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在阳光还没照进院子里时,白明已经起了床,在母亲的指使下,他在院子里简单冲了个澡,换了一身干净的新衣服。
新衣服并不是新买的,只是洗得干净,上面仍有些破洞,他知道那是母亲昨夜帮他缝好的补丁,补丁是山茶花的形状,他很喜欢。
待到一切都收拾完整后,他来到正厅,喝起母亲做好的白粥,吃到一半时,他听到有人走入院中,向外一看,那人果然是父亲。
父亲在外躲了两天,终于回到了家,他看到南墙变成了白色,又瞧见两厅内的家具全都消失不见,几乎空空如也时,没有表现出一丝惊讶,好似都在自己的意料之内,他走入屋内,倒头就睡在了地上的床铺。
他将鞋子胡乱一扔,一只恰好飞在了白明脚下,他没有理会任何人,包括母亲,也包括白明。
当然,母亲也不想搭理他。
白明听着父亲鼾声渐起,想来是这几日没有睡好,临上学前瞥了眼熟睡的父亲,不敢大声说话,向着母亲挥手告别后,便蹑手蹑脚地溜出屋外。
三月的春光正好,院中一阵盎然暖意,日轮恰如一盏巨大而灼烈的纸灯,点燃了泬寥天际,烧尽如棉花般的云朵,以至于万里晴空皆是一片湛蓝如洗。
白明推开店铺的大门,一抬头,眼神在恍惚之间猛然聚焦,焦点处的门前小街上,站着一位熟悉的少年,少年眉眼弯弯,笑意融入这春日暖阳,使得白明平淡的内心瞬间起伏跌宕。
陆吾与白明相同,他也背着书包,换了身崭新的衣服,正站在白明家门的台阶下,正投出和煦的目光,定格于一脸惊讶的孩子。
清风拂袖,交织于明媚与恬静之间,将欢悦铺满了整座镇子。
白明的两唇不由自主地张开,揉了揉眼睛,迟迟叫了一声:“老、老虎哥哥。”
“再不走可就要迟到了。” 陆吾猜到了他会是这般反应,又是一笑,抖了下肩后的背包。
白明嘴角也渐渐扬起,脸上仍是不可思议,不过他不再呆滞地站着,而是飞快跳下两节入门台阶,宛如一只初醒的喜鹊,一边展翅,一边朝着陆吾蹦跳而去。
二人走在乡间的小路上,迎风背光,惬意得很。
白明抬头,愕然道:“老虎哥哥,你怎么要去上学了?”
陆吾挠了挠后脑勺,没有瞧向好奇的孩子,只是目视前方,虽有些不好意思承认自己的过错,但还是坦陈道:“你之前说的话很有道理,我想了好久,决定还是不故意落下功课了,这样才能考上大学。”
“故意”二字让白明不解,他又问道:“你之前为什么不去学校啊?”
“不想去,这学校可没什么好人。” 陆吾说得轻松,好像完全不在意,“学生们抱团取暖,欺凌别人,老师漠不关心,就算帮忙也从来只是帮亲不帮理。”
这轻描淡写的两句让白明着实疑惑,他体会不到陆吾的处境,因此摸不透这话里的意思,他只知道镇子里孩子口中所传的陆吾是个脾气古怪的人,所以大家都不愿意和他玩耍。
他看向陆吾的侧脸,高声道:“你的同学不和你玩,我和你玩。”
陆吾侧头,他看向孩子那双忽闪忽闪的眼睛,语气也格外真挚,便又收回目光,轻嗤一笑,不屑道:“小孩子什么也不懂。”
白明很不服气,噘着嘴低声反驳道:“你只不过比我大了一点点,又不是个大人。”
陆吾没有听到这低语,便又接着刚才的话道:“而且陆建也不管我,每天早晨天还没亮,他就出发去派出所上班,直到天黑才回家,在家里也是没完没了地看那个破卷宗,他反正也不关心我,就连我私自不去上学这事,他也不知道,所以我就干脆在家里自己玩了。”
白明一惊,原来缀学在家的这件事,陆吾是瞒着他父亲的。
话音刚落,几声犬吠从不远处传来,打断了二人的对话。
白明吓了一跳,不敢开口大声讲话,他怔了片刻,步伐也尽量变得轻盈,生怕惊动田间烈犬。
“至于嘛,不过是些野猫野狗。” 陆吾依然保持着原速,瞧身旁的孩子吓成这样,无奈摇头,往前猛地一出拳,对着空气揍了起来,“你不用怕,我是你的老虎哥哥,是山中之王,它们要是敢来咬你,我就把它们赶跑,让它们尝一尝猛虎的威力。”
是啊,猫狗是斗不过老虎的。
这话起到一丝安慰的作用,白明逐渐放宽提着的心,紧跟在陆吾身后,尽管他也不知道陆吾是否在逞能,不过巧的是,在这番豪言壮语后,犬吠戛然而止。
上下学的小路总会充溢着一股清新的香芬,那是风从不远处的山茶花田吹来,将芳香浸染这条小路,也送给路上所有的行人。
二人迈入校园大门时,太阳已经从东山露面,白明一抬头,瞧见小胖正拿着一把扫帚,发呆般站在楼旁,不可思议地端视着自己。
这种神态陆吾一眼便意会其中的意思。
白明朝小胖挥动手臂,喊了声“早上好”。
小胖的下巴都快要掉下,扫把从他未抓稳的手中脱落,往旁边一倒,直直落在地上,他揉了揉眼睛,再次仔细一看,在确认自己没有看错后,惊愕问道:“你、你怎么和他在一起啊?”
“不能吗?” 陆吾抢过话,冷冷回道。
“能,能。” 小胖看他年龄又大,个头又高,吓得不敢反驳,只能捡起扫帚,连连附和。
白明扭过头,急忙挡在中间,对陆吾道:“他没有恶意的,你别在意。”
陆吾低头,拍了拍孩子的肩膀,“放心吧,我想通了,我来这里是为了学习功课,不是来交朋友,所以我不会轻易惹事的,朋友什么的有你一个就够了。”
说罢,他便绕开所有人,大摇大摆地走上楼梯。
小胖见状,放下手中打扫的活儿,拉住白明便往一楼的教室走去,“矮子,你怎么和他勾搭起来了?”
白明步入室内,走回座位,放好书包,应道:“其实老虎哥哥人很好的,他家离我家也不远,我和他见了几次面后,就这样认识了。”
“老虎哥哥”这个称呼着实陌生,小胖整个人一愣,渐渐才反应过来,这称谓说的是陆吾,他不禁替白明担心起来,道:“你要是和他一起玩,就不怕大家也孤立你吗?”
说着,他顺手从包里掏出一袋蜜饯,递给了白明。
白明伸出手,拿起一个蜜饯,摇头道:“不会的,大家只是都不了解他,等老虎哥哥和他们熟起来后,一切都会变好的。”
“可他性子古怪,之前也来过学校,不还是没有被大家接纳吗?我就怕他这回又惹出乱子,把咱们学校搅得天翻地覆。”
这蜜饯生硬,咬得小胖腮帮子疼,可白明却吃得开心,这裹了糖浆的甜味在他的味蕾处立刻迸发,甜得掉牙,他正色道:“老虎哥哥才不古怪呢,他学习也好,运动也强,而且他已经答应我了,不会惹事生非的,我相信他。”
白明偏袒得厉害,不论小胖怎么说,他都能立刻反驳,陆吾在他的眼里此刻就是一位待人友善、热心善良的邻家哥哥,尽管他的外表时冷时热,可内心永远是诚挚炽盛的。
阳光穿过旧黄发锈的窗,落入书本上,在全班都几乎昏昏欲睡时,只有白明在认真听讲,手中的笔不停写着,老师说什么,他便记什么,娟秀的字体如朵朵春花,开满教材的每一书页。
课间不过十分钟,他本想趁此机会趴在桌上小睡一会儿,可楼上却传来叮叮咣咣的声响,起初他并未在意此事,以为只是初中部学生的小打小闹,等过一会儿后便会消失,可这声音却持续了好几分钟,时大时小,完全没有停止的迹象。
有看热闹的同学从楼上溜回教室,喊道:“楼上有人打架了,快去看看!”
“打谁啊?为什么打架啊?”
众人七嘴八舌地讲着,突然有一人讲道:“是那个新来的插班生,他把人家给打了。”
这话传进白明的耳朵,他猛地从桌面抬起头,像是半截木头般愣在座位上,接着便撒开腿往楼上跑去。
他三步并作两步,扶着楼梯快速跃起,尘土四散,落满他的新衣。
他奔向二楼的走廊,声音近在咫尺,除了拳头碰撞的响声外,更多的是嘶吼声,这要是放在往日,他是绝对不敢来看热闹的,可他今日无论如何都要前来阻止,大家口中的那个插班生是因为自己的言语才重新入学,不管事情出于什么原因,他都要问个清楚。
男厕外站着三四个人,像是在围观似的,没有一人上前阻扰,白明掀开帘子,从他们之间钻进厕所,只见面前有三个男生交缠殴打在了一起,他们打得不可开交,中间那人正是陆吾。
陆吾骑在一人身上,两腿盘着那人,一拳拳地落在那人身上,而他的身后也站着一人,那人勒住他的脖子,想要将他从地上那人的身体上拖开。躺在地上的那人紧抱着脑袋,他也毫不手软,找准机会便对着陆吾左右开打。
汗水涔涔,白明满眼震惊地看向这混乱的修罗场,陆吾好似发疯般挥舞着拳头,他心里侘傺而焦急,难以控制的情绪让他险些摔倒,他无法阻止这一幕,便只好扶着墙,跑向走廊尽头的办公室,祈求获得老师的调解。
他连报告都来不及打,推开办公室的门,瞧见屋内只有常鹏一人,他正悠然地喝着茶水,看着不知哪来的报纸。
白明站在门口,这里完完全全可以听见厕所的打架声,他不知为何常鹏不去制止,便只好怯怯道:“老、老师。”
常鹏头都未抬,听到那轻柔但焦虑的声音后才放下报纸,淡然道:“白明啊,怎么了?补课要到本周末才行哦。”
“老师,厕所、厕所有人在打架。”
“是嘛,” 常鹏缓缓站起,揉了揉发酸的腿脚,“是不是那个叫陆吾的被人打了?”
这问题说是也不是,很明显陆吾是占上风的一方,白明不知所措,只好道:“我不清楚,老师你快去看看吧。”
常鹏浅浅一笑,离开座位,向着长廊行去,“走吧,让我去瞧瞧这小孩被打得怎么样了?”
白明看他不慌不忙,自己却急得满头是汗,若不是这老师之前抓过自己的胳膊,他不敢靠得太近,否则他定要推着常鹏快速跑去。
然而这场面与常鹏所想的大相径庭,他轰开围观的学生,一迈进厕所,只见陆吾把那两个孩子按在地上摩擦,他大失所望,冲上前把陆吾拦住,怒吼道:“你们做什么呢?”
陆吾喘着粗气,回头一看,只见门口站着满是担忧的白明,他一把擦去额头的汗水,尽管脸上带着红肿,他还是对着白明提嘴一笑,示意自己并无大碍。
常鹏快速拉起地上的两个孩子,简单检查了他们的伤势,瞧见其中一人甚至被打出了鼻血,他气急败坏,带着满腔的怒火,不问青红皂白,乍然一脚,直踹在毫无防备的陆吾身上。
这一脚力气很大,随着啪的一声,陆吾被踹倒在角落,后背狠狠撞在了墙壁上,他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撑着地板,痛得眼睛都难以睁开,胸腔内有一股血腥的味道,伴随着气息进进出出。
这一举动吓坏了所有人,常鹏阴着脸,走带陆吾身旁,又一抬脚,对准陆吾的心口,却怎么也踹不动了。
他低头一看,只见一个孩子不知何时已经跑到身边,紧紧抱住了自己的大腿,那孩子用尽全身力气,只为阻挡自己这接下来的一脚。
白明抬起头,两行清泪从他的眼角流中,他使劲摇头,呜咽道:“老师,求求你,你别打他了好不好?”
常鹏再次用力,想要撇开这碍事的孩子,可他每多用一次力,那孩子的哭声便增大两分,孩子全身发抖,死死抱着自己的腿,一声声苦苦哀求终于打动了自己,他放下脚,薅住白明的头发,将他挪到一旁,抬手一指,对着陆吾大吼道:“再给我打架,信不信我立刻把你开除!”
他的力气很大,像是要把白明的头皮给扯下来。说完,他一转身,走回了办公室,围观的人也都一哄而散,没人愿意来看这残破不堪的结局。
白明捂着头发,双颊满是泪痕,他连忙蹲在陆吾身边,仔细一瞧,才看见陆吾的四肢上全是抓痕,脸上的红肿也格外明显,他隐隐抽泣道:“老虎哥哥,你没事吧?”
陆吾一手搂在白明肩上,一手依旧捂着发痛的腹部,硬是痛苦地挤出一个笑容,喘气道:“没事,我、我不是告诉过你,我是你的、你的老虎哥哥,那些阿猫阿狗,不、不足为惧。”
他双腿用力,咬着牙从地上站了起来,又道:“这儿脏,咱们去外边吧。”
白明低头一看,这才看到陆吾的新衣服上有一大片湿痕,还散发着难闻的气味儿,他惊问道:“这是、这是他们干的?”
陆吾没有回话,他只是扶着白明,不想再回顾此事。
眼泪依然没能忍住,从孩子的双眸中沿着原来的痕迹夺眶而出。
“你怎么这么爱哭啊?” 陆吾瞥了他一眼,满是无奈道,“就像个小姑娘似的。”
白明哽咽道:“对、对不起。”
“除了爱哭,你还爱道歉。” 陆吾摇了摇头,长叹一声,“这事又和你没关系,你道什么歉。”
白明抬头,看向少年一脸嫌弃的样子,便解释道:“我不该劝你来上学的,要不然你也不会和他们打起来,我、我也不应该去叫老师,否则你也不会挨这一脚。”
“就算今天不打,以后早晚也得打,免不了的,不把他们打服一次,他们就会一直这样欺负别人。” 陆吾的气息渐稳,手从白明的肩上挪下,腹部也不再疼痛,“你要是不叫老师,我就怕我下手没个轻重,把他们打伤了就完了,况且常鹏就是那德行,我不知道为什么,他总看我不顺眼,这事不怨你。”
尽管他一一安慰着,可白明心里仍然自责懊悔,他甚至觉得是自己害了他的老虎哥哥,他伸出手,轻轻碰了一下少年嘴角的肿块,只听陆吾倒吸一口凉气,向后一躲,白明急声道:“老虎哥哥,你要不要我带你去卫生院看看医生?”
陆吾满不在乎,嗤声道:“这点伤还要看医生?明天就好了。”
“那你以后还来上学吗?” 白明担心问道。
陆吾一拍胸脯,“当然了,我答应过你要好好学习功课的,打一次架而已,不是什么大事,以往我在阳京上学,打得可比这激烈。”
他说得很自信,好似以此为荣,可白明却不满道:“可你明明还答应我不会惹事的,不还是打架了嘛。”
陆吾不好意思地低头一笑,挠了挠后脑勺,道:“这不没忍住嘛,我保证,以后一定注意,这总行了吧?”
话毕,陆吾低头看向孩子,瞧见他的脸上还挂着泪滴,便抬手擦去他的泪痕,慰声道:“好了好了,咱们男儿有泪不轻弹,我以后再也不打架了,你也不许再难过了,快回去好好上课吧,放学后我在校门口等你一起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