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吾,快别做了,到饭点了!再不走,食堂就没饭了。”
宿舍楼外的天空被傍晚的夕阳晕染,像是熔断的金条,然而锻造的功力欠佳,一半是余晖的橙,另一半仍是本色的蓝。
迫不及待出发的男人走到陆吾的床边,看着他不停做着仰卧起坐,道:“嘿!你给我装聋呢?”
床板吱呀作响,陆吾喘着粗气,身上的背心早已被汗水浸透,嘴里正喃喃自语地念着数字,每做完一个,这数字便多加一个。
“九十八,九十九,一百,一百零一,一百零二……”
男人坐在床边,嘴角一提,露出坏笑,趁着陆吾不注意,一拳打在了他的腹部,痛得陆吾惨叫一声,立刻倒在床上,停止了运动。
陆吾轻揉着肚子,眉头紧皱,看着眼前得意洋洋的小人,猛地坐起,用胳膊一把环住他的脖子,将其撂倒在床上,佯怒道:“方程你这家伙,搞偷袭是吗?”
“陆哥陆哥,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方程连连求饶,待到陆吾松手,他才呼哧带喘,从床上快速站起,轻揉脖子,“你这下手也太狠了,你要勒死你上下铺的亲兄弟啊。”
陆吾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脱下背心,用毛巾简单擦去了身上的汗水,换了件干净的白色衬衫,又拿上饭卡揣进口袋。
方程倚在自己上铺的床边,脖子依然隐隐作痛,啧啧两声道:“我可提醒你,你既然换了衣服,就别忘了带上你那最珍贵的小照片,要不然弄丢了,可不要像上次一样发疯似的找来找去。”
说着,他看见陆吾将照片细心塞进衬衫口袋,又催促道:“快走吧快走吧,我快饿死了,这顿晚饭可得多吃点,师父今晚还要来学校拉练我们呢,到时候体能不合格,又得挨一顿骂。”
屋门一关,待到走出宿舍楼外,方程又朝着口袋里一摸,整个人一愣,站在原地,向陆吾投去企盼的目光,“完了,我又没拿饭卡,陆哥今晚再请我一顿呗。”
“话可真多。” 陆吾从口袋掏出饭卡,在空中抛给了方程,并未停下脚步。
“谢谢陆哥!” 方程语气高昂,满面笑容,又挺起胸膛,在陆吾身后朝他敬了个礼。
去往食堂的路是条林荫小道,不过在黄昏之下,庇荫的作用无非是能多添一些晚风,让人觉得柔软舒适,除此之外,也没有其它用途了。
“今天是咱俩在食堂吃的最后一顿,明天就要搬到你的新家了,想想还挺激动呢,” 方程双臂环抱,一侧头,瞧见陆吾两手插兜,没有反应,便继续打趣道,“真看不出来,咱们年纪轻轻的陆哥,竟然能在江州的花白浜买栋新房,真是头角峥嵘,年少有为啊。”
晚风吹着树叶沙沙作响,陆吾嫌弃说道:“咱们一个年纪,你少在这里喊我哥献殷勤。”
方程一挑眉,玩世不恭道:“你七月,我九月,我这不的确小你两个月嘛,再说了,你自己都还没住过你的新房子,竟然就答应让我和你一起住,这不也省了我租房的费用,你不是我哥,那谁是我哥啊?”
每次讲完话,陆吾都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方程早已习惯,只能自己再找话题道:“话说回来,你为什么要把阳京的东西全都卖掉,来换一套江州的房子啊?那可是你出生长大的地方,你说不要就不要啊?”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陆吾随口一回。
方程若有所思地点着头,“也是,你以后就在这里发展了,以前的那些也没用,你要是不在这里买房子,等过两天一毕业,我就要出去流浪街头了。”
陆吾脸色一沉,道:“你不如少说两句话,攒些体力,用在今晚的训练上。”
“好好好。” 方程白了他一眼,一手从嘴边划过,像是把安装在上下两唇间的拉链闭合住,他也知道自己是个话痨,这一闭嘴,仿佛空气都安静了下来。
学校的食堂里人满为患,所有人都拿着碗盘,满眼放光地看着一道道热气腾腾的菜肴,二人打了许多菜,又拿了些烧饼,挤了半天才终于抢到了这些。
方程坐在陆吾的对面,瞧着一桌的饭菜,心满意足道:“咱俩的食量都能顶过四个人了,这也得亏齐瑶不在,她要是看见了,肯定又要喊我少吃减重了。”
陆吾随手拿起烧饼,大口吃了起来,边吃边道:“你那女朋友知道你搬来我这儿了吗?”
“知道,” 方程也拿起筷子,准备开动,“等咱们明天从这公安大学搬出去,我就更有机会去江州大学医学院找她了。”
“那可不一定,入警以后,你还有时间见面吗?” 陆吾浇了盆冷水,回问道。
方程一愣,倒是觉得这话有些道理,在学校期间就已经足够忙碌,更何况明天起还要去江州市公安局培训上岗,再加上江州治安如此之乱,案子层出不穷,等到入队以后定会有一大摊事落在肩上,到那时候能不能见到齐瑶还得另说。
“陆哥,你就别说我了,咱们警校本就男多女少,好不容易有几个女生吧,人家明里暗里地向你传递情愫,你倒好,从来都不答应,还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多伤人家女孩子的心啊,要我说,你也别太挑剔了,我看你以后工作了,哪里还有时间再处对象啊?”
陆吾没有看他,反倒呛了他一句:“你要是再提这事,就不要来我家里住了。”
“好好好,不提不提。” 方程无奈地摇头,似乎替他感到可惜。
夜色降临,临近晚自习结束的时刻,方程从梦中惊醒,这图书馆的课桌趴着确实不舒服,他揉着惺忪的睡眼,眼睛聚焦在身下的刑事侦查书上,晃了晃脑袋,自言自语道:“不是说要看书吗?我怎么又睡着了?”
他往旁边一瞧,只见陆吾仍低着头,认真地做着笔记,笔尖在书上游走,在这安静的图书馆内发出沙沙的细声,尽管那字并不好看,但相比起自己的书,却被写得满满当当,自己的倒是空空如也。
待到回宿舍的铃声响彻校园时,方程立马站起,像是突然有了精神,连忙低声道:“陆哥,别写了,师父肯定都到了,咱们快去操场上找他吧。”
凛冽的月色下,寂静的操场上,站着一个五十岁的男人,他叫杨忠,是市局刑侦支队的副支队长,他几乎隔三差五都要来这公安大学里巡视一番,起初是为了找几棵可以担起重任的苗子,现在他找到了,便要严加管教起来。
在他的身旁站着一个年轻貌美的姑娘,亭亭玉立,秀色可餐。
方程还未走近,远远望见了二人,一手搭在陆吾肩上,道:“陆哥,咱师父的内侄女又来看你了,要不我今晚放放水,给你个机会展示展示?”
“少碰我。” 陆吾撇下他的手,一脸不悦,大步走了过去。
“你这什么态度啊?” 方程白了他一眼,又从他身旁加速超过,对着远处的杨忠高喊一声,“师父!”
杨忠一抬头,只见两名徒弟一前一后朝自己跑来,几天不见,这两个孩子的个头似乎又高了些,他对此十分满意。
方程先跑到了杨忠身旁,对着何嫣点头微笑,却瞧见她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身后的陆吾。
杨忠的双手背在身后,像是拿着什么东西,慈和道:“搬家的东西都收拾好了吗?”
“早收拾好了,明天直接搬过去就行,师父放心,我俩都二十多岁的人了,这点小事您就别操心了,明早保证按时到公安局报道。”
“好,好。” 杨忠欣慰一笑,又转眼看到跑来的陆吾。
“师父。” 陆吾十分平静,与热情的方程相比截然不同。
何嫣抿着嘴巴,有些不好意思,腼腆地打了声招呼:“你好。”
陆吾只是冷漠地“嗯”了一声。
杨忠从身后拿出四个沙袋,往地上一扔,使唤道:“那就别浪费时间了,天也不早了,早训练早结束,快绑上吧。”
方程叹了口气,弯下腰,不乐意道:“这沙袋怎么感觉又沉了些?师父,您是不是又往里面注沙了?这到底是训练刑警还是特警啊?”
“有那个贫嘴的功夫,都跑完一圈了。” 杨忠瞪了他一眼,刚才和蔼的面容立刻烟消云散。
方程往旁边一瞧,只见陆吾已经默默地在小腿上绑好,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弯腰系紧。
杨忠掏出秒表,道:“还是绕着操场跑十圈,好好跑,别偷懒,尤其是你,方程,要是让我看到你停下来走路,我打断你的腿。”
方程嘻嘻一笑,振奋道:“不会的,我虽然书面成绩是差了点,不过体能测试上和陆哥可不分上下,对吧陆哥?”
说完,他侧身瞧了一眼,可陆吾却并未理会他。
“我选人从不只看书本上的成绩,我要的是各方面都优秀的,这样才能带领江州公安朝着正确的方向发展,当我的徒弟,就意味着要比别人付出更多,否则这公安大学成千上万人,市公安局就那么几个岗位,我凭什么要你进来?”
杨忠呵斥几声,他总是抱着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态度,以这样的措辞来激励二人。
浓云蔽月,操场上没有了一泻千里的月光,在尖锐刺耳的哨声中,方程率先开跑,陆吾紧随其后,风从没有教学楼的一面吹来,在这临近毕业的夏季夜晚沁人心脾。
杨忠站在操场中央,望着二人一圈圈地奔跑着,斜眼扭向身旁的何嫣,又见她满心欢喜地盯着陆吾,无奈一笑,一言难尽。
十圈很快就结束了,用时二十分钟,二人也并非累得精疲力尽。
“两分钟,50个俯卧撑,50个仰卧起坐,来吧。”
“单双杆,各15次,动作要标准,开始吧。”
“擒敌16动,格斗术和过肩摔,你们俩拿对方试手吧,不许动真啊。”
只用一块秒表,杨忠仿佛就能透支二人的体力,这样的训练将近三年,他想起二人从最开始的断断续续、呼哧喘气,到现在的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过程虽然艰难,但结果令他倍感欣慰。
体能训练的时间也从以往的四、五个小时缩短成为如今的五十分钟,杨忠收起秒表,满意地笑着,又从身后拿出两瓶汽水,分别扔给二人,“我侄女给你们买的,解解渴吧。”
冰凉的汽水冻得手心发寒,陆吾低头一瞧,这是一瓶橙子味儿的汽水,又听到是何嫣送的,便还给杨忠,回绝道:“师父,您喝吧,我不爱喝。”
“你不喜欢可以给我呀,” 方程从他手中一把夺过,有些不解,“你不喜欢喝吗?我看你那照片上喝得挺带劲的。”
杨忠一听,问道:“什么照片?”
“没什么。” 陆吾快速接道。
“就是他去白河镇留下的照片,那时候我们陆哥看起来很是青涩,他一手牵着一个小孩儿,一手拿着瓶饮料,就我手里这牌子的汽水,他们站在一大片花海里面,漂亮极了。”
方程一边说道,一边拧开汽水瓶盖,只听气泡轰地冲出,他急忙挪远了瓶子,又道:“陆吾,那张照片你不是去哪都随身带着吗?今天你出门换衣服的时候,我还特意嘱咐你别忘了,快给咱师父看看啊。”
他仰起脸,只见陆吾低着脑袋,像是沉浸于往事之中,这种表情他早就习以为常,别说提到这张照片了,就连陆吾平时都是一副郁闷难解的神情,只不过说到这照片时,陆吾便会更加难过,他起初还会关心问一问,但陆吾永远闭口不言,因此他不知道这照片里的故事,但他很清楚,这照片对于陆吾的意义,是用言语无法描述的。
陆吾纹丝不动,连句话都不肯讲。
杨忠听到这里,心中已然明了,“没什么好看的,赶紧回去休息吧,别耽误了明天来市局报道,要是迟到了,我立马开除你们俩。”
他听完两名徒弟的告别后,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摇了摇头,他知道陆吾深藏多年的心结,正是照片里那个笑容胜却百花的孩子。
“你非要求我带你过来,现在你也瞧见了,陆吾他心里是不可能有你的,你还是早点放弃吧。” 杨忠叹了一声,对他的内侄女说道。
何嫣有些失落,但依旧不肯死心,“我不信,他已经弄丢了他心心念念的人,这辈子再也没有机会见到了,等他再过几年,肯定会忘得一干二净,我还是有希望的。”
“你怎么就不听劝呢?他已经离开白河那么多年,还是走不出来,你可千万不要学他,不要在一棵树上吊死,趁着没有陷入太深,尽早换个人吧。”
何嫣一跺脚,心中愤懑不平,“那都是小时候的事,谁会懂这些情啊爱啊?我还真是好奇,到底是什么人,能让他沦陷成这样?”
杨忠淡淡一笑,道:“我也好奇,但咱们都等不到答案了。”
对于那张刚刚提到的照片,杨忠深刻地明白,陆吾心里的伤痛并不会随着时间的消磨而逐渐痊愈,相反,它就像个长在身体里的毒瘤,每次不经意地提到此事,那毒瘤就会刺痛陆吾的心。
他也想帮助陆吾,可他无从下手,最令他无可奈何的是,陆吾自己也深知这毒瘤不利于身心健康,却还是在拼命保护着它,不让任何人去触碰,去瓦解,去摘除,就让它横在那里,肆意吸血,自由生长。
最可怕的事,莫过于连自己都放弃救赎自己。
或许是时间还不够长,再过上五年,一切都会变得更好,况且有方程这个话痨在一旁时刻逗笑,陆吾终有一天能从过去的阴影里走出,重新拥抱美好的生活。
世事难料,杨忠还是想错了。
就这样,陆吾和方程进入了市局刑侦支队,成为了两名刑警,二人肝胆相照,情同手足,在大小事上配合得天衣无缝,表现十分亮眼。
譬如追踪犯人,他们一人在极窄的马路上飙车,一人在副驾驶上开枪射击,即使这样,也能在弯道上一击命中。
又比如在解救人质上,他们一人负责谈判,一人负责带队解救,在完全不伤害人质的情况下还能将罪犯绳之以法。
在公安局所有人都为他们二人的成绩而感到喜悦时,一场变故在半年后的冬天意外发生了。
江州与阳京一样,都是很少下雪的,就算下也不会很大,可那一年,大雪却下了好久好久,积雪盖了地面一层,已经到了可以踏出嘎吱嘎吱的程度,陆吾不喜欢雪天,因为邵雯在阳京遇害的那一晚,就是这样的雪夜。
公安局内灯火通明,彻夜谈话,几十名警察坐在会议室内,听着讲台上的副支队长杨忠讲话。
“最近江州的犯罪率又下降了一些,这都是属于大家的功劳,但你们应该知道,我们从以前到现在,一直都有一起没有破获的大案,这起拐卖儿童案起始于阳京市东峰县,后来辗转白河镇,最后藏匿于我们江州,这些孩子目前皆不知去向,根据我们监控显示,目前有一名嫌疑人高度符合我们在阳京调查时,目击证人所提供的面貌特征。”
听闻这起案子,陆吾心中一震,在他还是个少年时,曾经和这些人贩子在一家废弃工厂的仓库里有过正面交锋。
杨忠将监控录像的截图投至大屏幕上,截图里出现的男子依旧一身黑衣,戴着口罩,看起来十分可疑。
“据监控显示,嫌疑人每周六都会在望江楼的一家网吧上网,望江楼一直都是我市最乱最差的地方,治安、城管都没有办法,那条街况比较复杂,娱乐场所较多,涉黑涉暴的案件从上世纪以来十有八九都发生在那里,现在我要派两名便衣警察去那边探查一下情况,有谁想要自愿前去的吗?”
听着杨忠讲完,台下警察面面相觑,江州本就是个盗贼蜂起的城市,望江楼更是臭名昭著,如此脏乱又危险的地方,任谁也不愿意冒死前往。
可陆吾却从众人之间站起,高声喊道:“我!”
坐在一旁的方程吓了一跳,低声说了一句:“你疯了吧,那么多老牌前辈警察都还要考虑一下,你怎么这么鲁莽啊?”
没有人知道陆吾心里的想法,只有杨忠清楚,他看向台下的陆吾,心中不禁感慨一声,又道:“好!还有谁要去?”
瞧见陆吾已经站起,作为他的王牌搭档,方程不由地叹了口气,随之站起,道:“还有我!”
“好!” 杨忠大喊一声,他心里无比自豪,自己培养出来的两个徒弟果然不负众望,在最危急的时刻愿意挺身而出,他一挥手,招呼二人走上台前,“这起案件牵扯甚广,你们只是去探查一下情况,务必不能打草惊蛇,更不许单打独斗,对方是有武器的,你们发现情况要第一时间通知支队,待到我们来了再行动,务必不能暴露警察身份,听明白了吗?”
“是,师父!” 二人立正身姿,挺胸抬头,回答得干净利索。
例会在深夜解散,待到所有人退场时,杨忠特意将陆吾留了下来,扶着他的肩膀道:“你稍等一下,我有话和你说。”
寒风凛冽,吹得玻璃轰隆直响,屋内只剩师徒二人,陆吾警服的肩章明明一尘不染,杨忠却还是替他轻拂两下,又帮他扭正了警帽,擦净了警号与胸标,语重心长地劝道。
“陆吾,我知道你诱敌心切,希望将他们一网打尽,好替那个孩子报仇雪恨,可你得记住,你首先要能保护好自己,才能保护别人。你是个正直的警察,心思缜密,做事向来滴水不漏,这次可千万不能被仇恨冲昏头脑,因小失大。”
陆吾沉思片刻,使劲点了点头。
“切记,归师勿掩,穷寇莫追。”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