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森森,云影重重,黑暗的街角被江州的不夜霓虹照得通亮,这座罪恶之城只有在星斗之下才会露出真正的面目。
望江楼的小路比较窄,两旁的三、四层楼房破旧不堪,像是随时会倒塌似的,街旁电线杆子东倒西歪,杆子上贴满了各种违法的广告,目光所及之处,皆是污秽与垃圾,刺鼻的气味腌制了一整条街,即使这样,它依旧不缺人来。
已过午夜,歌舞厅内依旧灯光辉煌,走在门口都会感到震耳欲聋,里面的年轻人高举酒杯,摇头晃脑,一旁的网吧里也是人声鼎沸,唯一安静的便是穿插在其中的夜/总会与小宾馆,这条街又吵又乱,扶着电线杆喝多呕吐的,站在街旁小便的,拿着棍棒唬人的,趁人不注意偷钱的,睡在街旁乞讨的,应有尽有。
大雪要落在别处,还能积攒几天的光洁,可落在这望江楼,一人一脚就踩化了。
方程踩着乌黑的细雪,他和陆吾一同走在这条小路上,二人身穿便服,中间隔着一段距离,一眼看上去像是互不相识的两人,他们一只耳朵戴着耳机,衣领中还别着极小的麦克风,用来和对方以及不远处的支队主干保持联系。
很快,那家监控画面里显示的网吧便出现在了二人的视野,陆吾打开手机里的相册,低头一对比,按住耳机确信道:“就是右手边的这家网吧。”
方程瞧了眼手表,此刻正好符合嫌疑人每周来上网的时间,便对着麦克风道:“时间也对上了,应该就在里面,咱们走。”
“等等,” 陆吾言语上将他拦下,但眼神并未看他,“不能一起进去,以免同时暴露,我先去瞧一瞧,你在外面等着,有情况我会联系你。”
方程细细一想,这话是有道理的,要是二人分开的话,即使暴露,还能保住另外一人,他向四周环顾一圈,见近处没人后便捂紧领子,像是在防止寒风渗入,他微微低头,盖住耳朵,旋转按钮,将频道调至杨忠所在的支队,低声道:“师父,我们要行动了。”
如同一场惊心动魄的谍战游戏,二人本就离得有些距离,现在陆吾正向着网吧走去,方程一眼未瞧,依旧自顾自地走着,眼里早就将陆吾当成了路人。
这里人多眼杂,那嫌疑人在暗处极有可能藏着同伙,这是不惊动嫌犯的最佳办法。
方程走到街对面的一家舞厅门外,从裤兜里掏出一支香烟,放进嘴里,靠在电线杆上,正好面朝着那家网吧,站在他一旁的,还有四五个正抽烟的青年,他转过头,对那些人说道:“兄弟,借个火行吗?”
他是不会抽烟的,每硬抽两口,都要咳上几声,他的鼻腔与咽喉里全是一股浓烈的灼烧味儿,呛得他连连挥手,将呼出的白烟迅速扇开,在他眼里,街上是不会有便衣警察做出这样的动作的,而他确实看起来更像一个初学抽烟的不良青年,任谁也想象不到他会是个警察。
大街上暗流涌动,他不知道罪犯到底藏在何处,可他当警察的直觉让他感到这里危机四伏,心中暗道:“望江楼果然深不可测。”
夜色惊心,大雪未停,乌云将残月的浮光褪去,让人倍感压抑。
陆吾步入网吧大门,这家店里的客人没有别家的多,空闲的座位有一大把,电脑一个接着一个,从门口排至最里面,一眼瞧过去就有二十多排,网线交错盘绕在一起,全部堆在桌子的下面。
屋内灯光昏沉,他向里面快速扫了一眼,并未找到目标,刚要迈入,却被坐在前台的老板拦了下来,“没交钱,不许进。”
他只好抖落外衣上的大雪,将没有耳机的一侧转向老板,压低声音,肃然道:“你好,我来找你打听一人。”
话音刚落,老板大手一挥,不耐烦道:“不上网就快滚,少在门口堵着,耽误老子的生意。”
陆吾的心情并未受到这番辱骂的影响,反而继续镇定自若,打开手机里嫌疑人的照片,摆在了老板面前,好整以暇道:“你见过这个人吗?”
“你是不是听不懂我说的话?老子没见过,快滚。” 老板一眼没看,便撇开了手机。
陆吾无计可施,只能暂时收回,又向屋内望了一眼,无奈问道:“一个小时多少钱?”
老板一怔,随后答道:“五块。”
等到收走了纸币后,老板将电脑卡号和密码扔到陆吾的面前,随手一指,道:“第十排,第三个。”
陆吾放慢脚步,每走过一排,他都要侧头看向那些沉迷游戏的人,那些人的瞳孔里映着五颜六色的画面,有些人痴痴笑着,有些人怒捶键盘,唯一的共同点便是眼神木讷,身体僵硬。
除了寻找嫌疑人外,他还要时不时注意脚下的路,这过道极其狭窄,又盘着许多电线,稍不留神就会被绊倒在地。
越往里走,空气愈加难闻,也不知是什么异味,像是混合了汗水与发霉食物的味道,再加上屋内的暖风开得很足,温度较高,更加令人不适。
一股紧张的气息充斥在这间网吧,陆吾的后背出了层薄汗。
他小心翼翼地审查着,每一个人的面容他都要掠过几眼,他需要控制好时间,看得久了,倒显得自己惹人怀疑,看得短了,又生怕错过那嫌疑人的面孔。
不巧的是,等到他走到了第十排,却仍未发现目标,他停在原地,踮脚往里又眺望了一遍,心生不甘,于是继续往里走去。
可才走到了十二排,只听身后传来一声高喊,老板站在门口,大声说道:“那个刚刚找人的!你是不识数吗?你走过了!第十排!”
这声音在偌大的屋子内回荡,就是这样一句大喊,让陆吾成为了整个网吧的焦点,所有人一并抬头,都看向站在过道的自己,他也被迫停下脚步,顿时汗流浃背。
空气好似凝结在此,他轻喘着气,用着最后的机会往里面扫视一圈,顷刻间,在十六排的最里面,有一人缓缓起身,戴上了口罩,像是准备离开座位。
陆吾定睛一瞧,那人一身黑色外套,腰间别着大把银铜色的钥匙,姿态像极了监控里出现的目标,那串钥匙吸引到了他的注意,他猛地迈起大步,向那人挤去,而那嫌疑人见了陆吾此举,撒腿就跑,这让陆吾更加确信他就是监控摄像里的目标人物,也是拐卖儿童案里唯一仅剩的线索。
出口的过道被陆吾挡住,现在对于嫌疑人来说,唯一的逃跑路线,便只能上楼。
他跑得飞快,为了阻挡陆吾的步伐,他顺手推到椅子,可回头一看,只见陆吾猛地一跳,从这阻碍上轻松跨越,他心中慌乱,又将别人正在使用的电脑横在路上,显示器砸在地面,噼里啪啦,碎了满地。
网吧瞬间炸开了锅,所有人都不知所措,虽说打架斗殴在望江楼并不稀奇,可众人怕引火上身,还是不敢靠近这场激烈的追逐战,老板也一同看傻了眼,随后用江州话指着二人骂骂咧咧,暴跳如雷。
嫌疑人沿着楼梯向上跑去,身上的钥匙也叮当乱响,他看到陆吾与自己隔了一段距离,便又跑到三楼,将走廊里一路碍事的人和东西全部推开,只为了给自己多争取一些时间。
陆吾三步并作两步,他虽然记得杨忠的命令:只需搜集情报,切莫打草惊蛇。可如今毒蛇已惊,这草不得不打,他是不会放这人轻松离开的,这是整个公安局离这起拐卖儿童案最近的一次。
线索绝不能在自己的手里断掉,他一咬牙,心中的那个名字让他发了疯似的向前追去。
小白!小白!
他抽出领间的麦克风,急忙说道:“方程!嫌疑人已经惊动了,现在准备逃跑了!”
方程一愣,遂即道:“不是说搜集完信息就离开吗?你不能追啊!”
“要是放他离开,他以后再也不来这里该怎么办?” 陆吾跨过地上的杂物,奋力奔去。
三楼走廊上的脚步声极其引人注目,所有人都立马靠在墙壁,为二人留出空隙。
嫌疑人闯进一间屋子,钻入阳台,那里有他事先备好的绳子,绳子一端被牢牢系紧在栏杆上,他抓紧另外一端,向楼下的窄街低头一望,毫不犹豫地翻出栏杆外,快速降下,空气在耳边燃烧,形成一股炽热的风,整个过程不出三秒,他便稳稳地落在地上。
他向上一看,只见陆吾才刚追到阳台,扒着扶手正看向自己,他喜出望外,自以为逃出生天,伸出拇指向下翻转,以表鄙视。
正当他沾沾自喜时,他一回头,只见一个黑色的脚底向着自己踢来,这一脚狠狠地踹在了他的脸上,他捂着脸,惨叫一声,口水都喷在了口罩内侧,四仰朝天地倒在地上。
他缓缓抬起头,只见一人站在他的身前,正得意地笑着。
方程俯视此人,又抬头看向陆吾,咧嘴一笑,道:“你这回可闯祸了,不过责任我陪你一块儿担。”
陆吾也不禁笑了,顺着绳子一溜烟儿地落在地上,看着方程举起手掌,便和他轻轻一击,对着麦克风道:“大功告成,准备返回。”
网吧的老板从门内冲出,站在门口指着陆吾和倒地的嫌疑人,气急败坏道:“你、你、你做什么?敢砸老子的店,你不想活了?”
方程瞥了他一眼,没好脾气道:“我们是警察,在执行公务,你要是识相就赶紧进去,少在这里惹是生非。”
“警察”二字一说出口,整条街的目光此刻全都落在了这里,场面也突然安静下来。
老板闻言,急忙躲进网吧内,将卷帘门往下一拉,像是打烊似的,慌慌张张地反锁住店面。
不仅如此,在网吧的左右两旁,那些歌舞厅也是一样,不论它们当时是否正在营业,都接二连三地拉下卷帘门,刷刷的声音此起彼伏,不出一会儿,窄街两旁已经没有了继续营业的商家,所有人都关闭店门,躲了起来,就连路人也都接连逃走。
不过一分钟的时间,这摩肩接踵的望江楼已然空无一人,大雪下个不停,这才在此处有了白色的积雪。
“他们、他们怎么了?” 方程环视一周,十分不解。
陆吾摇头,也摸不清头脑,只好看向地上的嫌疑人,淡然道:“先把他押送回去吧。”
嫌疑人慢慢坐起,捂着发痛的脸颊,慌慌张张道:“大哥来救我了,你们完了,你们完了!”
他蜷缩着身体,一大串钥匙叮铃作响,在雪地中不停向后退去,手掌按在白雪之间,一个个手印随之而现。
二人还未了解这话的含义,只见一群人从小街尽头里走出,这架势少说也有二十人,皆是凶神恶煞的彪形大汉,他们手里拿着棍棒,向着二人步步逼近。
方程倒吸一口凉气,这帮人明显是冲自己而来,他再一回头,只见身后也有一队,前后五十多人就这样将他们团团包围,在十几米外停了下来,将所有能逃脱的地方全部堵死。
嫌疑人瞧见众人靠拢,惊喜连连,连忙从地上站起,从众人间穿梭出去,最后逃向远方。
“别跑!” 方程喊了一声,刚要去拦,可这些极凶的人却上前一步,将这包围圈再次缩小。
二人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地放那嫌疑人离去。
这群人是这条街上的黑恶势力,他们到处收取保护费,不给便要砸店,要是有人敢来此地闹事,他们便会伺机而动,将捣乱之人狠狠收拾一顿。
江州的市民皆知,黑///社会之所以如此猖狂,背后定然是有保护伞,只不过是政是商,这便无从得知了。
为首那人是个叫武荣的光头男人,身材高大魁梧,一脸横肉,在这寒冬腊月,仅穿着一件短袖,双臂上刺满了文青,嘴里还叼着一根香烟,每呼一口气,缭绕的烟雾便从口中翻涌而出,他眼里带着鄙夷,不屑地看向被包围住的二人,轻嗤一声,冷冷道:“刚刚是谁说自己是警察啊?”
方程轻轻喘着,嘴里的热气遇冷结雾,人在紧张时是会下意识用嘴呼吸的,方程对这一点深信不疑,他咽了口气,瞧了眼身旁冷静的陆吾,鼓足勇气,高声喊道:“是、是我,怎么了?”
“你难道不知道,望江楼不属于警察管辖的范围吗?” 武荣将嘴里的香烟吐在地面,脚尖踩在烟蒂上,将那点星火轻松碾碎。
陆吾悄声问道:“带枪了吗?”
这让绷着身子的方程吓了一跳,也低声作答:“不是说只搜集信息嘛,哪里会给配枪啊?”
“你们说什么呢?” 武荣大喝一声,吓得方程浑身一抖,双脚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半步,可一想到身后也有这么多人,退后的脚便又收了回来。
陆吾开口,沉声道:“你想做什么?”
“我做什么?我还想问问你们要做什么?” 武荣随手抄起一把棍子,敲了敲自己另外一个手掌,恶狠狠地瞪向二人。
他又向前近了一步,这圈子再度缩小,“你们警察在别的地方“横行霸道”,我们在这“安分守己”,咱们井水不犯河水,日子也能过下去,怎么?今天白道忍不下去了,要派你们俩来整治我们?”
方程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儿,他扭过身去,背靠在陆吾身后,看向那群相比之下好对付的众人,揉了下眼睛,把不安写在脸上,低声道:“陆哥,咱们一人一半,应该公平吧?”
“你怎么不来对我这一半?” 陆吾小声回道,一眼看穿了方程内心的小算盘。
方程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他即使心里慌乱,却依然打趣道:“你可是主角,师父看起来也更喜欢你,而且祸也是你闯的,我没丢下你跑已经够仁慈了。”
武荣厉声喊道:“敢在我的地盘撒野,我不管你是谁,哪怕是警察来了,照样得打!兄弟们,给老子上!”
命令一出,两边的人同时靠拢,两名警察背对背站在这死气沉沉的窄街,摆出迎战的姿势,大雪落满陆吾的肩膀,他深吸一口气,虽说出警以来,他面对过大小无数的案件,风里雨里的险况他也都经历过,可如今的场面他确实是第一次见,尽管表面上临危不惧,但心中难免有些慌乱。
就在这时,一人率先大吼一声,从众人堆里冲出,朝着陆吾便要扑来,那人高喊过后,人群恍如一片海浪,推搡着一拥而来。
陆吾闪身一躲,一脚踢在喊叫之人的膝盖上,在将其卧倒后,他立马按着那人的胳膊,又低头躲过其他的进攻,一脚顶在第二人的后胯,另外一脚再飞踢第三人的心口,脚下的细雪被他快速扬起,划出一条扇形的弧度,接着他又一拳打在第四人的右脸,胳膊横在第五第六人的中央,向后一翻,让那第七人手中的棍子,落在了第一人的头顶。
打蛇要打七寸,打人也一样,陆吾每一次都未下重手,只是让这群人感受一阵疼痛,却并未受到任何损伤,算是给个简单的教训。
嘶吼声,击打声,摩擦声,比比皆是。
武荣一愣,这才发觉两名警察的身手并非如同自己想象的那般差劲,只是一转眼的功夫,十几名弟兄已经倒在地上了,而那两名警察依然站在包围圈内,连大气都没有喘上一口。
剩余的弟兄也已经心生怯意,不敢再上。
“上!都给我一起上!” 武荣大吼一声,拎起身旁的两人便推了出去。
又是一阵激烈的打斗,那些被打倒的人由于并未受伤,没过一会儿又能重新站起,加入持续不断的队伍,这场冲动仿佛无穷无尽,陆吾和方程深知,若不速战速决,等到体力耗尽,结局便会完全逆转。
可打斗的节奏与速度并不是他们二人可以控制的,场面早已混乱不堪,已经不存在谁负责打谁的局面了。
终究寡不敌众,方程一个没注意,踩在雪泥里,脚下一滑,摔坐在了地上。
就在众人拿着棍棒准备朝着方程头上猛击时,陆吾一个回身踢,将众人全部踢倒,他一把扶住方程的胳膊,将方程从地上薅起。
方程趁此机会,捏住领子间的麦克风道:“请求支援,请求支援!”
耳机里传来杨忠的声音,尽管他千叮咛万嘱咐,但他还是猜到了这不好的结局,“你们是不是打起来了?不要打!快撤退!我们马上就到!”
然而杨忠根本不知,他的两名徒弟早已没有撤退可言,警车在不远处的街道列成一排,他一声令下,所有车子全部启动,挂上闪烁着红蓝相间的警灯,在马路上飞驰奔去,一声声警笛响起,给本就不安静的江州又添上几分“聒噪”。
“他们有对讲机!给我夺过来!” 武荣大吼一声,若是等到大部队来齐,他只能落荒而逃,可这二人又身手太强,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他心中一急,看来必须要动真格了,他从口袋中掏出一把小刀,盯着中央打斗的两名警察,自言自语道:“还是得我亲自上场。”
方程体力几乎耗尽,他捂着胸口,弯下腰,大口呼吸着,他虽然未下重手,可那群人却使出了浑身解数,他摸着脸上渐起的淤青,不安道:“这帮人还真是不依不饶啊,师父要再不来,我可打不动了。”
“少给我说话,留存体力!” 陆吾怒吼一声,脚下绊住一位挥着棍子的人,又一肘顶在了他的胸口,侧身将身后想要偷袭的一人踹倒在地。
方程再次挺直身子,面对冲过来的人,他刚要挥拳,突然感到后背一痛,这让他顿时没了力气,拳头挥出一半,静止在了半空。
血液从后背流出,溅在武荣的手上,在这大冷天里有些烫手,那把小刀已经深深插在方程的脊梁,武荣阴笑一声,又把那刀拔了出来,接着又毫不留情地继续捅了四五下,每一刀都让方程瞪大了双眼,仿佛眼珠都要爆出,疼痛使他面目狰狞,全身发抖,他捂着后背上的伤口,徐徐回身。
武荣并未因此停止,又在他的心口插了两刀,“我让你叫人!我让你叫人!”
血液从方程的嘴里冒出,堵住他的喉咙,糊住他的嗓子,他无法呼吸,只能依旧挺着身子,眼神逐渐涣散,目光绕过武荣,定格在另外一名警察的身后,似乎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了出去,他颤颤巍巍地抬起手,道:“陆、陆哥,小、小心。”
陆吾闻声回头,只见方程身中数刀,白色的衬衫已经冒出数个血洞,他的口中涌出鲜血,像是血河的瀑布,落在身下的白雪,这一幕让陆吾心中一颤,悲怆大吼:“方程!”
方程双腿一软,倒在地上,身下淌出大片血液,在这雪白的地面印出一片殷红的花,他的眼睛渐渐闭上,连一句遗言都未能说出,就这样断了气,永远躺在了望江楼上。
“方程!” 陆吾又是一喊,向着尸体跑去,刹那间,一个啤酒瓶子硬是从后面砸在了他的头顶,炸出这条街上最轻脆的声响,玻璃瓶子顿时碎裂,如转瞬飞溅的银花。
他整个人一愣,脑袋不再清醒,瞬间没了力气,一条腿单膝跪地,他一手扶膝,一手撑着地面,冰凉的雪水包裹着他的拳头,在他指缝间消融。
头顶逐渐有血流下,他看到红色的墨晕混着汗水,沿着自己的脸颊一滴滴地滑落在雪中,眼前的景象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他咬紧牙关,脑中嗡嗡作响,肺部像是有个窟窿,让他喘着声声粗气,可相比于自己的疼痛,方程的离去让他更加难受。
众人冲到他的身后,一把拎起他的领子,将他拖倒在地,扒去他的黑色夹克,又踢又踹,似乎把刚才挨打的恨意一次性报复出来,待到听见武荣喊了声“停”,这才悻悻退开。
陆吾无力地趴在雪地中,喉咙涌出一股血腥的气息,他朝地上吐了口血,又擦了把额头上的汗液,眼中带着怒火,熊熊燃烧。
武荣捡起地上的黑色夹克,一手捏碎了粘在领子上的麦克风,他将这破烂的金属连着长线一同从外衣上扯下,摔在地上,又使劲抖了抖夹克,得意洋洋地笑了一声,低头看向陆吾,像是在看一条趴在地上的野狗,“你们不是喜欢叫人吗?再继续叫啊!”
麦克风捏碎的瞬间,陆吾的耳机里传来一阵刺耳的电流声,他呻唤一声,不禁闭上了眼,仅是半秒过后,电流消失,耳机里又是一片寂静,他再缓缓睁开双眼,一把扯下耳机,扔在一旁,两手匍匐在地,继续喘着大气。
就在这时,一张照片从那黑色夹克的口袋里不经意地掉落出来。
照片如同雪花,飘飘袅袅,像是一只随风而飞的蝴蝶,在霓光下翩跹起舞,它滑落的蜿蜒痕迹与落雪交融,宛如一朵不再留恋枝头的玉兰,以婀娜的身姿拥抱大地。世间万籁俱寂,唯有照片轻触在雪地上时,发出了一声绵柔的塌陷。
陆吾一惊,这是他今夜最心慌意乱的时刻。
武荣捡起照片,盯着看了两秒,又看向趴在地上的警察,倒是被逗笑了,“这是你吗?”
他的目光又挪向照片里的那个孩子,左看右看,愣是没看明白,“旁边这个,是你的妹妹吗?不对,好像是个男孩儿,你弟弟?”
“把它给我。” 陆吾缓慢伸出手,手臂在风中微微发颤。
武荣两指捏紧照片,给自己扇着轻风,冷笑一声,居高临下地问道:“这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给我!” 陆吾没了耐心,用着力气大吼一声。
大雪纷飞,不减反增,乌云笼罩夜空,霓虹与积雪混杂于一起,将这深夜照得通透明然。
“我要是不给呢?” 武荣向前两步,站在陆吾的面前,他嘴角一提,笑意逐渐猖狂,他将照片放在陆吾伸手够不到的高度,一手一半,在陆吾还未反应过来之际,他将这张照片猛地撕开。
那道撕裂的痕迹恰好在照片上两人手拉手的连接处,只是刷的一声,恍如将整个世界撕成两半,武荣轻蔑一笑,随手一扔,照片落在了陆吾的面前。
一切都是那么措手不及,那是陆吾视作珍宝的东西,是他和他心目中的那个孩子仅剩的联系,也是他们曾在一起过的最后的证明,现在照片没了,那点残存在他心中最后的幻梦也没了,他和白明永远地断了,断得一干二净,断得彻彻底底。
他呆住了,双手急忙捧住,又将这照片快速拼在一起,可无论怎么拼,都会有一道明显的裂缝,那条裂缝仿佛就象征着他与白明之间的隔阂,也代表了他内心永远无法缝补的伤痕,他凝视着手中被撕开的照片,照片上的自己笑意暖暖,却再也牵不到另外一半那孩子的小手了。
那一刻,他真正地失去了白明。
他的心情冷如寒霜,雪花滴在照片上孩子的笑脸,他急忙用手擦去,晶莹的雪水沿着照片慢慢滑落,融在了血液之中。
他悲恸欲绝,随后急火攻心,他低着脑袋,双眼发红,嘴唇被他咬出了血,拳头紧握,全身都在颤抖,他被怒火蒙蔽了双眼,再也忍不下去了。
武荣大手一挥,吼道:“上!”
话音刚落,陆吾绷紧全身,他从地上一个跃起,像只老虎似的一把抱住武荣的腰,将他推倒在地,这一架势让众人大惊,纷纷不敢靠近。
他不再控制自身的力气,一把夺过那把杀害了方程的小刀,向着远处一扔,接着便狠狠一拳打在武荣的侧脸,这一拳直接见红,还打掉了一颗牙齿,他没有停止,也没有给对方任何喘息的机会,依旧用拳头痛击此人。
武荣痛得连连哀嚎,抱着脑袋,对众人喊道:“快上啊!”
陆吾翻过身,然而众人雨点般的攻击在他身上毫无作用,他用力跳起,一脚踹翻两人,向后一退,又将后面那人过肩猛摔,狠狠压在地上,任何敢靠近他的人都被他死死按住,接着一击就倒。
惨烈的声音不绝于耳,不断有人被一脚踹飞,接着撞在卷帘门上,也有人被按在电线杆头,吃着拳头,陆吾左肩将人顶开,右肘又撞向他人,每一个勾拳都精准无误地落在敌人的身体,他的拳头甚至打出了血,可他并未停下,伴着他的嘶吼,血液到处飞溅。
在所有人的眼里,现在的他就是个疯子。
武荣鼻子上流出两道血痕,已经昏迷不醒,几乎所有人都倒在地上,剩下一些轻伤的人则捂着伤口,吓得连连逃命。
乌云似乎也被这阵仗吓到,悄悄溜去,大雪即可停止,月光再次露出,披在这满地疮痍之上。
警车呼啸而来,全部停在了路口,杨忠带着手/枪,和其余的警察纷纷下车,他沿着窄街匆匆跑来,眼前的景象让他大吃一惊,继而停住了脚步。
在不远处的路中央,有一名警察正背对着自己,静止地站在原地,在他的身下,正躺着三、四十人,皆是一副鼻青脸肿、遍体鳞伤的样子,他们连声哀鸣,在地上蜷缩一团,有些甚至已经晕了过去。
而那名警察站在人群中,成为了唯一一个没有倒下的人,尽管看不见他的正脸,只能隐约瞧见他满身沾染了红血,却依然可以感受到他的绝望与怒意,他大口呼吸,后背一起一伏,影子被霓虹拉得很长,双拳紧握,血滴从他的拳头缝隙中流下,一滴,两滴,不断落在雪间,而他所站的位置,白色的雪光已然发红。
望江楼到处都是迸溅的血液,宛若苍茫大地上的几朵冬夜玉兰,妖艳却也令人反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