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江,你要带我去哪儿?”
大雪不仅下了整整一晚,甚至到现在还没有停下的趋势,白明从市检察院走出来时,便接到了林江的电话,在告知自己的位置后,林江开着超跑,不一会儿就来到了检察院,二话不说将白明塞进了副驾驶,然后一脚油门,一路飞驰。
“听说你最近心情不好,我带你去看看戏,保证你喜笑颜开,变回原来那打不垮骂不倒的模样,” 林江调大空调的热风,又瞥了眼白明的侧脸,“你看看你,面容这么憔悴,昨晚一个人在家没睡好啊?”
“没事,只是最近案子多了些,而且也没有什么线索,过几天就好了,” 白明看向后视镜里的自己,揉了揉眼,疑惑一问,“你怎么知道家里只有我一个人?”
林江一捂嘴,又拍了拍额头,“我、我听王倩说的,她说陆吾最近很忙,一直抽不出空陪你。”
白明看着他紧张的样子,一头雾水,又想起了刚刚提到的戏,问道:“你说的戏是江州大剧院的戏曲吗?具体是什么戏啊?黄梅?昆曲?京剧?”
“公安局的戏,看不看?” 林江得意一笑,语气十分神秘。
白明看他故弄玄虚,知道问了也是白问,只是心里好奇,周末的公安局能有什么戏?
积雪约有一尺,好在有除雪车彻夜不停工作,沥青路面才干干净净,尽管林江看戏的心情愈发膨胀,迫不及待想要早点到达,但车子也不能快,只能控制在最大限速里。
浓云叆叇,雪光好似将天空染成晴霁,乍一眼望去,江州像是在一边下雪,一边放晴。
车子开了没多久,公安大楼的苍色建筑便赫然在目,自从白明第一眼见到它时,就感受它不可侵犯的威严,如今季节轮转,他早已数不清来到这里的次数,只是每一次,他都有公事在身,因此他也从没好好欣赏过内部的景致,只是偶尔坐在支队长的办公室内,会瞧见几株玉兰。
林江把车子停在大门外,街道上冷冷清清,几乎无人,全然不像是会有戏看的模样,白明走下车子,扶着车门,呆愣在原地,怀疑道:“你是不是记错了?要不咱们还是上车吧,外面太冷了。”
“我怎么会记错呢?跟我走就对了。” 林江锁住车门,一把薅住白明的手臂,将不情愿的他向局里拉去。
白明搓着双手,冻得连连呼气,想要用口中的温度驱散掌心的寒凉,边走边道:“你是要来找王警官吗?”
“找她做什么?” 林江双手一插兜,姿势逍遥快活,“那母老虎凶得要命,谁敢靠近啊?”
白明不解,“那你是来找陆警官的?”
“那老冰山更不可能,” 林江不耐烦道,“别问了,你走快点不就知道了吗?”
白明深吸一口气,迈开大步,他也无心再问,就当自己是普通的做客,若是能碰到陆吾,那自然是最好的,碰不到也就算了,他也不准备刻意去找,陆吾工作繁忙,除了昨晚和自己在解放大饭店临时见了一面,他已经整整一周没有见过此人了。
陆吾加班已是常事,有时候会议开到深夜,他怕回家会打扰到白明休息,就在局里的宿舍将就躺下,睡上四五个小时再起来继续查案,这样的情况一连七天,所有的案子此刻都压在了他的肩上,富茂即将完成资产的转移,眼看就要逃之夭夭,他必须把能利用的时间都挤在一起,找出富茂犯罪的证据。
大雪霏微,无痕无声,白明低着脑袋,踏在雪上,紧跟在林江身后。
或许是周末放假的缘故,以往熙熙攘攘的市局大门此刻空无一人。
林江故意撞了下他的手臂,“明明,老低着头对颈椎不好。”
白明心生诧异,总觉得林江一定是藏着猫腻,便抬起脑袋,走向院内。
就在迈入市局大门的那一刻,他不经意地一转头,神思一愣,恍然间停下了脚步。
他呆住了。
目光所及之处,是一片铺满了院子的繁花,状如锦缎,量如星辰,它们给这座威严的建筑点缀了几分娇嫩,也给整座苍白的城市渲染了独一无二的色彩。
白明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山茶花。
芊眠的花在一夜之间开满了整个大院,万千明花朵朵紧拥,让市局这令人敬畏的冰冷囚笼,放下了高傲的虔肃姿态,融入了寻常的百姓烟火。
他来到江州五年,还从未见过山茶花,尽管他也想念那份包裹了童年的香氛,可这里的人似乎认为,土花就应该长在山林村野,不配被种在繁华城区。
看着眼前突如其来的花海,他好像明白了这场所谓的大戏是什么了。
那些往日的琼杉玉兰,不是枯死,就是凋零,在数九天里早已没有了一丝生机,只能祈求着春光的降临,而远在家乡的山茶花,从不会畏惧寒雪,如粉雕玉琢般傲立盛开,旖旎姣好,此刻,那些家乡的产物不再遥远,它们近在咫尺,触手可得。
白明蘧然大惊,几乎忘却了呼吸,他慢慢走到一枝花旁,轻弯下腰,拂去花苞上的积雪,芬芳浓郁,随风氤氲,这扣人心扉的熏香,顷刻间撩拨起他的回忆,这是童年的味道,是故乡的味道,也是春天的味道。
他如坠云雾,转身看向嬉笑的林江,颤声道:“这、这里怎么会有山茶花?”
林江没有回话,只是抬起手往主楼的方向一指,在公安大楼的柱雨棚下,早已站了二十多名警察。
那群人中,有王倩,有景瑜,有许多熟悉但叫不上名字的面孔,也有一些未曾见过的陌生人,但白明知道,他们都是刑警,都属于刑侦支队,他们共有一个领导——陆吾。
那群警察的脸上都挂着浅浅的笑容,满是欣慰地看向他。
殊不知这场戏的主角,竟然会是自己。
白明的目光乱了,在他们之间踌躇不定,他惊愕地向大楼靠近,还没有跨上台阶,王倩直接跳下,拉起他的胳膊向楼里走去,他瞬间融进了警察之中,一身白色的羽绒服在众多警服中格外显眼,所有人都围在他的身边,像是保护珍稀动物似的,紧随其后,不容他受任何人的侵害。
他轻拍王倩的手臂,环顾着周边的人,满是疑惑,“王警官,你们怎么都在这里?外面又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花?”
“明明,你还没看出来啊?” 林江挤上前,也拉起白明的另一只手臂,和王倩分担力气,把他夹在其中,“都说你们法院的人聪明,我看也就这么回事。”
王倩瞪了林江一眼,“来得这么早,一路上肯定开得很快吧,外面雪这么大,出了事情怎么办?”
林江打量着她,咂舌道:“你是在关心我吗?”
“谁、谁关心你了?” 王倩更加恼火,转头看向白明,“要是白明在路上有个三长两短,都不用我动手,一定会有人出来揍你一顿。”
林江“嘁”了一声,“你们让我十点送到,现在已经九点四十了,我不就早来了二十分钟嘛,再说了,我也是等不及了,一个没忍住,油门就踩得狠了一点。”
说完,他看见王倩白了自己一眼,也白了回去,再一回头,看向身后呜呜泱泱的人群,道:“明明,你这架势还真大,我估计公安局长都没你有牌面吧。”
白明这才隐约感觉这是一场早已安排好的密谋,他的双臂被两人牵着,只能任凭一众警察们推着自己向前走去。
而这大楼内部也和院子一样,每隔几米,就有一朵山茶花,只不过花朵不再是长在泥土里,而是被精心种进了花盆。
众人走上楼梯,来到二楼,又沿着长廊一路向里走去,白明对这里轻车熟路,他明白,这是要去往刑侦科的队长办公室。
果不其然,他被带到了门口,但其他人只是站在门外,而他却被硬生生地推了进去。
白明踉跄两步,猛然抬头,窗外明光耀眼,屋内空旷的墙沿也皆是山茶花,在一朵花的旁边,有个男人蹲在角落,正在花盆里铲土,男人身穿警服,戴着袖套,最外面还挂着围裙,围裙上全是泥巴,甚至在那男人的脸上,都有两道泥色。
陆吾听见有人闯入,抬头一望,瞧见白明后慌忙站起,大惊失色,手里的铲子没有拿稳,掉在了地上。
他看了眼墙上的钟表,又看向门外的众人,惊奇道:“小白,你、你现在就来了?”
王倩站在门外,用手指了指林江,示意这错误都是此人造成的,然而林江一撇嘴,打掉了王倩的手,这让王倩大怒,往他的后背上愤然一掌,痛得林江捂嘴大叫。
白明眨了眨眼,开口问道:“陆警官,楼下的山茶花,都是你种的吗?”
陆吾擦了把额头上的汗,又挠了挠后脑勺,坦言道:“是啊,我记得你以前说过,你觉得楼下空地的植物种得不满,我就都填上了。”
“师兄昨晚在解放大饭店调查完案子,连夜去花市买了五百朵现成的山茶花,自己一个人种了足足一晚上,才把它们都种在了院子里,怎么样,漂亮吧?”
王倩话音刚落,外面的警察们发出了大小不一的起哄声,所有人都抱着看热闹的心态,想要观赏来自槐安法院的法官,今日会有怎样的反应。
这一路上的花枝,竟然都是一人一夜的杰作。
白明深吸一口气,不可置信地看向陆吾,双臂不知该放在何处,只好背过身,扣着手心,道:“你、你为什么要种这些山茶花?”
陆吾内心慌乱,他还从未如此紧张过,右手从上衣口袋里掏出那张照片,那张随身带着,记录下白明笑靥的照片。
“小白,你还记得咱们小时候在白河镇,有一天,你带着我穿过大街小巷,跑了好久才看见了山茶花田,咱们在花田里追逐打闹,还一起拍了这张照片,我好久没有见过那么多的山茶花了,我觉得江州也应该有一片花海,一片属于你的花海。
“我知道你最近心情一直都不太好,这段时间我的工作也忙,没能及时照顾到你的情绪,直到昨夜我才发现原来你已经那么不开心了,你说你在这里喘不上气,你想回家了,所以我才在这里种满了山茶花,我想让你能感受到一点白河的氛围,让你不再伤心难过。
“我其实想告诉你,你不只是单单拥有白河一个家,现在江州也有了山茶花,有我在的地方,都是你的家。”
陆吾的话如荡魂摄魄,白明微张着嘴,身体如僵住一般,心神也变得紊乱,好在脸颊被冻得显了赤色,没有人能看出藏在其中的潮红。
窗外雪色荧荧,屋内花色淑淑,天地仿佛浓缩在这一间屋子,这落雪的冬日,隐匿了唯一的色彩,繁华的城市,也孕育了家乡的风情。
江州偌大,本来寻不到一枝山茶花,可现在,有人把它们都搬到了眼前。
陆吾从身旁抄过三枝,走到白明的面前。
“小白,当年你也是摘了一天的花,最后还送了我三朵,今天你来得早,我还剩最后三朵没有种完,我也不继续种了,我把它们都送给你。”
白明抬起手,小心翼翼地接过,生怕弄脏了花枝,他低头注视着花蕊,满面都是扑来的芬香。
事已至此,陆吾给自己壮了胆子,他难以忍受这份躁动,也不想再遮掩下去,他要借此机会敞露心扉,坦诚相告。
“我想了许久,总觉得这世界上什么都可以模糊,唯独感情和真相不能,真相我们正在发掘,就要重见天日,现在我想借此机会,也挑明我对你的感情。”
他饱含温情的双眸似汩汩江水,脱口而言的话语如脉脉春风。
“小白,我喜欢你,所以我希望你每一次转弯都能偶然遇见花儿,每一次抬头都能碰巧看到月亮,这世上所有不经意的美好,都应该拜伏于你心底深藏的温良。”
他那埋在心底许久的情言,如剪刀一把捅破了窗户纸。
耳畔好似有回荡的金钟,撞击在白明的心头,一股暖流从脚底萌生,解冻了他的身体,他看向陆吾那双坚定且肃然的目光,张不了口,回不来神。
空气焦灼于此,只用一颗火星便能瞬间点燃,门外众人都在屏息凝神,等待着一倾将出的风月。
白明没有立刻回应,担忧之色渐渐浮现,父母对陆吾存有偏见,世人也难以接受这种爱恋,这注定不会是一条好走的路。
“陆警官,你我都是、都是男人,我……”
陆吾也看出了白明的顾虑,坦然朗声地安抚道。
“世人提起江州,就会想到市花玉兰,所以他们只会认为,江州按照风俗习惯就应该播撒玉兰,好像其它花的存在就是错的,现在我在这里种满了山茶,一来是想让小白你把这里当做自己的家,二来就是想让世人知道,江州能种山茶花,我也能喜欢你。”
白明的眼里酿出泪水,尽管面容灿如暖阳,但身体却在微微颤抖,若说从小到大遭遇的打击是场毁天灭地的灾难,那么此刻陆吾的存在,就是残垣断壁的废墟里,开出的一朵圣洁之花。
他再也噙不住眼里的珠子,泪滴沿着脸颊颗颗滑落,他的面子一向薄如蝉翼,但在陆吾莫大的鼓舞前,他把一切都忘了,脑海里容不下其他人的存在,而那些想要拖垮自己的情绪,早已溺死在陆吾给予的温热里,烟消云散。
陆吾的目光毫不犹豫地落在白明的面颊上,正色道:“小白,和我在一起吧,好吗?”
这一刻终究是来了。
白明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重重地点了两下。
“好。”
顷刻间,众人欢呼一片,沸反盈天,所有人都为他们的队长感到欣忭。
陆吾的心思如翻涌的浪花,他无法自拔地陷入旋涡,那些隐晦于心间的浓情蜜意,仿佛朔月天的潮汐,搁浅于浅滩之上,暴露于月色之下。
他一瞬间慌了手脚,费力摘下围裙和袖套,胡乱地扔在地上,接着粲然一笑,张大双臂,一把将白明拥入自己的怀中。
“从今往后的风花雪月,只要有我在,风雪我来扛,花月你去赏。”
白明还未反应过来,就已然埋在了这名警察的怀里,捧着花枝的手微微颤抖,随后紧紧抱住了陆吾。
花香袅袅,芳馨袭人,滂沛的大雪像是天宫里神女的泪水,如鸿毛般飞洒于世。
陆吾抬起手,擦去白明脸颊上的泪痕,轻声打趣道:“你啊,小脸哭得脏兮兮的,哪里像个义正辞严的法官啊?”
白明被逗得轻轻一笑,笑容一起,遍地生花,他也抬起手,擦去陆吾侧脸的泥痕,不服气道:“你的脸也不干净,比起警察,你更像是个花匠。”
陆吾放声大笑,用胳膊擦去了脸上的泥色,揶揄道:“小白,你总是让我束手无策,你一哭,就要了我半条命,你一笑,我另外半条也没了。”
“你们俩不亲一个吗?” 林江撑着门,满面得意,咂舌问道。
有第一个起哄的,就有第二个,不过两秒的时间,门外众人已经接连欢呼起来。
白明脸上泛了红潮,目光来回游走,抿住嘴巴,努力地掩饰着不自在。
陆吾也是这般脸色,双手使劲一揽白明的后腰,让他往前贴在了自己的身上,他看向羞赧的怀中人,一本正经道:“小白,之前在火车站把你追回来的那个晚上,我没能亲到你,请问现在可以了吗?”
白明闻言一怔,身体僵硬,门外人数众多,他还是放不下面子。
脑袋如抽打的陀螺,飞速旋转,他随便找了个理由,回了一句:“可我刚才吃了洋葱。”
“没关系。” 陆吾认真道。
白明继续编着谎话:“我、我还吃了香菜。”
“我不介意。” 陆吾坦陈道。
白明再次怔住,看来他是下定决心了。
或许是脑子发热,白明本想急中生智,用一个绝妙的点子暂时搪塞住,然而这个理由仿佛没有经过大脑语言中枢的处理,就直接从口中讲出了。
“那我要是还吃了,猫、猫粑粑呢?”
当然,一说完他就后悔了。
陆吾:“……”
白明:“……”
众人静默了片刻,对此出乎意料,没有人不体会到空气里弥漫着难忍的尴尬。
陆吾看着那双四处躲闪的眼睛,也知道他在想什么,故意高声道:“巧了,我也爱吃。”
这下子,白明是真的说不出话了。
陆吾提嘴一笑,再一回头,看向门外的众人,双手不想放开白明,只好用脚猛地一踢,把门关上了。
砰的一声,围观的众人面前就只剩下一堵墙和一扇门了,每个人都在等待高/潮,却没想到这场戏就这样戛然而止。
“好了好了,都别看了,你们没工作吗?” 王倩会了意,转身轰散了怏怏不乐的众人,“你们看看别的警种,谁大周末来上班啊?不还是因为咱们手头案子多,处理不完嘛,就这还有心思看热闹。”
陆吾气血上涌,俯下身子,屋门在关闭的那一刹那,二人的双唇便对上了。
灼热的气息扑面而来,白明的身体被禁锢于有力的怀抱,他还从未被人亲过嘴唇,也不知道是要闭眼还是张嘴,只能静待对方的动作,然而他能感受到陆吾也十分生疏,便不再考虑那么多技巧,既然都是第一次,不如就随心所欲吧。
膨胀的悸动浮满了心绪,盛烈的炽热掩埋了寒冬。
口中的撩拨与厮磨使人脑中混乱,唇齿张翕的韵律,比绮丽的蛱蝶还要蜿蜒,舌尖上存留的香津胜过晨雾,酥麻的身子也在朦胧中随之瘫软,陷入了簇拥,那种感觉如同沉溺于酒精,迸射出令人窒息的向往。
朔风庭霰,白雪飞花,世间仿佛做了一场春秋之梦,再无其它纷扰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