
在白啸越来越疑惑的表情中，苏磊明白了。
白凡的牺牲就换了个这么个人出来。
可笑。
此白啸非彼白啸。
苏磊神色复杂，他侧过身，自己的珠串手链就放在窗口，他没打算拿过来戴上，就这么看着。
他这个模样让白啸有点不愉快：“你资料呢？什么时候给我，负责你的人是谁，你拥有异体，就得知道自己的责任。”
苏磊心生悲凉，突然转过身，眸光冷暗：“我没空在这儿听你说教！范毅呢，我有事找他。”
白啸愣了，第一次有实验体这么对她说话的！？
“你什么意思？”
不接受检查也就算了，还要对她发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