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面静得离奇,除了穿堂的寒风,只剩下了彼此间的呼吸。
白明愣是回不来神,他甚至翻不过身子,只能被景瑜的尸体压在身下,他打着哆嗦,颤抖的声音无力地喊着一声又一声:“景警官,景警官……”
陆吾倒吸一口凉气,痛心疾首,不可置信般地高声大喝:“景瑜!”
袁率手臂打颤,他精心培养的卧底,果然已经有了异心,而自己又亲手杀害了多年来的伙伴,这复杂矛盾的心情,让他一时失了魂魄,就连武荣也看呆了。
昏暗的仓库内空空荡荡,只有白明的轻声呼唤。
“景警官,你不能睡,你快醒醒……”
“你!都是你!”
袁率发疯般大吼一声,一边上膛,一边大步走到白明面前,一脚踢开了景瑜的尸体,单膝跪在了白明的后背上,死死抓住他的头发,将他的脑袋从地上抬起,用尽全力,把枪口往他的嘴里塞去。
白明晃动着脑袋,双手撑地,奋力翻滚,却被袁率紧紧控制住身子,手/枪漆黑,一下下砸着自己的牙齿,他的嘴角如撕裂般疼痛,硬生生地吞进了冰凉的枪口。
陆吾瞳孔紧缩,他从地上奋力爬起,还没站稳,又被武荣藏起的指虎一拳撂倒,他来不及擦去侧脸上的血液,厉声怒吼:“袁率!你要杀就先杀我!来啊!”
袁率听不进任何话语,他将枪口往里使劲怼去,直直顶在了白明的喉咙,喜悦与怒意交织于一体,如藤蔓般沿着血管冲上大脑。
他的表情逐渐扭曲,狞笑道:“白法官,去死吧。”
就在指尖微微点在扳机上时,突然一只胳膊从后勒住了袁率的脖子,在他还没反应过来之际,那有力的手臂将他奋力向后拖拽,接着猛然一甩,他便如篮球般飞了出去,重重砸在地面上。
袁率痛叫一声,刚要起身,还没来得及看清,对方又是一脚,扫在了自己的侧脸,这一腿急速带风,摩擦出细密的声响,他被狠狠踹倒,又在地上滚了两圈。
他不会任何功夫,被这么痛击一顿,全身无力,只能缩在地上不断哀嚎。
白明拔出口中的手/枪,干咳几声,喘着大气,他抬起头,定睛一瞧,只见王倩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向着袁率悠然走去。
王倩一脚踩在袁率的身上,一甩短发,提嘴一笑,道:“那天来问话的时候,是谁说女警一无是处来着?我看对付你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女警还是绰绰有余的嘛。”
她的脚下微微用力,踩得袁率疼痛难忍,连连求饶。
武荣见状,捏紧拳头,刚迈出一步,却被陆吾一个腾空跃起,双脚锁了喉咙。
陆吾抓住时机,忍着全身的疼痛,使出浑身解数,两腿用力一扭,武荣便调转半圈,他刚要反手去抓陆吾,却被其一个横劈挡在身前,踉跄两步,但他仍未服软,双腿用力,打向陆吾,然而这警察侧身一躲,一扯连接二人的手铐,武荣便落了空,只能被陆吾牵着鼻子走。
武荣虽被控制单手,另外带着指虎的一手仍在不断攻击,陆吾趁此机会解开手铐,背撞其怀,双手抓紧武荣的手臂,用尽全身之力,将他过肩摔在了地上,武荣前脸着地,如塌方般倒了下来,这一摔,灰尘四起,好似地面都在颤抖。
陆吾按住武荣粗壮的脖子,单腿跪在了他的身上,又将他双手一并锁入手铐,取下了那枚指虎,扔在了一旁。
“正面打不过,就搞偷袭,” 武荣被压得动不了身子,气急败坏道,“真卑鄙。”
陆吾轻嗤一声,以同样的话还击道:“兵不厌诈。”
与此同时,周良带着大部队瞬间包抄了暗层以及整栋大楼,刑警们一脚踹开大楼内的所有屋门,大吼一声:“警察!不许动!把手举起来!”
随着这样的声音逐渐响起,人员皆被控制在手,也包括那些曾在长廊里被陆吾痛击的地头蛇们,一个个都蹲在地上,双手抱头,等待着清点。
暗层内一时间充满了人,王倩率先走到陆吾身旁,忧虑道:“师兄,你还好吗?”
“没事,” 陆吾从武荣身边站起,掸了掸身上的灰土,“你们是怎么找到这一层楼的?”
王倩蹲下身,拍了拍武荣凶恶的脸,回道:“多亏了白明,他在暗格的上面放了一个柜子,柜子上贴了张字条,上面写着电梯没电,此处是通往地下暗层的格门,我们一到大厅,一秒钟也没有浪费,直接就进来了。”
众多警察们有序地将人员一一带走,也包括袁率和武荣,周良在安排好任务后,也走了过来,“陆队,这回可算是把他们都抓起来了,咱们这场戏也不用再演了,你伤得怎么样?需要去医院吗?”
“不用。” 陆吾摇了摇头,目光定格在不远处的白明身上,那名个头不高的法官,此刻坐在地上,看着身旁的那具尸体,默不作声。
王倩一惊,“景瑜他、他牺牲了?”
周良叹了口气,“他就是咱们要抓的卧底吧。”
陆吾望向白明难过的背影,冷冷地“嗯”了一声。
“景瑜是卧底?” 王倩看到景瑜的尸体被民警们抬了出去,似乎也理解了白明此刻的心情。
陆吾从他们中间走出,向着白明慢慢挪去,他捂着胸口,喘着大气,停在了白明的身后。
白明听到脚步声后,一回头,立马站起,满面担忧道:“陆警官,你、你没事吧。”
陆吾抬起手臂,轻轻抚在白明的侧脸,想要擦去他白净的脸上,那一道格格不入的血污,那是白明跳车时磕破的,然而它早已被风干凝固,结成了块儿。
那只手温热十足,明明在打斗中沾满了灰尘,看起来无比粗糙,摸起来却比锦缎还要柔软,陆吾依旧小心翼翼地擦拭他的伤口,力道很轻,宛如手摘棉花。
他心疼道:“疼吗?”
白明心中一震,他深知陆吾身上的伤远比自己要重,却还是先来安抚自己,“不疼,你呢?”
“我也不疼。” 陆吾笑意显露,如春风般惹人陶醉。
白明也浅浅一笑,扬起朔月似的面容,打趣道:“陆警官,你和周警官演戏这事,我还没找你算账呢,你还有多少瞒着我的事情,一次性讲出来吧。”
陆吾上前一步,俯下身子,低声道:“我这有一个天大的秘密,现在告诉你,你想不想听?”
白明扬起头,一脸错愕,他也将脑袋凑近,只见陆吾靠拢至自己耳边,用气声悄然道:“昨天晚上梦到你了,梦见你求我慢一点。”
呼出的热气溜入耳中,带来一阵酥痒,这股温热涌上脑袋,使白明瞬间涨红了脸,他深吸一大口气,向后连退两步,看着陆吾满面笑意,一时间讲不出话,最后只憋出一个名字:“陆吾!”
“是!” 陆吾立刻站直,挺胸收腹,抬手敬礼,脸上的肃容不过两秒,又是一副坏笑,“我还是第一次听你叫我全名呢。”
白明咽了口气,顶着羞赧的脸,埋怨道:“我在问你正事,谁要听这种秘密?”
陆吾低头噙笑,手指一点面前之人的鼻尖,又举起手,作发誓状,“没了,这回真的没了,我现在在你面前可是一览无遗,绝无半点藏着掖着的事。”
白明脸色如番红的石榴,他不再看陆吾,反而将目光投向一旁。
暗层内的警察安排得井然有序,将该抓捕的人全部缉拿归案,富茂大厦楼内的人正在分批撤离,光是要被带去市局、各大分局的人数,就已接近两百。
陆吾望着这阵仗,不禁感慨道:“小白,今晚多亏了你,你让林江留证据,又给王倩指方向,功劳首屈一指,要是没有你,我怕是不仅抓不住他们,还要把命丢在这里。”
白明澹然应道:“你忘了,你在电话里答应我今晚要回来的,陆警官,你要是不能回家,我就亲自来接你。”
他的语气虽然柔和,却十分坚定,那双眼眸明亮清澈,如满月里的条条清江,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大能装下山川日月,小能装下仅仅一人。
陆吾怔了两秒,心中暖意浓浓,一把抱起了白明。
“陆警官,你这是做什么?”
陆吾顶住浑身酸痛,将他扛在了肩上,向外大步走去,“这里的人都要走完了,你还要在这儿站多久?”
白明随着他的步伐一颠一颠,这便搂住陆吾的脖子,周围的警察都看傻了眼,却又不敢长时间注视,白明下意识地捂住眼睛,另外一手拍了拍陆吾的后背,小声催促道:“快放我下来。”
陆吾不在意别人的目光,也不听从白明的指令,自顾自地向着出口迈去,他揽着白明的双腿,一只手握住盘在自己两腰的脚丫,搓了搓冰凉的脚底,用掌心的温烫驱散寒霜,他搓完右脚后,换了只手,继续去搓左脚。
“这么冷的天,光着脚就跑出来,你就算再迫不及待想见我,出来的时候也应该穿一双鞋吧。”
白明像一只安静的花猫,低头伏在陆吾的肩膀,声音越来越小,“放我下来吧,那么多人看着呢。”
陆吾不作理会,走上台阶,来到门口,道:“把脚伸进我的外套里,咱们回家。”
白明乖乖照做了,在富茂大厦大门被推开的刹那,门外的警察、犯罪嫌疑人以及在七星场看见LED 大屏幕、因此特意前来围观的群众,都看到了他被一名警察扛在肩上的这一幕。
他把头低得更狠了,也是这么一低头,他才看见了地上的积雪。
大雪停了,冬天就要过去了。
飞霜散尽,长街落白,这喧闹的人间在一场雪中染了华发,凉风穿云破雾,踏着山水吹入城中,给皑皑天地添了份独一无二的冬日胜景,可它不作停留,提裙而来,拂袖而去。
一名不识趣的小警察跑了过来,打了声报告:“陆队,今晚您还回市局吗?”
陆吾拍了拍白明的后背,凛然道:“不去了,爱人催得急,今晚先回家一趟,明早再去。”
白明把脸埋在陆吾的脖颈,羞涩到再难抬起头。
小警察再道:“但是景瑜已经遇难,他的档案还需要您亲自调动。”
听闻景瑜这个名字,陆吾和白明心里皆是一颤,景瑜的真实身份没有被公开,所有人都以为他是因公殉职,陆吾也不打算向外公布,算是给景瑜留下最后的面子。
尽管景瑜是富茂的人,可这五年以来,他的功劳都是有目共睹的,陆吾不仅把他看成是下属,更对他带有一种战友的情感。
白明看出了陆吾的犹豫,轻声道:“去吧,还是正事要紧。”
陆吾咽了口气,“我说过要陪你回家,怎么能出尔反……”
“我陪你一起去,” 白明打断了他的话,轻柔的言语如溪流潺潺,抚过陆吾的心头,“谁说回家就一定是回花白浜了?你不是说过,有你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吗?”
陆吾粲然一笑,对旁边的小警察使唤道:“走,去市局!”
月色清辉,埋入星云,江州市公安局的灯火从未间断,里面装满了形形色色的人,他们的共同之处,就是维护城市与人民的安全。
今夜的市局格外热闹,刑侦科立了大功,将富茂的人一网打尽,嫌疑人排成几列,蹲在走廊,等待着警察的问话。
罪行重大的人,则被安排进单独的审讯室,袁率戴着手铐,面对着白明和陆吾,思绪飘忽,眼神迷乱,一言不发。
陆吾不论用什么方法,都撬不开他的嘴。
敲门声骤然响起,一名警察打开审讯室的屋门,道:“陆队,证据已经全都拿到了,包括大厦里的枪支弹药,以及通过传真机循环播放在七星场的录音带。”
白明站起身,大喜道:“这么说来,林江到了?”
门口的警察让开一条路,招呼一声,林江侧身探进,脸上笑意显露,惊呼道:“明明!”
他走入屋内,手指甩着豪车钥匙,瞥了眼低着脑袋的袁率,又看向白明的侧脸,问道:“你受伤了?没事吧。”
“小伤,已经好了。” 白明轻笑道。
林江一拍老友的肩膀,满心欢喜道:“信你的果然没错,这次算是我赌赢了,竟然把所有的证据都录了下来,都免得你们录口供了,我投到七星场的时候,路人全都驻足观望,甚至大街上都堵起了车,我还从来没有见过七星场能吸引这么多人呢。”
袁率终于开口,愤恨道:“林江,富茂抛售房产,你们家接得最多,获益最大,你就是这么对待你的商业伙伴吗?”
林江一扭头,啧啧两声,“我们家可都是走的合法途径,既没有卖小孩,也没有抄袭别人的图纸,我们可不屑与你们为伍。”
袁率紧咬着牙,嗔怒道:“我早应该先把你和那个姓王的杀掉,省得你在这里碍我的眼。”
“别说大话了,” 林江扑哧一笑,毫不在乎,“你是不知道,现在外面铺天盖地都是你们富茂的负面消息,要是我没猜错,明天早晨天一亮,你们公司的股东们一撤资,富茂就要真的倒闭了吧。”
“好了,别贫嘴了,” 陆吾不耐烦地制止了他,又一指门外,“王倩在走廊尽头倒数第二间房,赶紧过去吧。”
“还是陆吾懂我,” 林江笑呵呵道,“明明,那我就先过去了,你要的东西放在门口了,别太累,早点下班。”
房门一关,屋内重回寂静,这回铁证已至,袁率没有等对面二人开口,先道:“我认罪,我全都认罪。”
陆吾严肃道:“你是承认你犯过录音带里所说的罪行了,是吗?”
袁率点了点头。
“说话!” 陆吾大吼一声。
袁率有气无力道:“是。”
陆吾凝重问道:“你们当年拐卖的孩子,除了高平、秦薇、贺玉,还有景瑜以外,另外两个是谁?”
“十三年了,还有谁会记得?” 袁率闭上眼睛,长叹一声,“要不是因为秦薇和贺玉之后被扯进了出租屋藏尸案和沧澜路案,我也不知道她们的下落,那些孩子一经卖出,就不再属于富茂了,我对他们之后的经历,更是一无所知。”
白明身子前倾,焦急道:“我听丁飞说,那六个孩子你们杀了两个,卖了两个,收留了两个,现在看来,秦薇和景瑜是被收留的,贺玉是被卖出的,那高平呢?他现在是死是活?”
袁率木讷地摇着脑袋,“这些细节我真的不知道了,我所清楚的都已经坦露出来了。”
陆吾厉声道:“你还说你们曾经出现过一名叛徒,他又是谁?现在在哪?”
“我真的忘了,富茂几百号人,我怎么会记得他的名字,况且那个叛徒曾经还改名换姓过,藏在了富茂找不到的地方,我这些年来一直在找他,企图将他灭口,但没人知道他躲在了哪里,我只记得他姓……”
“姓魏,对吗?” 白明接道。
袁率一愣,“嗯”了一声。
陆吾也是一惊,道:“小白,你怎么知道的?”
白明不为所动地答道:“当年我在白河镇差点被拐走时,那两名黑衣人互称对方为飞弟和魏哥,飞弟就是丁飞,而那名魏哥,我没有在富茂员工的名单里看见,想来他应该就是当年逃出富茂的人,也就是你所说的叛徒。”
陆吾暗自琢磨片刻,没有说话。
“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白明道,“要是没有的话,我们也要去整理景瑜的遗物了。”
屋内安静了片刻,没有一点声音。
白明和陆吾站起身,向着门外走去,就在二人以为这场审讯已经结束时,袁率却突然开口,打破了二人的计划。
“这所有的一切都是我一人策划的,和我们老板,富茂集团的董事长无关。”
白明身体一僵,不可思议道:“什么意思?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难道不是徐腾吗?”
袁率放空,眼睛空洞且无神,“都是我自己做的,和徐董无关。”
陆吾一拍桌子,怒道:“都这个时候了,你少在这里为他打掩护,你难道不知道你自己一人承担这些罪名,会有怎样的刑罚吗?”
“都是我自己做的,和徐董无关。”
袁率自始至终,只重复这一句话。
白明细细回想,自己传入传真的录音,从头到尾的确没有提到过徐腾的名字,可徐腾对公检法的态度,以及抛售资产转移国外的这些行为,又怎么可能说明他是清白的呢?
“徐腾他是不是威胁你,所以你不敢说?” 白明眉头紧蹙,一本正经道。
袁率低着脑袋,还是自顾自地说着。
“别给我装傻!” 陆吾肃容再起,怒目圆瞪,“徐腾把你卖了,你还在这帮他数钞票,富茂犯下滔天罪行,徐腾他怎么可能置身事外,说!你为什么要替他背黑锅?”
袁率被他的气势完全吓住,闭口不言,放空发呆。
“徐腾既然有重大嫌疑,犯罪地点又在富茂大厦,他也别想逃过一劫,” 陆吾继续呵斥一声,“你更别指望自己能包庇他,我告诉你,他已经在来市局的路上了,你们没有一个人能逍遥法外!”
说罢,他一拍桌子,拉着白明走出了审讯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