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火如日,将这淋漓夜色照得通透明然。
致命的灰烟冲天而上,尽管消防已经将这栋大楼围了整整一圈,可爆炸仍在进行,不时便会有一声巨响,接着钢筋水泥就如熔断的岩浆般从楼内一泄坠落。
救援也在继续,只要顶楼的人还在谈判,公安便能与武警携手救下困在楼内的警员,接着由医院派来的救护车一路送往就近的江安医院。
林江和王倩听闻消息后,开着车子匆匆赶来,长春路已经被封锁,除了专业人员外,没有人能够进入其中,王倩心急如焚,一甩自己的临时证件,未经上级允许,直接让林江横冲直撞,闯入工地门外。
这里围了一圈又一圈的人,公安法院,消防武警,医护媒体等,虽然看起来混乱不堪,却都在有序地安排着,救援楼梯正在搭建,防爆作业也在进行,担架与轮椅排排相邻,记者们站在稍远的地方,在镜头前报道着最新的咨询。
每个人的脸上都是不苟言笑,满面担忧地望向眼前火势冲天的大楼。
这里无疑成为了今晚最瞩目的焦点。
林江冲下车子,一眼便瞧见了周良,挤进人群后高声大喊道:“周良!明明他人呢?”
周良神情庄严肃穆,他没有开口,只是一抬手指,指向了火楼的顶层。
“你是说明明他在上面?” 林江全身一颤,不可置信地抬起脑袋,远处的浓烟掩盖了大楼,他什么也看不见。
但他知道,那楼上正站着两名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人,一名法官,一名警察。
不仅他知道,江州所有的人都知道。
又是一声炸裂,那是四楼,不过好在四楼的被困人员已经安全撤离,这才没有造成任何伤亡,只是那些警员们吸入了太多的浓烟,有的甚至昏迷了过去。
“这些炸弹都是定时的,不需要我控制,它从二楼开始,层层向上,不出半个小时,就会到达咱们所在的十八层,到了那时候,一切也就都结束了。”
卫东看向眼前二人,尽管陆吾的枪死死瞄准着自己的脑袋,他却没有半点心慌,反而感到一阵畅快。
“你为什么加入富茂?又是为什么要残害他人?” 陆吾郑重问道。
卫东眼皮无力,便索性闭上了。
“我不这么做,峰弟和兰兰就会死。”
白明不听他虚情假意的解释,厉声道:“犯罪就是犯罪,哪来的那么多的借口?你少拿魏兰做你杀人的理由。”
“犯罪的确是没有借口,” 卫东长叹一声,表情无奈,“但生活总有迫不得已的时候。”
白明凛然又道:“迫不得已就要去杀害别人的性命,毁坏别人的家庭吗?”
卫东停顿片刻,从口袋中掏出一根香烟,“明弟,你还年轻,总是喜欢把事情看得理想化,痛不在自己身上,你是永远无法体会到的。”
他掏出打火机,点燃了香烟,又抬眼看向陆吾,满腹闲情道:“你抽吗?”
陆吾不为所动,只是严肃地看向他。
卫东见他不理自己,便收起香烟盒,嘴里吐出茫茫白雾,随后使劲一抛,将打火机从18楼的高空扔下。
“看清世间百态的人,并非是那些站在金字塔尖,享有万千荣华的权贵,反而往往是那些埋藏在淤泥里,身处逆境中,终日不见阳光的烂人,才更能体会到生活的辛酸苦辣。
“你们俩一个二十出头,一个三十不到,理解不了也正常,能让你真正明白的从来都不是假大空的道理,而是实打实的经历,有时候在公检法里待的时间久了,有些人就认为自己做什么事都是在行使正义,然而我们都是一个样,都是最普通的人,不会因为你是个法官或者警察,你就永远都是好人,这社会是三维的,又不是非黑即白。”
说着,他看向面前二人,淡淡地讲出了自己的故事。
“峰弟和兰兰年龄相差几岁,峰弟天生自带肺心病,而兰兰又是个女孩儿,所以在他们俩相继出生后,父母就抛弃了我们兄妹三人,他们支付不起医药费,又重男轻女,不想再继续抚养,便一走了之,我作为大他们七八岁的大哥,理应承担养育他们的责任。
“我们出生在阳京市下属东峰县的兰花镇,因此我已东、峰、兰三字为名,分别给自己和他们取名魏东、魏峰、魏兰,在他们俩稍微长大后,我怕他们伤心,便骗他们说,父母在一场大地震里去世了,所以我们三个是相依为命的孤儿。
“峰弟的病时不时就会发作,一发起病来高烧不退,呼吸困难,连路都走不动,兰兰也是家里最小的姑娘,我不放心她独自离家,于是让她好好照顾她的二哥,挣钱的任务只能我来做。
“我想去应聘餐厅服务员,可他们以不收童工为由,从不会接待我,我又去报社,想要找一份卖报纸的工作,但报社的人也看不上我,我只能去找一些别人不做的活,我去帮人家处理泔水,去田野里挑粪施肥,扫大街,捡瓶子,这些脏活累活,我全都做过。
“那段时间是我最累的时候,即便这样,我每个月拿到手里的钱,除了药费,也只够我们兄妹三人填饱肚子,一分不剩,但家里到处都需要钱,开灯要钱,烧水要钱,什么都他娘的要钱。
“兰兰很乖,她从不会向我多要一分钱,哪怕她忍饥挨饿,也还是会把食物先让给峰弟,所以她很瘦,个子也不高,她喜欢吃甜食,每次看到手里有糖果的孩子,她都会远远观望,我知道她羡慕别人,但她从不主动说,我一看到她的眼神,心里就像是针扎一样痛苦。
“后来峰弟的病越来越重,已经到了需要住院的地步,那些药丸胶囊,一盒卖那么贵,我和兰兰省吃俭用,还只能勉强买一两个月的量,我白天晚上干两份活,只为了多挣一点,我真的很累,但我也必须救我的弟弟,必须救。
“我连身份证都没有,就只能当个临时工,要是出了事情,老板都让我来担责,老板心情好就多给几个硬币,心情不好就克扣一整个月的钱,顺便把我辞退,我身无分文,为了让弟弟妹妹们吃上饭,我只能去偷去抢,被抓住了不过是挨一顿打而已,一顿打换全家一顿饭,很值。
“我在外面摸爬滚打,但只要回家看见峰弟吃上一口热饭,看见兰兰撒娇傻笑的样子,我就不觉得累了,他们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我必须要把最好的留给他们。那样的日子不知道过了多久,在我以为这辈子就会是这样的时候,突然有一天,一家建筑公司找到了我。
“那是一家从江州来的小公司,员工总共也就四五人,公司名为富茂,老板叫徐腾,他们在了解了我的情况后,告诉我只要我跟着他们干,就能得到一大笔钱,让峰弟有药可治,让兰兰有学可上,再也不会有饥一顿饱一顿,今天停水明天停电的日子出现。
“我当然愿意,哪怕给他们的建筑公司搬一辈子砖头我也愿意,他们先预支了我一笔费用,让我先解决手头上的难题,当时我接钱的手都是颤抖的,那一天我这辈子都难以忘记,我先去给峰弟买了三个月的药,又给兰兰买了一身新衣服,和上学用的书包文具,最后还带着他们出去吃了一顿,即使这样,我手里还有不少的余额。
“我好像这辈子都没有那么开心过,那一天我一手牵着峰弟,一手拉着兰兰,他们两个人手里分别拿着两块儿蝴蝶酥,一边吃一边问我钱是从哪来的,我说我找到了一份正经工作,这笔钱只是一小部分,等以后真正入职了,还会有源源不断的钱,那样咱们就能过上好日子了。
“可我怎么也没想到,在我入职了没几天后,徐腾竟然提出,要我去拐卖小孩儿,为了能让峰弟和兰兰改善日子,我答应了他们。”
卫东说得风轻云淡,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后悔做出这项决定,他的两眼空洞无神,没有一点波澜起伏。
“这就是你犯罪的动机吗?” 陆吾神色不改,依旧保持着高度警惕,他死死拉住白明的手腕,将其掩在身后。
“是。” 卫东只用一个字,回答了陆吾的问题。
他的手/枪就挂在腰间,仿佛随时可以毙掉眼前的两人,但他没这么做,只是简单地猛吸了两口烟,那些不堪的记忆折磨着他大脑,只能用香烟暂时麻痹自己的神经。
卫东坦诚道:“陆吾,放下枪吧,一直举着不累吗?”
他话里有话,任谁都能听得明白。
陆吾的手/枪始终定格在卫东的眉心,手指也紧压在扳机上,似乎只需轻轻一按,这场游戏就能作罢。
卫东依旧翻云吐雾,在他刚刚说话以及来回踱步的期间,大楼已经炸到了八层。
就在这时,白明看到在卫东身后的墙面上,出现了一星红点,小点如同蚊蝇,稳稳下移动,最后缓缓停在了卫东的额头上。
白明深吸一口气,他清楚地知道那是什么。
“陆吾,问问你队里的警员,救援行动进行的怎么样了?” 卫东一扔烟头,没有碾灭火星,与正在攀升的大火而言,这点火星属实相形见绌了,“要是我算得不错的话,应该已经全都撤离了吧。”
“你要做什么?” 陆吾正容亢色道。
“不做什么,” 卫东耸肩摊手,“我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让明弟上来陪我聊聊天,现在不止明弟,你也跟着上来了,又多了一个人听我讲话,我的要求超额达成,楼下那些人的性命,我取了也没用,趁我还没改变主意,让他们赶紧走吧。”
陆吾目光依旧紧盯眼前的罪犯,左手抽出对讲机,道:“周良,人撤完了吗?”
“刚刚撤完最后一名,除了有几人受伤昏过去以外,其他人均无大碍,伤员已经送去医院了,应该只是轻伤。”
周良说完,顿了顿道:“陆队,你那里现在还好吗?”
“我没事,” 陆吾又问道,“防爆作业怎么样了?”
“这爆炸一环接一环,消防根本进不去,我已经安排就近工地的高空作业车过来了,应该很快就能到,等他们一来,我立刻安排人上去接你和白法官。”
“不用接了,接不到的,” 卫东抢过话后,轻嗤一笑,“我既然炸断了所有的楼梯,自然做好了十足的准备,明弟,陪我待在这里吧,好吗?”
话音刚落,九楼的炸弹被轰然引爆,火球从楼层内霎时冲出,如雨水般落在地上,随着每一次的剧烈崩塌,白明都感到双腿一软,他听完卫东的柔声的请求,出了一身冷汗。
陆吾气急败坏,大吼道:“我命令你立刻停止炸弹,否则我就要开枪了!”
“你不会开的,” 卫东冷冷说了一句,“除非你想让明弟死得更快一点。”
陆吾攥紧了白明的手,急声道:“你什么意思?”
卫东笑而不语,慢慢解开了外套的拉链。
白明不安地观望着,只见卫东猛然抻开外套,里面的衬衫上绑着密密麻麻的电路,长线围着他一圈又一圈,如同毒蛇般将他紧紧环绕。
“大楼所有炸弹的开关都与我的心跳连接成为一体,只要我一死,整栋大楼就会在顷刻间被夷为平地,你们也将葬身火海。”
卫东说完,似笑非笑地看向了对面二人。
二人皆是大吃一惊,白明这才意识到,为什么陆吾的枪始终瞄准了卫东,而卫东却无动于衷。
“陆吾,现在还想杀我吗?” 卫东轻轻一笑,抬起手点了点眉心,“顺便告诉你那狙击手朋友,他的红点晃到我的眼睛了。”
看来卫东是铁了心得要与大楼同归于尽,陆吾闻言,倒吸一口凉气,这场博弈最后的王牌,竟然早已被卫东看穿,他只好沉下气,无奈咬牙道:“对方身上绑有炸弹,请中止狙击。”
这回是真的退无可退了。
又一声爆炸突响,震耳欲聋,仿佛就近在咫尺,天花板上的洋灰被荡得粉碎,如落雪般掉在众人的肩头,只是这场雪并不美观,甚至还有些刺鼻。
白明大咳两声,掩住了口鼻。
陆吾高声道:“说说你加入富茂之后的事情吧,袁率说你们拐卖前都会调查那些孩子的背景,你为什么要第一个选择高平下手?”
卫东轻描淡写道:“我杀他,是因为他咎由自取。”
他的语气毫无悔改之意,甚至一想到那样的场面,他的脸上还露出了可喜的神情。
“他们一家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我给高平父亲打过工,可他却克扣我的工钱,高平也在放学回家路上的古玩店门口,带过一帮人打过我一顿,就因为我偷了一盒兰兰爱吃的饼干。徐腾要我去掳人的时候,我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高平,我也知道他放学必经那家古玩店,所以我就在那里守株待兔,趁着某天他父亲逛店的时机,我和丁飞将它击昏,装入麻袋,让他再也见不到他的父亲。”
白明叹了口气,认真道:“就算高平再多么可恶,多么令你生厌,那也不是你能杀害他的借口。”
“那我要怎么做?理解他?感化他?” 卫东一提嘴角,咂了两下舌,“明弟,我不是你,做不到你那么圣人的行为,贺玉在公交车上以炸弹威胁,害你差点丢了工作,你却不追究她的财产赔偿,丁飞以前掳掠你时,对你又打又骂,你却为了他的生死跑来跑去,你能以德报怨,不念旧恶,我不能,任何伤害到我们兄妹利益的人,我都可以毫不眨眼地把他灭掉。”
夜色稍微收敛,天空多了点瓷釉侧壁的青色,长夜裂出口子,被即将而至的黎明一把撕破。
不只是黎明,还有令人向往的春天。
白明侧头看向外面的景致,一句一顿道:“我从来都不是以德报怨,我只是想尽可能伸张正义、惩恶扬善而已,贺玉、丁飞,他们就算犯了再大的错误,我也没有资格替法律惩罚他们,不只是我,你也没有。”
“正义?” 卫东轻笑一声,“正义能解决温饱?能救赎苦难?既然正义不管峰弟和兰兰的命运,那就我来管,正义做不了的事情,我来做。”
白明深知他陷入太深,无法迷途知返,不过这料峭寒夜终将逝去,光明会替代万物生长。
卫东笑了笑,冷声道:“明弟,还记得那具和你一起住了许久的女尸吗?咱们该说说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