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面十分安静,除了众人的呼吸外,听不见任何响声。
如此沉重的集装箱压在那么小的身躯上,这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内心一揪。
可这安静只维持了三秒钟,陆吾撕心裂肺地大喊一声,众人纷纷震耳欲聋。
“小白!!!”
墨镜男也呆在原地,这一出打破了他的计划,手里紧抱的孩子前一秒还在自己的怀中,不过调皮地挣脱跳下,怎么现在就一动不动地倒在了那里?
一时间,所有人都心乱如麻,场子顷刻间炸起,警察迅速分为大小两队,大队一边拔出手/枪,向着墨镜男和司机开枪射击,一边向前冲去,对二人进行左右包抄。
小队只有四人,他们立刻来到集装箱旁,一人站在一角,试图将箱子用力抬起。
陆吾双腿无力,他连滚带爬地靠近那集装箱,双手沾满了地上的血液,可他还没靠近两步,就被陆建从后一把抱住,他靠在陆建的怀里,想要奋力挣脱,陆建一手捂住他的双眼,不愿让儿子看到过于血腥的场面,哽咽道:“你不要看!你不要看!”
陆吾痛苦地呐喊着,嗓子几乎喊哑,他推开父亲的手,目不转睛地看向他魂牵梦绕的白明,在箱子被全力抬起的刹那,他看到了更多的血。
血流如河,把箱子底面染成红色,血泊中倒着一个孩子,孩子依然被反绑双手,软软地趴在地上,脸颊沾在血浆中,双腿像是已经被压扁,孩子全身是血,他那件最爱穿的白色衬衫,除了鲜红以外,再也没了其它色彩。
孩子的模样很是惨烈,任谁瞧了一眼都不忍再继续看下去。
“啊!” 陆吾朝天大吼一声,倒在集装箱下面的人原本应该是他,是白明把命换给了他,明明是自己做了对不起白明的事,明明白明还在生自己的气,可为什么他还是会义无反顾地将自己推开?
陆吾看着眼前的一幕,缓缓伸出右手,想要去触碰白明的脸颊,可他够不到,距离那么近,他就是够不到。
风从原野吹入仓库,咆哮的风声抵不过陆吾自责懊悔地呐喊,他心如刀割,哀痛欲绝,体内的空气像是被全部抽空,只剩一摊血淋淋的肉身,他的喉咙如同被掺着冰粒儿的冷水猛地倒灌,压抑着被划伤而窒息的痛感。
他的世界在一瞬间坍塌,排山倒海,天崩地裂。
“小白,小白……” 陆吾的声音越来越小,他紧握双拳,捶着自己的心口,他宁愿倒下的人是他自己,而不是这个在他眼里懵懂无知,却又单纯善良的孩子,他渐渐喊得没了力气,整个人瘫在陆建的怀里。
陆建能感受到儿子的悲痛,他紧紧抱着儿子,一声声安慰着,支撑儿子几乎无力的身体。
春光无限,却好似九寒大雪,这风光不论多么旖旎,都比不过沉沉心事。
噼里啪啦的子弹四处横飞,击落爬在墙沿上的绿藤,好在墨镜男早有准备,他一下子跳在暗格上,掏出口袋中的烟雾/弹,向着周围快速扔去。
“快过来啊!” 墨镜男见司机吓得如榆木般原地蹲下,愤愤不平,然而生气也是白生气,没有司机的帮忙,暗格是无法打开的。
烟雾/弹即刻生效,白烟迅速弥漫开来,仓库内不一会儿便充盈白气,两名黑衣人紧握口鼻,眯着眼睛,再加上口罩和墨镜的保护下,这烟雾对二人的伤害并不大,墨镜男躲在集装箱后,流弹在身旁胡乱射去,一个子弹恰好击中司机的右腿,他大叫一声,摔趴在地。
飞弟瞧见这一幕,从隐藏的楼梯中匆匆跑入密道。
司机不断呻唤,他捂着右腿,痛得咬紧牙关,这给烟雾中的警察提供了方向。
墨镜男拉过司机的手,向着自己使劲一拽。
暗格上已然超过了125千克,门一开一合,二人毫无防备,顺势掉入密道,成功躲避警察的追捕。
密道内的白炽灯忽闪忽闪,一时让密道亮如白昼,一时又让密道黑如浓墨。
墨镜男连忙站起,他听到暗格上面来回踱步的声音,便知道那些警察一定好奇自己去了哪里,正当他洋洋得意之时,他隐约听到楼上一名警察说道:“这里有血!但是血到这里就不见了!”
他大吃一惊,低头看向倒在地上的司机,鲜血从他的腿上涌出,那正是引起警察注意的导线。
司机双手抱腿,大汗淋漓,他蜷缩着身子,咬牙道:“魏哥,快、快拉我一把,我、我走不动了。”
白炽灯忽明忽灭,只有在灯亮起时,他才能看见墨镜男的轮廓,若是灯灭,周遭又陷入一片黑暗,就这样隐隐约约,断断续续。
又是一阵长久的黑暗,灯再亮起时,只见一把手/枪抵在自己的额头,司机吓得浑身一颤,干笑两声,掩饰着内心的紧张,颤声道:“魏哥,这、这是做什么?”
墨镜男上好子弹,他走到司机的身旁,居高临下,傲视般瞥向眼前断腿的男人,他知道,继续带着这个残疾人只会拖累自己,若是暗格片刻后再次打开,警察定能沿着不断流出的血液找到自己逃跑的路线。
他轻笑一声,冷冷道:“累赘没有任何价值。”
灯灭,三声枪响回荡于幽深的密道,司机还没来得及哀求,便被他一枪爆了脑袋。
温热的血液溅在墨镜男的手上,他轻轻一擦,背起两杆长/枪,向着密道内迅速跑去,身影很快便消失于这黑暗之中。
世间瞬息万变,一切都已不同。
天光热烈,春风向暖,像是迫不及待要被夏日更替,又是一天新的开始,这世间没有人知道在白河镇外的废弃工厂发生了什么,不仅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关心,每个人都在忙碌着自己的生活,时间从不会因为一人而停。
在这平淡无奇的光阴里,有人欢喜,自有人忧。
“让一让,让一让!” 白色的救护担架在医院内被一路推行,它被医生围了一圈,正全力冲向走廊尽头的抢救手术室,一条急救生命的绿色通道已被开启,所有人都在与时间赛跑。
患者是个孩子,身上蒙着一层纱布,那纱布本是白色的,可现在却被染成一片血红,担架车被推行的过程中,还有血滴不断落在干净反光的地板上,一踩便是一个红鞋印。
陆建父子二人紧跟在车子的后面,直到被拦在了抢救室的门外才停下脚步,看着手术室的指示灯亮起红色,陆建心乱如麻,来回踱步,而他的儿子却呆呆地站在手术室的门外,面朝大门,宛如一块儿磐石,纹丝不动。
陆建看不见儿子的正脸,便将他拉到座椅旁,安慰道:“就算你这样一直看着大门,小白他也不会马上好的,你先跟我去打狂犬疫苗,打完再回来这里等他,小白要是醒了,一定也愿意看见你是健健康康的。”
陆吾眼里放空,低着脑袋沉默不语,他突然变得很听父亲的话,父亲让他做什么,他便答应做什么。
他和父亲一同来到疫苗接种室内,卷起袖子,将一只手臂放在桌上,针孔插入他的胳膊,一阵酸痛快速袭来,他却面无表情,这和白明所承受的疼痛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陆建站在一旁,看见儿子心如死灰,心中也黯然神伤,一通电话打断了他的思绪,他从口袋中掏出手机,低头一瞧,是派出所打来的工作电话,他扭过身子,捂住嘴巴,低声问道:“怎么样?抓到他们了吗?”
电话另一端的警察叹了口气,回道:“没抓到,我们把仓库翻了个底儿朝天,什么也没看见,但是却发现了一栋隐藏在墙体后面的楼梯,还有一个地下密道,一楼还有一个暗格,是互相连通的,目前估计是从暗格里跑走了。”
陆建气得一跺脚,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对方又道:“不过他们也并非全部逃走,我们在密道里看见了一具尸体,像是被流弹击中的,照目前推荐,对方应该是有三人,现在跑走了两人。”
“死的是谁?” 陆建急忙问道。
对方想了片刻,道:“咱们只看到了两个黑衣人,他们都全副武装,看不见脸,只不过一个戴着墨镜,一个没戴,这具尸体初步判断是没戴墨镜的那人,瞧他的身材也基本符合。”
陆建没有接话,又是长吁一声。
话题一转,对方问道:“对了,那个叫白明的孩子怎么样了?”
“已经送进手术室了,正在全力抢救呢,目前、目前还没脱离生命危险。” 陆建有些哽咽,将声音压至最小,生怕儿子听到这话。
“这孩子倒真不怕死,” 对方应了一声,“他和你儿子关系还真不一般啊。”
这话更是戳到了陆建的内心,他对此也感到内疚,毕竟白明是为了救陆吾才进了抢救室,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低头看向自己不停摆动的脚,眉头紧皱,难以舒展。
“是,是不一般。”
说完,他回身瞥向陆吾,却发现打疫苗的座椅上早已没了人影,他一怔,对着医生问道:“医生,刚才打狂犬疫苗的那个孩子呢?”
医生将针头放进处理箱,疑惑不解,指着走廊道:“打完就走了啊。”
电话那头继续说道:“陆建?陆建?怎么不说话了?我还准备和你说接下来去江州的任务呢。”
陆建反应过来,再次将手机放至耳边,呐呐道:“你说你说。”
走廊的灯光十分明亮,空气中满是消毒水的味道。
陆吾耷拉着脑袋,手扶着白墙,一步步地向着手术室外走去,脚下的地板被擦得锃亮,他甚至可以看见自己模糊的倒影,身旁人来人往,没有人可以引起他的注意,他的身体像是背负着一块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
手术室的门外站着两人,那是白明的养父母,陆吾曾经见过他们,夫妻二人坐在门外的椅子上,也低着头,男人双手搭在腿上,愁容满面,几道皱纹刻在他的眉心,女人掩面,虽然看不清她的脸,却不难看出她在落泪。
陆吾不断靠近,夫妻二人不由得看见了他。
“是你?” 男人抬头,不可思议地问道。
陆吾没有回话,依旧自顾自地走着,脚步停在了手术室门外。
女人擦去脸上的泪水,愤怒正在不停积蓄。
男人倒是看着冷静,凝声道:“是警察通知我们来的,你们的事情我们也都知道了。”
无人接话,男人像是在自言自语,这里很安静,也没有人会过来打扰,仿佛所有人都刻意绕开了这个与死神抢人的地方,此时此刻,就连一根针落在地上,都变得十分清晰。
良久,男人声音微微颤抖,语气除了无奈便是惋惜,他静静说道:“今天,本该是白明拥有新家的第一天。”
恍如一夜秋风萧瑟了灿灿春光,那个在陆吾心中曾被白明一手构建出来的盛大的春天,在这一句话后瞬间荒芜,百花凋零,万木枯萎。
陆吾就这样站在原地,瞳孔微缩,眼里一片干涩,一股凉意渗入骨髓,刺痛了他的内心。
女人见他久久没有应答,站起身,走到他的身边,道:“你是不是觉得你带着白明玩了几天,他就欠了你什么?”
陆吾一抬头,诧异地看向女人的脸,她的眼中充溢血丝,满是厌恶地看着自己。
“我还以为你是明儿什么亲戚,或者你们从小一起长大,结果到头来,你们俩什么关系也没有,就只是简简单单的同学,家离得近点儿,在一起玩了两个月而已。
“明儿他亲爸不是个东西,现在他死了,你完全不顾及你和明儿的友谊,毫不犹豫地报警抓走了明儿的妈妈,还把明儿送进了福利院,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做得特别对?特别正义?
“然后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来叨扰明儿,明儿已经不愿意再搭理你了,你还不知廉耻,每天都要来讨人嫌,一日日惹明儿厌烦,你这孩子脸皮怎么这么厚啊?
“现在明儿又因为救你躺了进去,你倒好,完好无损地站在这里,一副没事人的样子,和你说话也爱答不理,这原本趟进去的人本应该是你,现在你高兴了?你满意了?
“你就是个灾星,白胡椒那孩子说得对,明儿要是跟着你,早晚有一天会被你给害惨,眼下这种情况,就是最好的证明!”
女人的语气越来越狠,每一句话都要拔高一个声调,她为白明的遭遇感到痛心,于是将心中不悦毫无保留地全部倾诉,字字扎在陆吾的心头。
陆吾哑口无言,不论这话是对是错,他都难以反驳,甚至有的时候连他自己都在反思,他是不是真的是个扫把星,除了不幸,他什么也给不了白明。
他拧着鼻子,眼眶有些酸痛,可他就是不眨眼,一滴也流不出来。
男人站起,拦在了二人的中间,“好了好了,不要再吵了。”
女人并未理会,猛然甩开男人企图劝架的手臂,一手指着陆吾,怒道:“一切都是你造成的,就是因为你没有妈妈,你才见不得白明有。”
“我不是!” 陆吾大吼一声,怒火如翻涌的岩浆,顺着血液冲入大脑,他喘着气,胸脯大起大伏,他使劲瞪着眼前的女人,双拳紧握,胳膊上的血管都在这一声怒吼中显现出来。
邵雯和白明,是他最后的底线。
这一大吼,夫妻二人吓了一跳,男人也有些生气,刚要准备训斥陆吾,只见手术室里走出一名医生,医生将门关闭,手中拿着几张打印的白纸,道:“手术室外请保持安静。”
夫妻二人急忙围了上去,急切问道:“医生医生,怎么样?明儿有没有事啊?”
医生轻声道:“你们是患者的家属吗?”
“是,是,我们是患者的养父母。”
医生抖了抖手中的单子,拿出一支笔,皱眉道:“这是病危通知书,手术过后我们需要把患者转入重症监护室,你们签个字吧。”
闻言,陆吾全身僵硬,甚至不敢喘气。
女人颤颤巍巍地接过单子,不可置信道:“医生,这、这怎么就下病危通知书了呢?”
医生的脸色不太好看,叹了口气。
“患者第七颈椎棘突错位,左臂桡骨轻微骨裂,右侧第四、第七肋骨完全断裂,腰间两侧髂骨移位,双腿粉碎性骨折,碎骨游离,失血过多,除此之外,患者还伴有中度脑震荡。”
这一个个陌生的词语从医生的口中不断蹦出,让所有人都大惊失色,女人甚至脚下一软,几乎瘫坐在地上。
“患者目前还处于休克状态,手术还在进行,我们会竭尽所能全力救治,等到患者病情好转,就将他挪入普通病房,但你们也要做好心理准备。”
说完,医生转身离开了。
骨折,失血,脑震荡,这些病状在陆吾的脑中不停切换,自从他遇到白明以来,白明不论是生理上被集装箱击中的痛苦,还是心理上失去母亲所遭受的打击,都是他一手加注的。
他的脑海里不断翻涌出白明健全时的模样,每一张笑脸都是一把锋利的刀子,不仅扎在他的胸口,还使劲搅拌着他的肉身,那血肉不堪的疼痛,只有他自己感受得到。
身后传来一阵跑步声,他听见了,却没有回头,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哪怕身后是洪水涌来,他都不想挪身。
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陆建气喘吁吁,顿了顿道:“你怎么也不和我说一声,就自己跑过来了?医生有说什么吗?”
夫妻二人瞧见这人搂着陆吾,一眼便认出这是陆吾的父亲——陆建。
女人指着他,用力道:“你、你能不能管好你的儿子?”
陆建也一看便知,这是白明的养父母,他将儿子推到自己的身后,微微点头,抱以歉意,“对不起,我给你们赔个不是。”
“我不需要你的道歉,明儿已经到了病危的地步,你的道歉能把他治好吗?” 女人将头扭到一边,愤然道,“老天保佑,要是明儿将来有一天能成功出院,我决不允许你儿子靠近明儿半步,你要是能让你的儿子从此以后再也不来招惹明儿,我就谢天谢地了。”
陆吾听到这话,从父亲的身后走到一旁,他舍不得白明,他还想亲自和白明道一声歉,他还欠了白明一场篮球比赛,他想与白明重归于好,不论是因为哪种原因,他都不会答应的。
可他刚要开口回绝,父亲却又拦住了他,这一回,父亲没有站在他的立场,反而神情肃穆地说出了一个让他难以接受的决定。
“我答应你,这些天来我儿子给你们闯了不少祸,我真的很抱歉,我会带着陆吾尽快搬离白河镇,不会再给你们继续添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