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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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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静的法庭肃穆有序,压抑的气氛令人生畏,公诉人与辩护人各持己见,争论得如火如荼,每个人的脸上皆是不苟言笑。

这是一起大案,被告人通过私人关系一拖再拖,企图免受罪责,因此庭审不停延后,足足耽误了两年,但合议庭不给其任何逃脱的机会,两年内不断质证,制定了堪比字典厚度的判决书。

为了保证最大程度的公平,合议庭由七人组成,包括审判长在内的三名审判员,四名人民陪审员,这是江州市中级人民法院最高级别的刑事法庭,法院断断续续开庭了近半年,而此时此刻,最后的庭审拉开了帷幕。

年轻的审判长坐在合议庭中央的法桌后面,身穿法袍,两袖清风,灯影与壁阴流泻于他的双肩,他目光冷峻,傲睨于台下被告席上的三人,手中的法槌轻轻一敲,正义的锤音立刻奏响。

“通过刚才的审理,本院听取了被告人徐腾、袁率、武荣的供词辩解以及最后陈述,公诉人提请证人当庭作了证,也向法庭宣读出示了相关的证据材料,控辩双方对证据进行了质论,并在法庭辩论阶段充分阐述了各自的意见。”

与低着脑袋的袁率和武荣不同的是,徐腾瞪了眼宣读的审判长,那是他的老熟人,是把他亲自抓进看守所的法官——白明。两年时间如白驹过隙,当初的见习法官早已变成了可以独当一面的庭审审判长,而他负责的,也正好是这起跨越了十五年的重大刑事案件。

白明不理会他带有挑衅的神情,面无表情地继续读了下去。

“合议庭对本案进行了认真评议,一致认为,证人当庭所说证言及公诉人员当庭宣读的证据材料,形式来源合法,内容相互印证,能够作为定案依据,因此本院予以确认,下面对本案进行最后的宣判。”

坐在台下的书记员高喊一声:“全体起立!”

检察院的公诉人与辩护律师一同起身,旁听席上的众人也对法官头上的国徽行使注目礼,法警不由得挺直了脊梁,法庭不可亵渎的庄严在此刻尽显,没有人是臣服于个人权威,而是接受并顺从于至高无上的法律。

毋庸置疑,一切事实合理性与法理正当性都有了最明确的保障。

白明环视一周,深吸了一口气。

“本院认为,被告人徐腾、袁率、武荣,拐卖人口,流窜多地,杀害儿童及员工,组织并领导社会人员打架斗殴,寻衅滋事,团伙犯罪,致使数名国家公职人员死亡及重伤,旗下经营公司劣质生产,偷工减料,其行为与影响十分恶劣,应予惩处。江州市人民检察院指控被告人犯有故意杀人罪、拐卖儿童罪、参加黑///社会性质组织罪的事实清楚,证据确实充分,指控罪名成立,辩护人的相关辩护意见本院予以采纳。鉴于被告人袁率和武荣系从犯,且能如实供述犯罪事实,认罪悔罪态度较好,可依法比照给予减轻处罚,而被告人武荣又在五年内数次入狱,实属累犯,依照《刑法》第二百三十二条、第二百四十条,第二百九十四条之规定,给予以下判决。”

他朗朗声音回荡在整间审判庭,心中的能量亦如旭日东升,所有的罪过都被正义的碧水洗涤,在他不偏倚的思绪中荡然无存,所有人都清楚,一切都应该有个尾声,而现在,正义的尾声降临了。

“被告人袁率犯寻衅滋事,过失致人死亡,判处无期徒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被告人武荣犯故意杀人,参加黑///社会性质组织,判处死刑,缓期两年执行,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袁率断然一怔,如木头般愣在原地。

武荣大吃一惊,死刑让他全身微颤,好在还有缓刑二字,让他在惊愕之余,稍稍松了口气。

白明顿了顿,再义正辞严道:“被告人徐腾犯故意杀人,拐卖儿童,寻衅滋事,教唆他人杀人,参加黑///社会性质组织,领导犯罪集团进行犯罪活动,数罪并罚,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并处罚金四十万七千元。”

没有说缓刑,便是立即执行。

旁听席的听众皆是唏嘘一声,只是这一瞬间,徐腾嚣张的态度立刻烟消云散,他两腿一软,被两旁的法警撑住了胳膊,眼神恍惚,瞳孔涣散,眼泪在摇头中慢慢滑落,嘴里低声说道:“不可能,这不可能……”

“本判决为口头宣判,判决书将在五日内向你们送达,如不服判决,可在接到判决书的第二日起,十日内通过本院,或者直接向省高级人民法院提出上诉,书面上诉应提交诉状正本一份,副本两份,被告人你们听清楚了吗?”

袁率和武荣撑着桌子,怯怯道:“听清楚了。”

徐腾似乎仍不相信自己的命运就此终结,他一抬手臂,指向台上淡漠的审判长,又惊又怒道:“你、你公报私仇,我不相信你,你应该回避,你应该回避!”

白明手中的法槌再次一锤定音,如波浪般席卷所有人的耳目,他依旧面无表情,冷漠如初,不带一点怒意,却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压迫。

他语速很慢,声音却磅礴有力。

“我说,你听清楚了吗?”

徐腾看着他不怒自威的神色,又看向瞬间凑近的法警,心生忌惮,低头道:“清、清楚了。”

白明收回法槌,冷冷道:“闭庭。”

庭内谈论声逐渐变大,旁听者在熙攘中依次离庭,审判员和人民陪审员也跟在审判长的身后,在法警的保护下向外走去。

徐腾仍瘫软在被告席上,他看着白明一步步走下审判台,嗔怒道:“我要上诉,我要上诉!”

白明懒得看他,抱着材料从一旁走来。

“如果你不服判决,欢迎继续上诉,不过我得告诉你,本案的审核结果已经由最高人民法院核查过,就算二审也不会有太多改变。”

“你……” 徐腾气得说不上话,只能大口喘气。

白明走到他的身旁,轻嗤一笑,“你能轻易取走别人的性命,我也能夺去你的,只不过你要为此付出代价,而我不用。”

说罢,他在徐腾的咒骂声中头也没回地大步离去。

庭审结束,白明的心情犹如石沉水底,有了着落,他漫步在光影斑驳的长廊中,万千思绪骤然平展,他想了许多,也感慨了许多,如今,他终于可以放平心态,去抚顺健在的生者,缅怀长眠的故人。

他想到了月夜下的福利院里,给自己讲美猴王故事的胡椒,他又想到了秋风里的篮球场上,打公安联赛的景瑜,他也想到了自己初入江州大学时,仅有一面之缘的柳盈。

他还想到了许多没有见过的人,包括与自己模样相仿的魏兰,保护妹妹而堵门的贺晴,多年相伴于陆吾身边的警员方程。他们虽都已逝去,但罪魁祸首此刻已被惩处,自己也算是告慰了他们的灵魂,给所有惋惜的故事填下了力所能及里最好的结局。

庭外春回大地,阳光明媚,此时还不过正午,而白明已经完成了今日的工作,他脱去了繁琐的法袍,露出了里面黑色的外套,他以前向来爱穿白色的衣服,如今却也不计较了。

他把判决书等资料放回自己偌大的办公室内,屋子典雅宽敞,应有尽有,他坐在椅子上,侧头看向窗外,耳畔鸟鸣啾啾,眼前玉兰新开,他回想起自己第一次面试时,还是个槐安区基层法院里,坐在角落的实习助理,而如今时过境迁,一切都已变得不同。

他还有最后一件事情没有做完,斟酌片刻后,请了半天假,特意买了三束鲜花,打车来到了江州南郊的墓园。

虽说是南郊,但江州这座一线城市的面积实在太大,墓园离市中心格外遥远,比一般两个城市之间的距离还要远上一点,他足足坐了两个多小时的车子,才终于来到了这里。

或许是不受喧嚣打扰的原因,这里风景更加旖旎,踏青扫墓的人不算少,他手捧鲜花,向着一座座的墓碑里寻去。

墓园的松柳有了新高,遍地长满了野草,家里的旧日历撕去了两本,春去秋来的风也吹了两轮,自从陆吾沉睡之后,白明感觉时间过得好匆忙,不知不觉间,两年就这么过去了。

他的心情也变得平静了,他已经做好了陆吾永远不会醒来的准备,但这不代表他放弃了陆吾,他仍在尽全力地照顾着,哪怕三十年、五十年,他也会像现在这样,矢志不渝。

江州从过去的黑暗中脱胎换骨,变得如今这般美好,这一切的变化,都是陆吾为了等待自己,而立下的不世之功,每每想到这一点,他便感到一阵怅然,陆吾用一座城市,拼命换来了自己,自己也要用接下来的余生,尽心守护陆吾。

他停在了一座墓碑前,用专门带来的毛巾擦去墓碑上的灰尘,碑文一擦而净,上面仅刻着一个名字。

白娟。

那是白明的母亲,虽然母亲当年病死在了监狱,尸骨无存,他还是在这里买了一块儿地方,给母亲建了一座墓碑,他也没有任何母亲生前的遗物,因此墓碑下面埋着的,只有一朵山茶花。

“妈,我又来看你了。”

这里成为了他和母亲对话的地方,他是个唯物主义者,但他坚信,母亲在这里一定能听到自己的声音。

“妈,我是个不孝顺的孩子,把你忘了这么多年,甚至连你的尸身都没有找到,我还和你当年最怕的老虎哥哥在一起了,你要是在天上知道了,肯定又要骂我好久,但老虎哥哥就像是春天一样,温暖贴心,对我无微不至,我总喜欢用春天来描述他,却盼他出现在整个四季。

“两年前我初入职场,一下子就成为了公检法的焦点,每个人都待我很好,只因为我长得像他们认识的故人,一个叫做魏兰的姑娘,他们都把我当成是那姑娘的替身,钱衡如此,卫东如此,只有陆警官,只有他一眼将我从人群中认出,并且坚定忠贞地守护着我,认定我就是我,我不是任何人的替代品,我是独一无二的白明。

“虽然他也是男人,但我喜欢他。万丈光芒时的靠近,和深陷泥潭中的救济,爱情往往会在后者出现,陆警官就是这样,他没有在我满身荣誉时阿谀我,而是在我坠入尘泥时拯救我,我知道你一定会同意我和他在一起的,毕竟你一心想要给我幸福,而现在,有人帮你做到了。”

他还说了很多,从工作上到生活里,从身边的朋友到今早吃了什么,每一次讲新的话题,他总能在最后绕到陆吾身上,这些话他没和别人说过,他其实想说,但最想听的人却听不见。

他将鲜花放在母亲的墓碑前,深深鞠了一躬,春风绕耳,他的发梢与花瓣一同舞动。

说了很久,他与母亲告了别,又抱着另外两束花,来到了另一座墓碑前。

而这座碑上刻了两个名字,左边刻着陆建,右边刻着邵雯,当年陆吾在父亲殉职后,将父母二人合葬在了这里。

白明放下了两束鲜花,把碑文擦得干干净净,他看向墓碑上字眼,心中怅然若失。

“叔叔阿姨,这是我第二次过来看你们了,虽然以后每年的春天可能都会是我。陆警官昨天看了一晚上的电影,现在还在家里睡懒觉呢,你们放心,我把他照顾得很好,他身体很健康,一点也没有瘦,还是那么高那么壮。”

他的语气很平淡,几乎没什么波澜。

“阿姨,您虽然没见过我,可我见过您,我小时候在陆警官家里瞧见了您的照片,那张照片被鲜花围绕,上面的人好漂亮。陆警官很孝顺,一直都在惦念着您,他还告诉我,说我和您一样,都特别爱笑,他很想您,我知道您也一定很想他。”

他又看向陆建二字,挪动了步伐。

“叔叔,您见过我,我也见过您,您的儿子继承了您的衣钵,现在也是一名相当出色的人民警察,他手里没有一件破不开的悬案,实不相瞒,我听说他比您还要厉害,您一定很欣慰吧,我知道您一直以他为骄傲,他也一直拿您当榜样。”

抬头是风轻云淡,低头是花香草软,白明站在天地之间,却无心享受又一年春天的来访。

“叔叔阿姨,谢谢你们把陆警官教得这么好,你们的儿子是江州的英雄,他上了好几次报纸,全市的人民都认识他,他正经起来一板一眼,不正经时又爱说些俏皮话,他是个很正直、又很善良的人,虽然他对别人总是很高冷,但所有人都尊敬他、爱戴他。”

说完,他又轻声一笑。

“但他也不是十全十美,身上有很多缺点,比如写字不好看,还不喜欢小动物,不仅能吃还能睡,一睡就睡了整整两年。”

这些话要放在以前,白明是一定会边说边落泪,可这两年像是磨平了他的棱角,他没有非常高兴过,也不会再那么悲伤。思念就好比一张又一张的幻灯片,虽然麻痹了神经,却在眼前不时闪跃,他看不清,忘不掉,也自然放不下。

在烂尾楼的那一场大火之后,他心里的太阳便被一箭射下,世间恍如沉入极夜,即使繁花就在脚下盛开,他也看不到眼前的春景,而落在身上的每一道晴光,都因为凝聚了心事而变得不堪重负。

没人知道他什么时候能走出来,或许是明天,或许是下辈子。

“叔叔阿姨,你们是不是也在埋怨我,觉得我很自私,只顾着自己的想法,不肯撒手放陆警官与你们团圆重聚?有时候我也会憎恶自己,要是没有了我,陆警官一定不会是现在的样子,我在很多个夜晚都会从梦里挣扎醒来,叩问自己的内心,到底要不要放他离开,可哪怕我狠心了一万次,第二天醒来还是做不到,叔叔阿姨,对不起,我真的离不开他,真的。”

白明低下脑袋,如同一个认错的孩子,那些心底的伤疤一经抛入风中,便被这腐朽的世界氧化而生锈,等到锈迹斑斑了,也就百毒不侵了。

“陆警官以前经常说我大公无私,觉得我心里总装着别人,从不考虑自己,现在我想听一回他的话,我想自私一点,如果你们真的能听见,就求求你们在天上保佑陆警官,保佑他快点醒来,请你们帮帮我,好吗?”

他敛下眼睑,语气很是卑微,就连这最后的愿望,都成为了一种奢侈。

就在这时,缓缓不觉的长风突起,沿着墓园快速席卷,他放在三位长辈墓碑前的黄花,在风起云涌间轻触在了一起,花香袭人,一并飞向了远方。

白明还没反应过来,手机铃声猝然响起,他一摸口袋,只见是林江打来的电话。

他按下接听键,还没开口道“喂”,对方已经抢过了先声。

“明明!你今天不是因为要庭审,所以让我帮你照顾陆吾一天吗?”

他的声音格外激动,像是在说一件不可思议的大事。

“没错,我在上午走之前已经帮陆警官换过尿布了,也帮他擦干净了脸,你只需要帮我喂一下午饭就可以了,我很快就会回去。”

即便是最好的朋友,白明也不想给他添太多的麻烦。

“不是不是,我不是说这个,” 林江急声道,“就在刚刚我给他喂饭的时候,他、他、他突然开口说话了!”

风还没有停,将白明的黑色外套吹得抖动,他全身凝固,完完全全呆愣在原地。

“什么?”

林江再道:“我说陆吾说话了,他叫了一声你的名字——小白!”

白明眨了眨酸涩的眼睛,静静道:“你没有在骗我吧?”

“谁有心情骗你啊!” 林江大喜一声,“我吓了一跳,还以为闹鬼了,差点尿裤子,我打了齐瑶的电话,她已经派救护车赶过来了,你现在在哪儿啊,赶紧来医院吧!”

思绪犹如破壳的果仁,在空荡的大脑顶端长出了绿芽,白明紧握手机,颤声道:“我、我在南郊的墓园,我这就回去,这就回去。”

“你怎么跑那么远啊?” 林江咂舌道,“等你回来,陆吾说不定都要醒了!”

醒了。

陆吾醒了。

恍如滚滚春雷迎来惊蛰,白明手一软,差点没能接住坠落的手机,他一时间不知所措,只能像结巴般点头应好,挂断电话后,脑海里也一片空白,双腿不受控制,迈不开也收不回。

他定了定思路,脚下慢慢走起了路,他不可思议地看向身后的三块儿墓碑,又提起一口气,步伐越来越快,力气也越来越足,他握紧双拳,由走到跑,向着墓园大门撒腿奔去。

开春的飞燕,报春的喜鹊,醒春的夜莺,都比不过他的速度,他一头猛冲,复杂的心情沿着血液四处流淌,只剩下狂奔的双腿,和脸上止不住的欣忭。

他两步跨下三个台阶,甚至还一不小心摔了一跤,他连土都来不及拍,连滚带爬地站起身,继续气喘吁吁地向外跑去。

过往的阀门被骤然打开,那些被冲刷得平滑泛白的记忆,在恍惚间现出了颜色,经年累月的委屈与无望随着微风一并融化,只剩下令人眷恋不舍的晴空与烈阳。

日夜轮转,季节交替,所等的结果,终会开花。

他跳上出租车,一个劲儿地催着司机,司机考虑到目的地是江安医院,猜测后座的乘客怕是要见某个濒死之人最后一面,便抓紧方向盘,狠踩油门,嘴上又想要安慰几句,可从后视镜里一瞧,乘客笑得比谁都欢。

白明恨不得能够腾云驾雾,即刻飞往终点。

这两个小时比过去的两年还要漫长,他按捺不住跳动的心,扭头看向窗外,整座城市美好无比,春来满树花开,仲夏风吹水皱,秋至良宵月明,孟冬飘雪落白,出租车上响着电台里的情歌,路边的广告牌投放着蝴蝶酥的制作过程,所见之处,皆是一片繁盛景象。

车子经过了长春路,两旁大厦林立,种满了夏收的玉兰,当年那栋烂尾楼也建成了公园,林家的企业随处可见,到处都变得焕然一新。

出租车停在了江安医院的大门口,白明提早就扫码支付完毕,还多给了师傅一元,只为了节省一点在外人看来可有可无的时间,他迅速跳下车子,马不停蹄地向着大楼内部一路奔去。

医院里挤满了人,除了病患还有记者,各家媒体相聚在此,共同报道着一个新闻,那就是两年前的那名人民警察,奇迹般地成功苏醒,医生说这项不可思议的壮举,最大功劳当属患者家属的辛勤呼唤。

白明穿梭于人群之中,到处喊着“不好意思,借过”,眼看电梯里挤满了人,无法搭载,他立刻冲入步行楼梯,跌跌撞撞地向上跑去。

他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两腿已经发酸,胳膊死死撑着扶手,终于爬上了住院部大楼内,神经科室病房所在的楼层。

一出楼梯,他便看到了挤满走廊的人群。

而那些人瞧见他后,不约而同地停下了交谈,纷纷让出一条可以通往走廊尽头的道路,每个人都面带微笑,注视着他。

不知道是两条腿有些酸痛,还是众人的目光太过别扭,白明的心中莫名躁动,但他管不了那么多,向着那间病房疾驰而去。

两边的人大部分都是警察,有以往刑警队的老手,也有慕名而来的新警员,甚至不光刑侦科,就连治安、交通、出入境,以及检察院、法院、司法局等都有代表前来探望,熟悉的,陌生的,形形色色,济济一堂。

越往里走,认识的面孔就越多。

他看到了不远处的科长乔雪,也看到了恩师郑烨,小胖和常博立在门的两旁,屋内还有齐瑶,周良,以及杨忠,何芳,何嫣,当然还有林江和王倩,这一路的鲜花礼品不断,从楼梯一路延伸至病房,每个人都翘首以盼,等来了患者唯一的家属。

白明顾不上礼节,没有理会任何人,径直向着病房快步走去,在转弯进屋的一刹那,他屏住了呼吸。

日光从窗外洒入,将屋内分成阴阳两半,阴面虽说是阴,只是没有阳面那么炽热,但也是温暖的。桌子上摆着几朵山茶花,还有一套全新的警服,上面有一顶警帽,以及两排一级警督的肩章。

床上坐着一人,靠在床头,双腿覆在被子里,正面容含笑,看向自己。

那人目光和煦,笑意盈柔,单薄的春衫迎风舞动,一身晴朗。窗外浓云疏散,流光如倒泻的飞瀑,落在他坚毅的半边侧脸,像是漠北峡谷里装点了江南的月色,溢满了尔尔山川,海海人世。

眼前的景象恍如梦境,白明扶着门框,如雕像般怔在原地,他看着陆吾的面容,不敢挪动身子,他怕自己还没看够,一切就随风而逝了。

楼外春深似海,楼内花香满房,陆吾粲然一笑,那副深入人心的模样,正如在长春路的雨夜中,白明透过薄雾,初见他时的第一眼。

“小白,你来了。”

白明慢慢向前挪了两步,明明脸上没有夸张的表情,可眼睛一眨,泪水便颗颗分明地落了下来。

耳畔那熟悉的嗓音,即使两年没有听过,却依旧令人动容。

他停在了病床前,哽咽道:“老、老虎哥哥。”

“我在呢,” 陆吾温声道,“小白弟弟。”

说着,他张开了怀抱。

泪水如山洪般一倾而出,心里修筑的城墙在这一刻被全面冲垮,白明再也抑制不住,深埋心底的情绪终于爆发,他身体抖得厉害,迎着陆吾的怀抱,拥了上去,他哭得歇斯底里,整个楼道都能听见。

陆吾把他紧紧搂在怀中,安慰道:“小白,你还记得我说过有缘再见吗,看来咱们缘分未尽,所以又见面了。”

白明泣不成声,开不了口,眼泪浸湿了陆吾的胸口,这怀抱温暖如春,他抱住了陆吾,就像是抱住了整个四季。

哪怕他在外人面前装得再怎么坚强,却还是在陆吾的怀里暴露了本色。

“听说这两年都是你一直在照顾我,谢谢你没有放弃我,让我又能回来重新抱住你,你辛苦了。”

听着陆吾的话,白明声泪俱下,双手使劲抓住了陆吾的衣服,他不想松开,更不敢松开,那些孤寂的岁月他承受了太久,只是这一瞬的陪伴,都变得可望不可求,他怕自己又没抓稳,眼前的人就会像在两年前的那栋烂尾楼上,如流沙般从指缝间溜走。

屋内外挤满了看望的人,每个人都笑意浓厚,但白明不在乎众人的想法,他只想和陆吾一起,簇拥于这段乍泄而漏的春光。

陆吾顺了顺他的后背,又擦掉了他的泪水,两个指头戳在梨涡,向上一提,白明的双颊便被捏出一个笑容。

这滑稽的模样惹得屋内众人一阵嗤笑。

“我好久没有见过小白笑了,这个笑脸我很满足,” 陆吾柔声说着,又揉了揉白明的侧脸,打趣一声,“能边哭边笑还这么好看的人,也就只有你了。”

白明这回是真的被逗笑了,笑容一起,遍地生花,掸落了几许风尘,盈掬了满身明春。

“陆警官,你终于醒过来了,一切都结束了,我有好多好多话想要跟你讲。”

陆吾看向他清澈见底的双眸,如朗照江水的一泓月影,他看了千千万万遍,每一遍都看得出神。

“不是一切都结束了,而是一切都才刚刚开始。”

时间好像拨回到了许多年前,在那一处明秀的山水之间,有一对传情达意的少年与孩子,那时天染晴霁,花开荼蘼,没有所谓的警察与法官,只有最忱挚的一腔欢心,以及一派春和景明的无恙人间。

心里的极夜盼来新日,终归月落参横,廊亭的花木又复一年,再度枝叶扶疏,白明会心一笑,直到这一刻,春天才算真正地降临。

而接下来的这个春天,必将长久。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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