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了来了,我们来了。”
杨忠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提着一篮水果,跟着何芳的后面,还未走到病房门口,便老远地喊了一声。
走廊较窄,再加上腿脚不好,这使得他不得不放慢脚步,逐渐落下了距离,他一抬头,打趣一声道:“老婆子,你等等我啊,走那么快做什么?”
何芳老远就望见林江站在病房门外举手迎接,脸上的笑容立刻浮起,她快步走上前去,和热情的林江轻轻互拥了片刻,慈和道:“林江啊,我这边大学里排满了课,今天才能抽出空来看望白明,这几天一直都是你在照顾,真是辛苦你了。”
她又向旁边一看,只见陆吾强笑着迎来,那表情属实不怎么好看,她笑着打了声招呼:“陆吾啊,你也在呢,看这样子是没休息好吧。”
林江欢欣接道:“教授,您还说我辛苦呢,陆吾可比我累多了,他在这里日日夜夜就没断过,好在你们今天来了,再不来,白明都要离开这里了。”
“离开?白明已经醒了吗?” 何芳大吃一惊,她自以为“离开”二字指的是出院,完全没有想到此意指的是回老家。
“老婆子,你别挡着路啊,我这手里的东西可太沉了,拿不住啊。” 杨忠温声埋怨了一句,气喘吁吁地走上前,将果篮递给了林江。
白明父母听到声音,也匆匆走出屋子,往外一瞧,惊喜道:“你们是明儿的大学老师吧,快进来暖和暖和,屋里开着空调呢。”
说着,众人一并走入房间,只留下杨忠和陆吾师徒二人。
杨忠深吸了一口气,看着陆吾憔悴的脸,上下打量了一番。
陆吾走上前,站在他的身旁,以极其委屈的语气低声道:“师父,你来了。”
“你小子,工作上的事都不干了,就在这一直陪着啊?” 杨忠嫌弃地瞥了他一眼,倒是觉得他这种行为很没出息。
“下边都处理着呢,没出乱子。” 陆吾有气无力地回道。
杨忠抬手指着门内,说起了正事:“刚刚听你师娘说,人已经醒了,昨天醒的吗?”
陆吾点头,“嗯”了一声。
瞧他无精打采的模样,不仅仅像是没休息好,更像是掺杂了心事,杨忠似乎想到了什么,神情一怔,侧头靠向陆吾的耳朵,压低声音道:“该不会都想起来了吧?”
陆吾低着脑袋,萎靡不振。
“难道他还埋怨着你呢?” 杨忠有些不可思议,惊问一声。
陆吾没有回答,只是轻轻道:“师父,小助理他、他要回白河了,他说他不想再看见我了。”
他的语气虽然平静如水,却能让人感受到藏在波澜不惊下的汹涌澎湃,他那憋在身体里的悲痛与自责在暗流涌动下像是很快就要掀起一场惊涛骇浪,不论是从生理还是心理上,他都快撑不住了。
他继续恳求道:“师父,你能不能再帮帮我?帮我再劝劝他,我、我已经失去过他一次,真的不能再失去第二次了。”
人前一向威风凛凛的副支队长,此刻却小心翼翼地乞求着,看似无所不能的他每次都要绊在有关白明的问题上,他能解决一切,唯独解决不了白明面对自己的心。
“我知道我知道,你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我都看在了眼里,我会尽量帮你劝说的,你先躺在椅子上稍睡一会儿,别把身体弄垮了。”
杨忠轻拍陆吾的肩膀,安慰了几句后,扶稳拐杖,踏入屋内,暗自叹了声气。
窗明几净,杨忠听见众人有说有笑,走近一瞧,只见床上的患者格外有精神,这么一对比,反倒显得门外的徒弟才是那个大病初愈的人。
白明正与何芳聊着天,瞧见杨忠走入房间,礼貌地打了声招呼:“忠叔,您也来了。”
杨忠咧嘴一笑,问候道:“身体感觉怎么样?头还疼不疼了?”
“不疼了,谢谢忠叔。”
杨忠又转头看向白明的父母,继续问道:“什么时候出院来着?定好日子了吗?”
何芳轻拍了下丈夫的手,道:“这个问题我刚刚才问,你怎么又来问了一遍?今天是最后一天,要是没什么大碍,明天就能出院了。”
“明天啊,” 杨忠点了点头,接着突然一惊,“明天?!”
众人皆是一怔,林江侧头问了一声:“明天难道忌讳出院吗?”
“不是不是,” 杨忠收回惊奇,轻咳一声,手心里出了些汗,“明天是不是太快了?要不要再留院观察几天?等确保没什么事后再决定出院。”
白明父母二人面面相觑,对于这拖延住院的提议感到大惑不解。
只有白明心里清楚,以杨忠和陆吾之间的关系,说出这话也不难理解,他知道此话并无恶意,只是为了尽可能留下自己,才会不经意脱口而出。
为了不让场面继续尴尬,何芳急忙打着圆场,“我这老头子是个老刑警了,做什么事都要保证万无一失,确保没有纰漏才行,这不,职业病又犯了,这住院和蹲看守所又不一样,不是非要住满多少天才能放行的,你们公安那一套在这里不适用。”
她干笑几声,回身瞪了杨忠一眼。
“对,对,” 杨忠顺水推舟道,“万无一失好,万无一失最好。”
“忠叔,就不劳烦您费心了,” 白明端起桌子上的热水,吹了口热气,“齐医生说了,明天就可以出院,继续住在这里只不过是浪费床位,还是腾出来给有需要的病人吧。”
杨忠不好再反驳什么,便硬着头皮笑道:“好,好,听医生的。”
雀鸟的晨鸣从窗外传来,白明本想循声而望,只可惜窗户上结了层厚白的冰霜,模糊了江州的街景,这里的春秋总是很短,夏冬反而很长。
众人聚在一起,七嘴八舌地谈论着,比如白明上大学时的趣事,再比如白明第一次到杨何夫妇家里的场面,林江引导着话题,引着众人放声大笑,好像这些年来,白明一直活得都很快乐。
父母听了也十分满足,他们收养的儿子在这里遇到了这么多的良师益友,着实出乎他们的意料,他们本以为江州是个危机四伏的地方,但现在看来,事实好像并非如此。
杨忠站在一旁,听着林江口中白明这些年的趣事,嘴上也跟着笑笑,可他心里却怏怏不乐,因为他深知,白明无忧无虑的这些年月,他的徒弟却是郁郁寡欢。
待到何芳拉着众人到屋外讲话时,这里只剩下了他和白明,他拉了把椅子,坐在床边,给自己也倒了杯水,还未开口,只听白明先道:“忠叔是来劝我的吗?”
他一愣,抿着干燥的嘴唇,端起水来喝了一口,内心惶恐道:“不劝不劝,我口渴,来倒点水,你也要多喝点才行。”
“谢谢忠叔,这水没有家乡的好喝,我回到白河后会多喝一点的。” 白明淡然答道。
杨忠放下水杯,环抱双臂,又翘起二郎腿,漫不经心道:“你这怒气看来是真消不下去啊。”
白明没有回应,毕竟杨忠和此事无关,他再怎么生气也不会怪到杨忠头上。
“我不多说什么,就想问问你还记不记得今年夏天你来我家,当时你何芳教授去睡午觉,林江带着我内侄女何嫣也一并下了楼,陆吾醉得不省人事,客厅里就只剩我们两人,我那时给你讲过的话,你还记得吗?”
回忆毫不留情地被狠狠勾起,白明心里咯噔一下,他突然想起杨忠曾告诉自己,市公安局到现在还有一起未破的悬案——拐卖儿童案,而那案子里曾有七个被拐走的孩子,其中六个下落不明,原来自己就是那起跨越时间与空间的大案里,最后一名亲身受害者。
他舌桥不下,难以接受,“原来忠叔早就知道了我的事情,陆警官在那时候就告诉你了,是吗?”
“不是,” 杨忠答得斩钉截铁,与略显紧张的白明相比,他自己倒是格外轻松,“不是那时候,比那要早,要早得多得多。”
白明无心继续听下去,转过脑袋,看向窗外,正色道:“忠叔还说不是来劝我的,您不要再说了,我也不想听。”
“你可以不听,可以继续蒙蔽自己的双眼,” 杨忠一手撑着膝盖,一手捏着不舒服的腿脚,“但有些事情你得清楚,你是学法律的,应该知道全面客观了解一件事是一名法官断案时最基本的职业素养,现在你就是这件事的法官,选择权在你,是走是留不如听完再决断。”
姜还是老的辣,白明拗不过他,便没有反驳,反正自己去意已决,任何说辞都改变不了他的抉择,多听一句少听一句又有何妨?
热气从水杯中飘袅而上,仿佛也对杨忠接下来的故事提起了兴趣。
“白河镇最出名的,是山茶花吧?” 杨忠开口问道。
白明轻轻答了声:“是。”
杨忠微微一笑,继续讲了下去。
“那里的万亩花田可是全国闻名的,现在的白河镇可是和十几年前完全不同,修了路,建了网,已经变成了十分受欢迎的旅游景点,开发商、生态工程都在那边投资发展,小镇内不同文化百花齐放,各种姓氏交融在一起,这几年白河也脱贫摘帽,成为了许多人心里向往的度假胜地。”
白明安静地听他讲着,家乡这些年的发展的确很快,可这与整件事又有什么联系?
“但在以前道路不便,通讯技术也不成熟发达的时候,白河镇还是个与世隔绝、坐落在大山脚下的小镇,没有人知道那里,就算知道了也没有人会去,镇子上的人都是祖传下来的一个姓氏,大家抱团取暖,非常抵触外来的人。
“同样在那个时候,洋场林立的江州也不像现在这样,虽然那时它也灯红酒绿,车水马龙,可它从内而外都散发着迂腐的气息,涉黑涉暴案件层出不穷,诱拐绑架那都是常有的事,最可气的,是这些人不仅在江州作案,甚至还祸害到了别的城市。
“阳京本来一直都很安稳,可却接连发生了四起拐卖儿童的事件,报案人说犯罪分子来自江州,于是那年我从江州被调到了阳京,担任市局的刑侦副支队长,我的手下包括各区大队、中队,至少也有几百号人,可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个叫陆建的普通刑警。
“陆建的妻子叫做邵雯,邵雯由于陆建的公事遭人报复,被人绑架,在营救邵雯的过程中,陆建和我起了冲突,他非要狙击手开枪,而我却想阻止这种冒险行为,最后那狙击手没听我的,还是开了枪,犯人虽然击毙了,可车子冲到了马路中央,被一辆来不及刹闸的大货车碾成了碎片。
“而那名狙击手,由于心生愧疚,不再担任警察的职务,反而通过了法考,现在成为了一名刑事法官,他就是你的郑烨老师,而你,是他的法官助理。”
只是听到这里,白明已经大受震撼,他记起在那漫天的萤火之下,有一个少年拉着他的手,和他讲了这个故事,少年把他看成了自己的家人,才会将如此敏感的家事坦露出来。
他也想起来那故事里面的确是有一位和陆建意见相左的领导,以及一名我行我素的狙击手,原来那个领导此刻就在眼前,他也记起郑烨曾经提起过,说自己以前是一名警察,只不过后来转行才来到了槐安法院。
原来他们之间,都是有联系的。
白明睁大了双眼,呼吸变得急促,他屏息凝神,不敢打断杨忠的讲话。
“陆吾和你讲过这个故事,你应该也知道它的结尾,陆吾和他的父亲从此闹掰,他也像是变了个人,脾气暴躁,性格古怪,他讨厌所有人,所有人也讨厌他,而我却对这个孩子深感同情,可他极其厌恶警察,我靠近不了他,对此无能为力。
“由于任务需要,陆建带着陆吾去了一趟白河镇,我那时候才知道,原来这个世界上,真的有能医治好陆吾这一身顽疾的药石,他从白河回到阳京以后,整个人既成熟又懂事,他和他的父亲关系缓和了,他也开始认真学习了,最重要的,这孩子竟然说他以后想要当一名为人民服务的警察,他明明最讨厌警察这一行的。
“他的成绩可谓是突飞猛进,一跃成为班里的尖子生,他凭着自己的实力,从阳京考上了全国最好的警察学院——江州人民公安大学,而我也调回了江州,从公安大学里选了两个人当我的徒弟,那时候陆吾这小子才刚认识我,但我很看好他,他不论从学习成绩还是身体素质等各方面都是拔尖的,选他也是当之无愧,所有人都心服口服。
“可这些好事落在了陆吾的肩上,他却整日闷闷不乐,心事重重,他对所有人都保持着一股陌生的距离感,不远不近,不冷不热,他闭口不言,问也不答,我那时候就猜到,他在白河镇一定发生了什么,可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的心结迟迟打不开,这让我们都很为难。
“后来通过他的父亲,陆建,我才得知了事情的全部过程,他在那里遇到了一个孩子,一个生活在黑暗,却难得拥有像天使一样纯白心灵的孩子,那孩子陪在他的身边,在他黯淡无光的日子里开出一朵美丽的山茶花,他和那个孩子一起玩耍,一起学习。陆吾很聪明,不喜欢傻瓜,但那孩子却傻不拉叽的,连个算术题都算不会,他却喜欢得要命,十分要命。
“孩子企图改变他,孩子拥抱他,孩子说喜欢他,尽管那个孩子根本不懂拥抱和喜欢的含义,可这些东西都是除了邵雯以外,没有人会对陆吾做的,他愈发喜欢这个孩子,从头到脚都喜欢,可他却报警无意抓了孩子的母亲,让孩子进了福利院,接着又被那群人贩子抢走,孩子虽然后来讨厌他,却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义无反顾地选择牺牲自己,救下了他,让他重新拥有了生的机会。
“他想替那个孩子报仇,若没有这个组织,孩子父亲就不会卖掉孩子,孩子母亲也不会痛下杀手,他与孩子也不会决裂,一切都不会像现在这样。除此之外,他还告诉我,那孩子曾经和他说过,最欣赏的职业,是可以帮助人民的警察,这才是他真正想要成为警察的原因。”
白明的心头好似被撞的金钟,颤得厉害,他表面上强装一副视若罔闻的模样,可他心里又怎会不在意?那个梦中的少年,就像是刻在骨子里似的,若不是那个集装箱让他受到重创,他将永生难忘。
杨忠端起热水,并不准备喝下,就这样暖着双手,在冬日里也是可取的。
“你还记得我给你提过的小巷追逐战吗?”
白明听完这话,默默看向杨忠的腿,他仍记得杨忠说过,五年前的那一场追逐战,这条腿就是在那里折掉的,当时杨忠支支吾吾,还提到了一名因公殉职的刑警。
“我们公安的人都极其重视这起跨越了十三年、三个地点的拐卖儿童案,你是幸运的,成为了唯一一个从他们手中逃脱出来的孩子,在这一点上,你要感谢陆吾,若没有他拼命阻拦,你或许根本没有机会在这里听我讲这些废话,可其他人就没有那么幸运了,这个组织十分神秘,目前我们没有找到被拐走的任何一人。
“而我和陆建也一直在奋力追查这起大案,就在陆吾即将大学毕业的那一年,我和陆建为了抓捕两名黑衣人,一起追到了一条小巷,我和其中一名黑衣人扭打在了一起,他拿起棍子打断了我的腿,而我为了不让他逃跑,随手抄起一把路边的石灰,向他的眼睛扔去,我断了腿,他瞎了眼,我们两败俱伤。
“而另外一名黑衣人背起那瞎子,在临逃跑前回头开了几枪,陆建不幸被他击穿了身体,他吃了好几颗子弹,嘴里全是血,临死前连话都说不出来,他紧握着我的手,满眼不舍地望着天空,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在想他的孩子,他其实不愿意让陆吾也选这条路的,可他也同时为他的儿子是名警察而感到骄傲。
“公安的人永远都在和死亡打交道,不论这死去的人是谁,它可以是受害者,可以是目击证人,可以是无辜的路人,可以是我们的同事,可以是你,也可以是我。”
杨忠放下水杯,深深地吸了口气,他明白那些往日的遗憾不会如同一阵清风,说散就散的。
“陆吾从此成为了真正的孤儿,他属于英雄模范子女,可他真的想要这个称号吗?我不能生育,你何芳教授对我不离不弃,因此我们没有孩子,所以从那以后,我便把陆吾视为我的儿子,他把阳京的东西全部变卖,换了江州的一间新房,他想在这里重新开始他的生活,就像那个失忆的孩子一样,他也想把以前的都忘了,可他忘不了。
“他父亲的葬礼是我帮他操办的,他也有些经验了,我知道他是从他母亲下葬时学来的,他年纪轻轻就送走了父母两人,埋陆建的那天,来的人很多,下的雨很大,他不想撑伞,我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哭。”
杨忠低下头,嗓子讲得有些哑了,便轻咳一声,语重心长道:“对了,我刚才说我收了两个徒弟,一个是陆吾,另外一个人我也给你讲讲他的故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