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吃东西了?我没听错吧?”
林江喜出望外,对于昏迷了十天的好友,要是再不进食,怕是真的难以顶住,他迅速从床下翻出一瓶酸奶,插上吸管,递在白明嘴边,招呼道:“要不要再吃点别的?比如蝴蝶酥?”
白明接过酸奶,没有理他。
“甜的不吃,鱼汤总要喝点吧,凉了可就不好喝了。” 林江打开保温壶,热气随即翻涌,他使劲闻了闻,香气刺激着他的食欲,他不禁发出一声感叹。
白明看他那禁不住诱惑的样子,开口应道:“你要是想喝就喝了吧。”
林江放下保温壶,悻悻道:“人家专门给你熬的,我喝什么呀?再说了,我喝的不少了。”
这话要从别人嘴里讲出来,定然是羞愧难当,可他却说得振振有词,语气里还带着几分骄傲,好似趁着白明昏迷时将鱼汤一饮而尽,成为了他的一桩光荣使命。
白明好奇问道:“我没记错的话,我在江心公园被黑衣人追杀的那一晚后,你可是对陆警官有意见的,怎么现在却处处为他讲话?难不成我们这些年的交情还比不过这十天的鱼汤?”
这番质问使得林江一愣,他又随手拿起一块儿蝴蝶酥,毫不在意地往口中塞去,连声解释。
“你可别污蔑我,我一直都站在你这边的,你们的故事我也就听了个大概,没想到你平时看着乐观爱笑,童年竟然过得如此悲惨,我只是想让你现在能多快乐一点,好弥补一下对以前的遗憾,而你和陆吾在一起工作谈话时,我能感受到你发自内心的喜悦,我知道我是肯定没有资格替你原谅他,但他自从遇见你后,对你的好我们也是有目共睹的。”
他解释完后,继续佯装委屈道:“况且我哪有替他讲那么多话?我是对物不对人,对理不对事,这鱼汤是这里唯一不能放久的东西,再不喝就真的浪费了,那多可惜啊。”
白明白了他一眼,酸奶的甜香萦绕在舌尖,柔嫩丝滑,在入喉时绽开一朵纯白的花。
“说起那黑衣人,现在有进展了吗?”
“这你可得问陆吾了,我又不是警察,我怎么会知道这些?要不我帮你把他叫进来?” 林江一边往空碗里舀着鱼汤,一边瞥向白明,这圆场的话语听得白明一脸不悦,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无奈道,“不叫不叫,我、我也略知一二,问我倒也可以。”
他盛好鱼汤,拧紧温壶的盖子,用勺子来回搅拌,以散尽烫嘴的热气,“黑衣人没抓到,跑到监控死角后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他肯定是个熟悉江州的人,不过警察猜测是他把一身黑衣脱掉,混入人群后,这才消失了踪影。”
白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继续问道:“那钱科长呢?他的伤势怎么样了?”
“检察院的那位吗?他也在这医院躺着呢,伤筋动骨一百天,怎么可能这么早就出院?他那条腿估计是废了,现在还在吊着呢,医生说他以后怕是要在轮椅上度过了。”
林江将碗靠近白明,又盛起一勺热汤,道:“不过啊,腿虽然没了,却捡回了一条命,可真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这么一提,白明突然想起来那晚在公园的厕所里,黑衣人的枪在最后一秒从自己的额头指向了钱衡,难到黑衣人的目标从头到尾都不是自己?他思虑万千,找不到一个合理的解释,如果犯人不是冲着自己来的,那不就和之前的二五六案矛盾了吗?他又为何精心设计陷害自己,迫使自己遭受停职调查?
林江看他一副沉思的模样,打着哈欠道:“先把这鱼汤喝了,张嘴。”
白明将头扭到一旁,闭口不言。
林江无可奈何,将鱼汤放在桌上,叱责道:“嘿!你还真是个犟脾气,以前你可是个好商量的人,硬话软话什么都能听得进去,怎么现在头这么铁?”
他从床下翻出各种坚果,随手掏了一把杏仁,皱眉道:“这个总可以吃了吧。”
白明接过杏仁,咯嘣几声咬了下去。
林江叹了口气,碎碎念道:“我的老天爷,你可真是难伺候。”
白明往口中塞了两颗坚果,又将酸奶一饮而尽,道:“谢谢林叔叔和阿姨送来的东西,也谢谢王警官。”
“谢我爸妈就算了,王倩又没来,你还是当面和她道谢吧。” 林江咂舌说道。
“反正都是你的家人,有你在这里听着,就够了。” 白明将酸奶的空盒放在床头,微微一笑,仿佛又回到了之前那一笑生花的状态。
“家人?” 林江立刻明白了这话里的意思,急得要站起来,顿足捩耳,“王倩可不是我家人,你该不会是晕了太久,所以晕傻了吧?”
白明抬眼,不在乎道:“你还没追上吗?按照你以前追人的速度,不是一两天就换一个,一两天就甩一个吗?”
“我……” 林江被这番话堵住了意思,他的作派确实是这样,可面对王倩,他好似换了个人,认认真真道,“那是以前,人总得长大嘛,而且王倩,她、她和别的女生不一样。”
窗外寒风呼啸,他裹紧了外套,“人家别的女生大部分都含羞得很,王倩就像个疯子,比男的还主动,而且她吧,思想还和别人不一样,满脑子都是工作,在她心里面,公安局可比我重要的多,我哪有时间追啊?”
王倩给人留下的印象的确如此,甚至连白明都发觉,王倩不仅是个大方外向的人,还是个爱憎分明、果断潇洒的警察。
“王警官是个好姑娘,你可不要再像以前那样,只顾着自己风流快活,热度散了就一把甩开。” 白明语重心长,耐着性子温声道。
林江不服气,反驳道:“我只不过多谈了几次而已,而且和别人谈恋爱期间,我一没出轨,二没钓鱼,都是真情实意的,就是时间短点儿罢了,我可不渣,不是脚踏好几条船的那种人。”
话音刚落,他瞧见白明嫌弃地瞥了他一眼,便拉下脸,又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没想到我们明明醒来的第一件事,先是和我爸妈一样教育我一顿。”
他又拿出一把坚果递给白明,一边朝着门外招呼众人进屋,一边道:“赶紧再吃一点,把嘴堵住就骂不了我了。”
养父母走入屋内,瞧见白明吃起了东西,笑逐言开。
只有陆吾还站在屋外,想进又不敢进,想望也不敢望,愁容满面,心事重重,独自在门口徘徊。
“进来吧。” 林江对着外面再喊了一声,众人都知道这是白明的意思,有了这句命令,谁也没好意思继续阻拦。
陆吾一怔,脸上的惊喜一闪而过,接着便是大写的慌张,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是灌了铅,他的心中十分矛盾,欣喜与愧疚交织于一起,待到走至床前,他看向床头那碗盛满的鱼汤,鱼汤一口未喝,已经没有热气,他内心又是一紧,有些失落。
白明一眼都没看他,只是低头默默吃着手里的坚果,屋子里很安静,所有人都能听到他的阵阵咬合声。
“小、小助理,” 陆吾皱着眉头,轻唤一声,他的声音低沉沙哑,一听便是没休息好,“你,身体怎么样了?”
“我没事,” 白明接得很快,不疾不徐道,“谢谢陆警官的关心。”
冰凉的语气像是凛冽刺骨的冬风,这距离感宛如一掌推开了二人之间的距离,即使身在面前,心却隔着千里万里。
陆吾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话,只能傻站在原地,就像个认识到自己错误的孩子,低着头等待着批评。
尴尬的气氛弥漫开来,所有人的内心都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坐立难安。
养母小心翼翼道:“明儿,要不要再吃些其他的?妈妈这儿,不,我这儿、我这儿还有点面包和饼干,你想吃吗?”
就是那短短停顿的一句话,让白明心里颤了几下,他叫了十三年的母亲,现在却不敢承认自己的身份,好像这十三年的精心养育都付之东流,心血全部功亏一篑。
此刻的场景好似白明才是这里地位最高的人,所有人都要看他的脸色,这让他有些难过,他不愿意这样。
白明于心不忍,仰起头,看着泪眼婆娑的养母,轻轻抱住了她,道:“妈,我虽然不是你生的,但却是你和爸一起养大的,你们永远是我爸妈,以后我会照顾你们一辈子的。”
此话一出,母亲瞬间泪崩,她也紧抱住白明,一个劲儿地点头,就连身后的父亲,也一同搂住了母子二人,欣慰地笑了起来。
白明咽了口气,他自从醒后,心中一直打了个算盘,而事到如今,他不得不将这想法公之于众,“爸,妈,你们说得对,江州不适合我,等我出院了,我就跟你们回白河。”
话音刚停,陆吾仿佛被浇了一头冷水,他几乎不敢相信他听到的话,他本以为白明或许原谅了自己,但事实证明,床上的小助理依旧在埋怨着他,现在连一座城市也不愿意待下去了,他等了这么久,就等来了这样的一场结果。
林江也慌了,他看向白明父母二人满足的样子,惊愕道:“明明,你想清楚了?你要回去?”
白明松开环抱父母的手,低下头,目光坚定道:“想清楚了,我不会再继续留在这里了。”
“可、可留在江州不是你最大的梦想吗?咱们都还这么年轻,在这里完全可以一展抱负,你学的是法律,回去怎么施展开来啊?”
“法律又不是只有大城市才适用,乡镇里更需要普法。” 白明果断应道。
林江一愣,“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要不再考虑考虑?现在定是不是太急了?”
“不急,” 母亲拉着白明的手,补充说道,“我们把东西都收拾好了,只要医生同意出院,我们立马回去。”
“你不能走!” 林江急切道,他这一喊让除了陆吾以外的所有人都看向他,他轻喘着气,走到陆吾身旁,“你忘了你停职调查的事情了吗?陆吾用他的前途替你出具了担保书,你要是一走了之了,所有人都会在背后议论他,他以后的仕途不就全毁了吗?”
白明闻言,心中一惊,空气仿佛凝结在此,他微微抬眼,看向那名一言不发的警察。
陆吾只是静静地看着自己,虽然他依旧保持着挺拔硬朗的身姿,可那双眼里却尽显无力,双眸映着悬梁灯光,饱含温情,如同巍峨雪山里吹来的脉脉春风,将款款深情送抵白明的心房。
这双传神的眉目让白明不忍再看,他连忙侧过头,闭上眼睛,狠下心道:“那是他自己的选择,我又没有逼他。”
脚底生冰,从陆吾的双腿一路寒至大脑,他不敢相信,白明竟然已经恨他到如此地步了。
林江目瞪口呆,回神怒吼道:“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你还是以前的白明吗?都过去这么久了,你怎么还是放不下呢?”
白明冷咳一声,语气平淡,他说得很慢,没有任何的起伏跌宕。
“林江你不是我,自然理解不了我的想法,从小到大整整九年,我和我的亲生母亲都活在被殴打的阴影下,母亲总是浑身是血,我也是旧伤未愈,又添新伤,我们每天都活在这样的日子里,每天如此,每天如此。
“你能体会到你每说一句话前都要考虑父亲听完会是什么反应的感觉吗?你能体会到别的小朋友最喜欢回家但是你却最喜欢待在学校的感觉吗?你能体会到明明你什么也没有做错,却还是要无缘无故挨一顿毒打,最后还要被卖去别的地方的感觉吗?
“你从小锦衣玉食地长大,你当然体会不到。我的亲生父亲,他就是个怪物,他只爱钱,只爱打牌,只爱喝酒,他的眼里没有母亲,也没有我,家里的东西都被欠债的抢走,他为了钱也不惜想要将我卖掉,母亲为了救我,为了救她自己,亲手终结了这个怪物,可在你们眼里,我的母亲与那些十恶不赦的杀人罪犯没有任何区别,可她杀的,根本就不是人。
“母亲明明拯救了我,明明可以带我重新过上好日子,是我们陆警官,为了社会上每个人的公平,为了替我死去的父亲伸张正义,毫不犹豫地拨打了报警电话,如愿以偿地让我的母亲受到了法律的制裁,让她病死在了牢中,让我一夜之间成为了被遗弃的孤儿。
“现在你告诉我都这么长时间过去了,我为什么不能放下?十三年确实很久了,可这不代表我能消解心中的怨恨,不是什么东西都能让时间冲淡的,你作为旁观者,说一句时间久了当然轻松,可你站在我的角度考虑一下,你要是我,你真的能放下吗?”
他的眼泪随着话语无声地落下,想起那些触目惊心的画面,仿佛依稀就在昨日,如今他还是不肯原谅一切,像是有一棵毒芽长在脑中,日日夜夜强调着他与陆吾之间必须有隔阂的存在,这隔阂不能消失,不然他将永远对不起他的亲生母亲。
这冰凉的话语刺痛了众人的心。
林江瞪大了眼睛,即使他已经听过了这个故事的简略版,却还是震惊得发不出声。
他侧过头,看向站在身旁的陆吾,只见这个一向刚正不阿的警察此刻眼里透着几乎绝望的光,好似已经知道白明彻底寒了心,不会再回心转意了。
“好了,你们不要再逼明儿了。” 母亲抽出一张纸巾,想要擦去白明脸上的泪滴,可那纸巾还未碰到脸上,便被白明自行夺去。
林江轻轻撞了一下陆吾的手臂,示意他不要继续沉默,赶紧说上两句解释一下,可陆吾却站在原地,慢慢道:“我知道了,小助理,不管你原不原谅我,我只想再和你说一次,对不起,我真的对不起你。”
说完,陆吾深鞠一躬,这一躬鞠了很久,像是把这时间长河里埋藏下来的所有歉疚都在这一刻表达了出来,他闭着眼睛,缓缓站起,“你好好休息,我就在门外,你要是有事喊我就行。”
“不必,你回家吧。” 白明冷冷说道。
陆吾感到又是一痛,垂头丧气地走出屋外,可他并未离去,只是靠在门外的白墙上,他的眉头这十天来从未舒展过,心中也是空空荡荡,像是失去了一切,可他又何时拥有过这一切?
十三年前他便站在病房的门外,十三年后他依旧站在病房的门外。
以前如此,如今亦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