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满肥料的木桶由于禁不住重量,啪的一声裂开了。
提桶的少年本就出了一身大汗,现在更是一怔,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只见一名人高马大的男人闻声跑出,他刚要开口解释,男人二话不说冲到面前,对着他的胸口给了一脚。
少年踉跄两步,摔倒在肥料中,上衣裤子沾满了腥臭的味道。
“我让你把肥料浇在地里,你都给我撒在了路上,你让我的水稻吃什么?”
凉风从原野簌簌吹来,抚过稻草人的肩膀,来到了路边,像是也听见了吵架声,特意前来观看。
男人怒瞪着少年,厉声吼着,少年喘着气,低着脑袋,一个劲儿地鞠躬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这个桶太沉了,我一不小心没抓稳,就、就……”
男人气得咬牙跺脚,听不进任何解释,大喊道:“本来今年的雨水就少,收成不好,你这个废物还在这里给我添乱,我是让你来给我打工的,不是听你在这找借口抱怨的,你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喽啰,嫌东嫌西,给我撒了一地肥料不说,还怪我给你的桶沉,赶紧滚,明天开始别来了。”
少年闻言大惊,来不及擦去满身污秽,连滚带爬地抱住了男人的腿,急声道:“高老板,别、别开除我,我家里有一个生病的弟弟,还有一个妹妹要养,我们都是孤儿,我真的很需要这份工作,我、我保证以后会小心一点,不会再弄撒了,求求您别辞退我,求求您。”
这一身脏兮兮的模样看得男人厌烦,他嫌弃地又给了一脚,拍了拍腿上的脏物,“有多远给我滚多远,别让我再看见你。”
这一脚踹得少年仰面朝天,他捂着疼痛的心口,再次抱住了男人的腿,颤声道:“老板老板,那您先把这些天的钱结一下好不好,我好歹挑了二十多天,您给算一算,给我一点好不好?”
“咱们是按照一个月一给的,你都没帮我干满一个月,我凭什么给你钱?” 男人使劲拖着腿,想要将其甩开,“况且你还把我的肥料撒了一地,我没找你要钱已经是网开一面了。”
少年听闻,放开手臂,急忙用手去捧地上的污秽,往桶里一次次装去,“我、我把这些肥料给您装好,您把钱给我结一下吧,我真的很需要钱,求求您,求求您。”
他的语气十分卑微,头几乎垂在了地上,双手不停捧着脏物,一声又一声地哀求着。
“我说了,快滚!” 男人显然已经失去了耐心,他瞥了少年一眼,一把夺过塑料桶,向远处头也不回地径直走去。
少年跪在地上,心中急切,眼泪啪嗒地落在了满是粪土的手心,阳光灿烂,可他的心里却阴雨连绵,他已经记不清这是自己第几次失去工作了。
他是个童工,没人愿意和他签合同,他拿到的钱更是少之又少,别人随口的一句话,他便再也没有了赚钱养家的机会。
这个本属于大人的责任,现在全部压在了他瘦小的肩头。
耳畔传来阵阵风声,好似空气都在嘲笑他又臭又脏,他从地上缓缓站起,心头好似被压了千斤巨石,这感觉比刚刚被男人踹的时候还要疼痛。
少年拖着疲惫的身子,只能先往家慢慢走去,兰花镇的景色不算旖旎,只是中规中矩,这里生活的人很多,也很杂,每个人都在忙碌着自己的生活,没有人会多看他一眼。
他努力憋出一个笑脸,推开了单元楼的家门,家里有妹妹在,总是会被打扫得干干净净。
少年轻声道:“峰弟,兰兰,我回来了。”
“嘘,” 魏兰闻声,从屋内踮脚跑出,脸上满是欢喜,悄声道,“大哥,二哥他才吃完药,刚刚睡下,你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平时你不都是工作到深夜才能回家吗?”
魏东低下脑袋,他不敢告诉妹妹自己丢了工作的事情,魏峰重病卧床,魏兰年龄尚小,挣钱这种事情,只能由自己承担,他是全家的顶梁柱,是弟弟妹妹的希望,他必须振作起来。
“高老板说我表现得不错,就、就放了我半天假。”
魏兰的小脸虽然脏兮兮的,却比花露还要水灵三分,即使是清寒的家境,也掩盖不住她全身由内而外散发的姣好。
她才刚走到门口,只见魏东衣服上一片脏污,一股恶臭扑面而来,她下意识地皱起了眉头,又捂住了鼻子。
魏东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衣服,不好意思地轻轻一笑,低声回道:“干活的时候不小心把衣服弄脏了,你离我远一点,别弄到你身上。”
魏兰舒展眉头,反而继续靠近,拿起旁边的破洞毛巾,递给了魏东,“大哥,我不应该嫌弃你的,你快擦一擦吧,衣服也脱掉给我吧,我拿去洗一洗。”
“洗衣服不要水钱啊?” 魏东温声埋怨了一句,“等脏衣服攒得多了,再一次性洗干净吧,这件我先穿着就行,还好是黑色的,不显脏。”
“我帮你去小河里洗一洗就好了,” 魏兰莞尔一笑,比缀满枝头的玉兰还要动人,“我今天看好多阿姨都在那里洗衣服,我也可以的。”
“不行,你这才多大,万一掉水里了怎么办?” 魏东一口回绝了她的提议,转而一想,“兰兰,你今天出门了?”
魏兰点了点头,说到这里,她的情绪反而变得失落,沉声道:“大哥你忘了,每个月的今天,我都要去药房帮二哥抓药呢,大哥,我想问一问,你、你还有没有钱了?二哥的药涨价了,我本来是要买接下来一个月的药片的,但我只买了半个月,钱、钱就花完了。”
没钱了。
魏东心里一沉,他才刚被人辞退,现在药价又要上涨,这无疑是雪上加霜,尽管他再郁闷难解,但表面上还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急忙道:“有,有,大哥还有一点。”
他抬手掏着自己的口袋,往里一摸,空空如也,他又解开内兜,还是没有一分,他的双手掏遍了所有能装钱的口袋,最后只在鞋垫下找到了两张一元纸币。
他把手上的污秽使劲蹭在了衣服上,小心翼翼地捡起,这是他全身上下仅剩的积蓄。
魏兰低下脑袋,鼻翼一张一翕,眼眶逐渐模糊,身子也微微颤抖,这两元钱只够一顿饭,又怎么可能救下自己的二哥。
她不敢哭出声音,生怕惊醒睡熟的魏峰。
魏东见状,心痛难忍,他本想抱住妹妹安慰一声,但瞧见自己满身污秽后,放弃了这个打算,他的妹妹纯净得像一张白纸,他不想魏兰染上半点风尘。
“兰兰,你别担心,大哥明年就16岁了,就可以找正式工作了,只要我还在你们身边,你们就不会有事,我有能力照顾好你二哥,也有能力照顾好你。”
他接过破洞毛巾,轻轻点在了魏兰的脸上,擦去了那面容上的两行清泪,“别哭了兰兰,笑一个,大哥最喜欢看你笑了,每次见你开心,大哥就一点都不累了。”
魏兰仰起脑袋,嘴角不自然地慢慢绽开,看见魏东的笑脸后,她也跟着笑了。
魏东打趣道:“这才乖嘛,你长得这么好看,笑起来更漂亮,多给咱们老魏家争脸啊。”
“大哥,你还没吃饭呢吧,” 魏兰擦去泪滴,从口袋里掏出一盒饼干,“你看看我拿到了什么?”
“饼干?” 魏东大喜,这贵重的零食对他而言十分诱人,刚要下手去尝一个,一想到妹妹最爱吃甜的,便缩回了手臂,“大哥不饿,你吃吧。”
说着,他的肚子叫了一声。
魏兰拿起两个饼干,往他的嘴里快速递去,他还没反应过来,便被塞了一嘴。
“很好吃的,我一直没吃,就等着大哥回来一起吃呢。”
她甜甜的笑意宛若和璧隋珠,只要轻轻一挤,就能挤出蜜来。
这饼干香脆酥软,果然很甜,魏东不舍得直接吞掉,嚼了很久才肯咽下。
若是没有多余的钱,他是绝不会买这种非必需品的,但要是一向懂事的妹妹做了这种事,他反倒有几分欣慰,能让妹妹像别人家的孩子一样,吃上小饼干,他便觉得自己的苦活没有白做。
“兰兰,这饼干真好吃,你是从哪里买的?”
魏兰的盈盈笑意仍挂在脸上,“不是买的,是我捡的。”
清淡的话语如春风拂面,然而魏东听了却心中一震。
“捡、捡的?”
“是啊,” 魏兰依旧浅笑,似乎为自己不用花钱就能吃到饼干而感到得意,“我在回家的路上,路过乔氏古玩店旁边的那家超市,看到有个小孩子咬了一口就吐在了地上,又把这一整盒扔在了垃圾桶边,我就赶紧捡了起来,这一整盒饼干,就这么扔掉也太可惜了,我就觉得很好吃。”
说着,她又拿起一块儿,咯嘣一声咬了下去。
魏东低下了脑袋,五味杂陈,他看向被魏兰当作是宝贝一样的饼干盒,仿佛看到了一团污秽,那是别人不要的弃物,而自己的家人却将其视若珍宝,他难以接受。
他想让魏兰过得好一点,可他已经尽力了。
他一把夺过魏兰手里的饼干,二话不说扔在了地上。
魏兰一怔,刚要下手去拾,却被魏东一声打断。
“不许捡。”
她的手停在一半,水灵的双眸忽闪忽闪,像是要酿出泪来,她困惑不解,道:“为、为什么?它还是干净的,还可以吃。”
“别人吃剩的,你不能吃,” 魏东一脚将饼干踢出门外,于心不忍道,“你要是想吃,大哥亲自给你买。”
他明知自己身无分文,却还是硬着头皮讲出这话,他一咬牙,转身跑了出去。
“大哥,我不吃了,你快回来!” 魏兰急忙追了出去,然而她才踏了两步,又听见屋内传来几声魏峰的咳嗽,她不得已转过身,只能先回屋子安顿好更加需要照顾的病人。
魏东大步向前,昏胀的脑子像是一团浆糊,他两手插兜,看着气势汹汹,可思绪却慌乱如麻,他心一横,脚步向着远处不断走去。
他沿着小路走了许久,直到视线里出现了那家古玩店,而在古玩店的旁边,正是魏兰刚刚提到的超市。
前面没人,后面也没人,他左顾右盼,眼睛环顾了一周,看了一圈又一圈后,他深吸一口气,悄悄溜了进去。
店内顾客不多,他低着头,扫了几眼柜台,东张西望着,终于来到了零食货架区。
货架上面放着的,是魏兰刚才手中捡来的饼干。
魏东一摸空无一物的口袋,眼下他连一分一毛都拿不出手,面前的饼干如同放光的宝物,那是妹妹最爱的零食,他允许自己满身淤泥,却还是想要把最好的让给弟弟妹妹。
尽管内心躁动不安,他却只能强装镇定,他抓起饼干,仔细看着上面的日期,拂去荡了许久的灰尘后,挑了一盒日期最近,包装最好的,小心翼翼地揣在了怀里。
他不敢停留的太久,只好在货架上假意挑选其他食材,实则余光不断瞥向不远处的收银台,或许是心虚的缘故,他出了一头的汗,可当他看向怀里的饼干,脑中浮现出妹妹灿烂的笑容时,他倒也没那么害怕了。
趁着收银台有顾客结账,他向着出口步步移动,每走近一步,他的心便剧烈跳动几回,他将饼干塞进裤子口袋里,然而饼干的包装太长,塞进去后,整个口袋立刻被撑了起来。
他低下脑袋,疾走而去。
就在他刚迈出超市大门时,收银台的店员喊了一嗓子:“诶!你还没给钱呢?”
魏东全身一颤,恍如一股电流从脚底穿过,他慢慢抬起眼睛,只见这小超市内所有的人,一时间全都把目光放在了自己的身上。
他不寒而栗,可事已至此,他别无选择,只能在众人的注视下,撒腿就跑。
店员这才意识到了不对劲儿,急忙绕了出来,追到超市大门后高声喊道:“小偷!抓小偷!”
这嘹亮的嗓音回荡在一整条长街之上,魏东惊慌失措,只能不停奔跑,他从口袋抽出饼干,抱在怀里,生怕自己把饼干弄碎,一回头,只见那收银员追了出来,好在自己的速度够快,那人根本不是对手。
他的脚步一路带风,清风穿过绿荫小街,卷起片片飞叶。
就在他将要松一口气时,后面的追逐声愈加激烈,不知哪来的几名过路的小学生,从后面一股脑地追了上来。
魏东瞧见了身后的四、五人,呼吸骤然收紧,他二话不说,用尽全力向前奔跑,只可惜没跑两步,一股气流窜入食道,他岔了气,步伐瞬间凌乱,他也变得手忙脚乱了起来。
他的脑海里全是妹妹的脸,以及弟弟的病,若是能从口袋里掏出纸币,他也不愿意在长街上,如此狼狈地奔跑。
终究是心念太杂,顾虑太多,他的速度还没开始下降,便被后面追来的人一脚踹在了背上,他踉跄两步,趴倒在地,抬头一看,走来的人竟是高平。
高平站在那群小学生中,一脚踩在了魏东的腿上,“哟,这不是给我爸挑粪的吗?怎么今天不上班,来这里偷东西了?还恰好被小爷我撞见了。”
魏东一愣,竟没想到被他抓了个正着,往日在高老板的地里施肥时,老板的儿子便总是瞧不起自己,这一回,他的面子算是丢尽了。
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将怀里的饼干紧紧抱着。
“看看你的衣服,又丑又脏,穿成这样就敢去超市偷东西,不注意你注意谁啊?” 高平啧啧两声,又大呵道,“拿过来!”
有了高平的气势,其他的学生也凑了上前,将魏东团团围住,尽管他们的年龄少了魏东一截,但优势便在于人数,三人成虎,这是在场所有人都懂的道理。
魏东紧咬牙关,默默低下头,他也不知道这群人是真的路见不平,还是本就想要教训自己。
“不拿?” 高平提嘴一笑,似乎正合他意,“那小爷我今天就替天行道,给小爷打!”
话毕,他率先一脚踢在了魏东的脸上,几名学生见状后,也纷纷抬起腿,往这名小偷的身上使劲踹去。
魏东蜷缩在地上,为了尽可能让饼干完好无损,他便双手抱着藏在怀中,而自己的身体只能任凭对方一脚又一脚地踩踏,他吸入的每一口气,似乎都在对方的踢踹下,混杂着血腥的味道,被毫无保留地吐了出来。
他的四肢瘫软无力,胃里翻江倒海,意识也逐步昏沉,脑袋似乎坠入了云雾。
或许是打得累了,几名学生收回了脚,高平弯下腰,一把夺过魏东手中的饼干,看着他鼻青脸肿的模样,不由得轻嗤一笑,“今天放学早,小爷我心情不错,就先饶你一次,要是再让我撞见你偷东西,我就把你的门牙打断!”
高平说完,一甩头发,带着几名学生离开了。
有风吹来,抚过魏东的眉梢,他忍着全身的酸痛,慢慢坐了起来,不经意的一个抬头,瞧见一名和魏兰年龄相仿的姑娘从古玩店中走了出来,那姑娘一手拿着账本,向着他步步靠拢。
姑娘明眸善睐,停在了他的面前,伸出一只手臂,道:“你没事吧。”
魏东喘个不停,他定睛一瞧,只见在那姑娘的手中,有两片创可贴。
他一句话也不敢说,甚至不敢和那姑娘对视,慌乱中从地上爬了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向了远方。
姑娘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无奈叹了口气。
时间过得很慢,魏东的步伐与秒针同步,骨骼不过是零散地支撑着,只需轻轻一触,身体便像是能即刻散架,他走到了家门口,擦了把鼻腔里的血,又简单整理了衣服,迟迟没敢走入。
凉意渐浓,这是整个兰花镇都知道的消息。
他慢慢推开家门,瞧见沙发上睡着的魏兰,他知道妹妹照顾魏峰太久,早已是精疲力竭,他也知道妹妹没有回房睡觉,是还在等着自己安全到家。
或许弟弟妹妹都在睡觉,看不到自己这身狼藉的模样,是他心里能承受的最好的结局。
他蹑手蹑脚地关上房门,又拉开了外套拉链,从里面掏出了一盒饼干,没有人知道,在那家小超市里面,他其实偷走了两盒,一盒藏了起来,另外一盒抱在了怀里,这样,即使丢了一盒,他也能给魏兰带回她最爱吃的甜点。
饼干碎得四分五裂,不过即使这样,也好过别人吃剩丢下的,他将其放在了茶几旁,又从屋内拿出了被子,盖在了魏兰的身上。
他又走进屋内,看着微微打鼾的弟弟,帮他倒了一杯热水,放在了床头。
天色还不算黑,他决定去外面再找一份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