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你在古玩店门口抓的,怎么带回来就不敢处理了?”
昏暗的地下室没有一丝自然光线,只有时明时灭的白炽灯泡假冒太阳,这里除了墙角的蛛网外,还有徐腾回荡的嗓音。
他坐在屋内唯一的座椅上,凳子潮湿发阴,不算舒服,因此他翘着二郎腿,右手接过袁率倒来的冰水,瞥了眼站在不远处低着脑袋的魏东,以及那名被五花大绑,堵住嘴巴的孩子——高平。
高平浑身发抖,眼里流泻出无数的恐惧,若不是嘴巴被贴死了胶带,他一定会吓得大声呼喊。
魏东始终低着头,他的手里握着一把短斧,斧刃锋利,闪着寒光,可握着斧头的手却在打着哆嗦,他从小到大老实本分,不敢造次,哪怕在工作上也只会任由其他人摆布,还从未亲手掌控过别人的生命。
徐腾漫不经心道:“这孩子活蹦乱跳的,一定很健康,他的器官可比他整个人有用得多,有了这第一笔钱,公司的资金就可以开始流转了。”
魏东木讷地站着,迟迟没有动作。
“快点动手吧,” 徐腾不耐烦地催促道,“你还在等什么呢?早点解决,早点吃饭。”
说着,他看向袁率从屋外拿进来的一只被捆绑的公鸡,公鸡东张西望,咯咯叫着,似乎也感受到了这里压抑的气氛,它的两双翅膀已被折断,里面露出一层掺杂血丝的生肉。
魏东双眼发直,头脑昏乱,“徐董,我、我已经答应把人抢过来了,为什么还要我亲自动手?”
徐腾抬起疲乏的双眼,看向这里唯一不是心腹的魏东,只要让他沾上鲜血,就算日后他有异心,也绝不会冒着一同被枪毙的想法,向警方揭露自己。
“你不动手难道让我动手吗?” 徐腾加重语气,饮下冷水后将杯子使劲抛了出去。
杯子一碰到地面,便碎得四分五裂,满地的玻璃渣子正如魏东惊慌的心,他的呼吸变得急促,每一口都像是吸入了浓烟。
他慢慢转过身,一步步地走向高平。
巨大的投影遮蔽住唯一的暗光,高平全身紧缩,如烂泥般瘫软在地,他万万没想到,曾经殴打过的施肥工,居然有一天会左右自己的生死。
他疯狂晃动脑袋,眼里布满了血丝,被捆绑的四肢动弹不得,只能用失措的目光乞怜。
魏东看向几近癫疯的高平,缓缓举起了斧头。
可他却如同雕像一般,僵在了原地,手中的短斧没有拿稳,啪嗒一声落在了脚边,他的两腿也随之一软,跪在了地上。
“我、我……”
“不敢?” 徐腾狞笑一声,“我来给你做个示范。”
袁率会意后,将那只公鸡按在了桌上,又从一旁抽出长刀。
“第一次害怕也正常,但人和动物没什么区别,一个会说话,另一个不会而已,现在这孩子的嘴已经被堵上了,你也不用怕,就当他是一只没长大的公鸡,你先练练手,等你有了经验以后,就会发现这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徐腾说完,一挥手,袁率手起刀落,伴随着一声凄厉的鸡鸣,鸡头掉在了地上。
或许是怕到了极限,高平完完全全怔在原地,他看着那一滩鸡血如瀑布般从案板上流出,心脏恍如停止跳动,那就是自己的命运,是自己这一生的终点。
他的眼珠如同爆出般盯着魏东,泪水一倾而出,像是在诉说着无穷无尽的后悔。
魏东也恍惚了片刻,他攥紧刀柄,深吸一口气,将斧头横在了高平的脖颈。
血珠沿着刀刃颗颗滴落,高平每往后躲一寸,斧头便会跟进一寸。
长风袭过,飒飒凉意铺满屋子,徐腾看着魏东的背影,一言不发。
不知僵持了多久,魏东慢慢闭上了眼睛,他的声音微微颤抖,如火星般划过无声的房间,“我做不到,我做不到,我不会杀人,我不要杀人。”
“他不死,死的就是你妹妹。”
此话一出,魏东全身犹如过电一般。
徐腾冷笑一声,慢条斯理道:“你可以不杀,只要你把我给你的钱拿回来就行,但你要是还不上,可就得用人来抵债了,我看这姓高的和你妹妹一个年龄,不如你把你妹妹卖给我,咱们就抵消这笔债,怎么样?”
魏东大口喘着,胸膛一起一伏。
徐腾瞧这激将法起了作用,继续道:“不过那样的话,你弟弟的病可就没钱再治了,他们两个人的命,和这个经常欺负你的小子比起来,孰轻孰重,你应该拿得准吧?”
魏东的眼前逐渐恍惚,他看见了魏兰的笑脸,又想起了咳血的魏峰,在被徐腾一语点破后,那些景象如同一阵清风,说散就散,他的思绪回到这间屋子,转眼瞧见了眼前的高平,他知道自己已经走投无路,是时候要做个决定了。
他向前顶了一步,看向身下失禁的高平,缓缓开口,发颤地说了一句话。
“对不起,我也没办法。”
一瞬间,斧头骤然劈下,鲜血混着脑浆乍然迸溅,身首分离。
屋内连一声惨叫也没有,只剩下他模糊不稳的呼吸,以及身后传来的阵阵掌声。
原来人和动物,真的没有区别。
“做得不错,” 徐腾站起身,看向半身都是艳红的魏东,“明天咱们去抓一个叫做秦薇的姑娘,之后我带你离开这里,出去避避风头。”
说着,他一指案板,一边走向屋门,一边对袁率道:“今天中午就吃这只鸡,好好放放血,把心肝脏器都抛出来,让我好好尝一尝。”
自那时起,魏东学会了杀人。
回家的路上,他心神不宁,像是做了一个可怕的噩梦,他低头看向粗糙的双手,虽然洗得干净,但还是隐约透着血红,他急忙塞入口袋,奋力向家奔去。
他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路,可事已至此,即使走错,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走下去。
镇子虽名为兰花,街上却是一股腥臭的味道。
魏东失魂落魄地推开家门,由于妹妹每日此时都会去外面抓药,因此家中只有卧病在床的弟弟,他二话不说,抱着魏峰失声痛哭起来,他长这么大,在弟弟妹妹面前一向表现得十分坚强,这是他第一次感到自己软弱无力,不堪一击。
魏峰轻咳两声,茫然无措道:“哥,你怎么了?”
魏东本不想诉说,却还是委屈难耐,颤声道:“我、我杀人了,可我是被逼的。”
然而魏峰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吃惊,自他打小起就被病魔缠身,所以早已看淡生死这种事情,他恨不得有一人能从天而降,取走自己的性命,也好过每天活在痛苦之中。
“或许是他的命本就该绝在今天,哥,他已经死了,你不必为此担心,有的时候我也希望自己能暴毙身亡,这样就能轮回转世,当一个健康的人,你们也就不用为我操心了。”
“胡说什么呢?” 魏东擦了擦自己的眼泪,按住弟弟的肩膀,“只要你好好养病,就一定会健康的。”
“哥,你不用安慰我了,医生都说过了,我这病是不会消去的,只会是时不时发作而已,等到某一天,咱们买不起药了,我的命或许也就和那个孩子一样,说绝就绝了。”
“不会的,不会有那一天的,” 魏东从怀里掏出一张银行卡,死死按在弟弟的手中,“我会跟着富茂那群人继续干下去,这样一来,你的病,兰兰的学,你们就不会过得那么紧张了,我明天要去抓一个叫做秦薇的女孩儿,等我抓到她后,就要暂时离开你们了。这卡你拿着,以后我每个月会往里面打一笔钱,你和兰兰要互相照顾,省着点用。”
魏峰一怔,甩开了手中的卡,一把薅住哥哥的手,道:“我不拿,哥,你留下来好不好?我和兰兰不能没有你,我不治病了,我们兄妹三个就像以前一样好好在一起,行吗?”
魏东拾起银行卡,再次塞入了弟弟的手中,他抓着魏峰的手,紧紧攥着这张可以改变全家命运的卡片,“听话,我不跟着他们,你们就没饭吃,咱们糙一点苦一点也就算了,兰兰是个姑娘,我想让她好好活着,以后找个好人家嫁了,也算是我的一桩心愿。”
他慢慢站起身,看着弟弟涕泗横流的面颊,微微一笑,“在我走之前,你能不能答应哥哥一个愿望?”
魏峰擦去泪水,低声抽泣道:“哥,你说,不管什么要求,我都一定答应。”
魏东欣慰一笑,“要是兰兰问起,就说我去大城市打工了,别告诉兰兰实话,她那么单纯善良,我不想玷污她的心灵,也不想让她知道,她的哥哥是个杀人的魔头,就让她一直蒙在鼓里吧。”
魏峰使劲点了点头,高声道:“好,好,我不会告诉她的,一定不会。”
说着,他看向魏东一步步地走向门外,步伐坚定,头也不回,他捂着被子,满面泪痕,在魏东踏出屋门的最后一刹那,他大喊一声:“哥,常回家看看我们!”
常回家看看。
这是每一个在外的游子听到最多的话,可若不是身不由己,又有谁不思乡心切?
这一别,便别了整整八年。
八年时光转瞬即逝,犹如弹指一挥,魏东自离开东峰县后,与丁飞二人绑架并掳走了阳京的两个女孩儿,还有白河的两个男孩儿,当他准备抱走第七名孩子的时候,他呆住了。
第七名孩子虽也是个男孩儿,却长得格外秀气水灵,说是女孩儿都有人信,最令他惊讶的,是这个孩子长得像极了自己的妹妹。
魏兰从小长在自己的身旁,寸步不离,如今离家太久,他也想回家看看,可他不能,偶尔接到妹妹打来的电话,就是他所收到的最大的宽慰。
而眼下,那个神似妹妹的孩子就在眼前,秦薇在被拐走之后,被丁飞收进了站前宾馆,他也想要效仿丁飞,把这个顾盼生辉的孩子,接到自己的麾下,就把他当成是自己的妹妹,细心照顾他,呵护他,看着他慢慢长大。
只可惜事与愿违,在白河镇外的旧仓库里,他没能与警察博弈成功,自己怀里抱着的孩子,在集装箱坠落的刹那,毫不顾忌地奔向了他所依赖的少年,重溃于血泥之中。
原来这个孩子不仅长相符合,就连他的心神,都与洁白无瑕的魏兰一模一样。
他离开了白河镇,和富茂众人一起来到了江州,这里罪恶滔天,满街污秽,似乎就适合他这种人,这种连他自己也瞧不上自己的罪犯。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时间从风里流逝,从雨里归来,光阴兜兜转转,伴随花开花谢,月升月落,平凡的世界总在经历着不平凡的故事,有人在苦守等待,有人在虔诚盼望,等待重逢的机遇,盼望归期的降临。
在这分别的几年内,魏兰果真不负众望,考上了职高,她喜欢画画,又喜欢玉兰花,因此学了园林设计,几年后她成功毕业,开始找起了工作。
为了多赚一些钱,她同时接了许多活,有时候帮别人赶稿,设计图一画便是一整个深夜,抬眼时,天空已经收起了晨星。
后来,她在网上无意间瞥见了征稿活动,任务是要设计一座公园,她用了五天五夜,废寝忘食,饿了就简单吃点泡面,困了就趴在桌子上眯一会儿,她画了一遍又一遍,改了一遍又一遍,只为设计出自己最满意的方案。
在那座公园的图纸里,除了假山与大湖外,最亮眼的,是一片夏收的玉兰树,这样一来,春天一过半,只要有风吹过,方圆十里都会满街飘香。
不出所料,她的方案获得了第一名。
可当她欣喜若狂收到通知后,主办方却告诉她,只要她愿意卖掉自己的图纸,让别人代为署名,她便可以获得一笔丰厚的资金。
说白了,就是用钱换取她的著作权,一旦公园落成,没有人知道那是属于她的成果。她犹豫再三,没有答应,那是她的心血,她不愿意,也不甘心就这样轻易卖出。
她怏怏不乐地推开家门,却看到了趴在地上的魏峰,那狼狈的模样像是正在寻找着什么。
她大吃一惊,急忙跑去拉起魏峰的手臂,焦急道:“二哥,你在做什么?地上凉,快起来!”
魏峰却不听话,只是伸出手在床下翻找着,嘴上不停道:“进去了,掉进去了。”
魏兰也急忙趴倒,伸出手来向里找去,一摸便是一手灰尘,边找边好奇道:“二哥,什么东西掉进去了?”
匍匐在一旁的魏峰重咳两声,擦了把嘴角的血丝,沉声道:“是药丸,药丸掉了。”
魏兰全然一怔,收回寻找的手,她知道每一颗药丸都极其贵重,那些都是靠着自己与多年未见的大哥辛辛苦苦挣钱换来的救命药,不只是她的二哥,就连她自己也格外珍惜。
她能理解魏峰复杂的心情,但也只能劝道:“二哥,药丸掉就掉了,咱们再拿新的,你快起来吧。”
可她无论如何也拉不动执拗的哥哥,魏峰一动不动,仍不放弃。
魏兰本就心情不佳,又看到如此固执的二哥,不免声音大了一些,“二哥!”
魏峰却只是静静跪趴在地,弓起的后背在良久后微微颤抖。
魏兰突然意识到自己没有控制住脾气,急忙蹲下身,搀住哥哥的手腕,将他扶起后,她看到了一张沾满泪水与血液的面容。
魏峰嘴角带血,眼泪浸湿了衣领,他撑着膝盖,低下脑袋,像是无颜面对自己的妹妹。
“兰兰,我、我其实掉了三个,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是喝水的时候突然呛到了,手一抖,就、就掉了三个,我不知道它们滚到哪了,我找不到,我就是找不到。”
魏峰声泪俱下,抱住妹妹痛哭流涕,他眼里的自己就是一个废人,一具只能依赖于大哥和妹妹的肉/体,他拼命解释着一切,不过是为了让本就辛苦的妹妹能心安一些,好能消解自己的几分愧疚。
那是一瓶要接十个稿子才能换来的特效药,魏兰倒吸一口凉气,也慢慢抱住了魏峰,她心中一酸,眼角酿出泪水,她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道:“二哥,你别怕,只是一瓶药而已,大哥每个月都会给我们打钱,我也会努力工作,我们都会让你的病赶快好起来的,一定会的。”
魏峰嚎啕大哭,那不仅仅是一颗药,更是他对生活全部的希望。
魏兰第二天便答应了主办方的要求,卖出了自己的设计方案,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转变得如此之快,也没有人在意,只有她自己清楚,和二哥的病比起来,一张图纸什么也不算。
公园建成之后,她才知道,那座公园名为江心,坐落在江州市望江楼附近。照片里的江心公园繁花烁烁,开放的第一日便成为了江州空前绝后的景点,它在世人嘴里受尽了夸赞,但它真正的设计者,却被埋没于风尘之中,每日为了一荤一素而奔波劳碌。
那也是她第一次有了前往江州的打算。
江州繁华不落,机遇良多,随随便便的一份工资,都是东峰的两倍不止,最重要的,是当年一别离去的大哥,也在那里做着神秘的工作。
魏兰带着她的二哥,踏上了前往江州的列车,在那里,她找到了工作,挣到了钱,也交往了一个对象。
工作虽忙,可二哥的病却越来越好,从卧病在床,到下榻走路,再到一个月才犯一次病,这让魏兰愈发欣慰,工作上也有了动力,除此之外,她的男朋友还是个温文尔雅的谦谦公子,在检察院工作,是个铁饭碗,他也喜欢玉兰,经常带着魏兰在江心公园玩耍,他还悄悄计划着,等魏兰带自己见过她的家人以后,就要和她举办婚礼。
那是魏兰人生最幸福的时光,当然她还有一个最大的愿望,那便是见到自己多年未见的大哥。
或许是因为老天知道她是个短命的人,便安排了她的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