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半张照片竟然是这样来的。
白明想起在陆吾家中偶然翻到的旧黄照片,那照片只有一半,是位手持汽水的少年,原来那另外一半,就是陆吾曾经提到过的,藏在心里喜欢的人,而那人不是别人,正是自己。
他坐在病床上,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感,在自己没有看到的背后,竟还发生过这样的故事,他才知道陆吾把这份感情看得如此之重,像是巍峨泰山上的第一缕晨曦,堪比和璧隋珠,弥足珍贵,
窗外风景如画,只是由于阴天,还有堵塞的心情,让一切旖旎风光都显得褪色。
他颇为震撼,也颇为难过,慢慢抬起头来,看向讲完故事的杨忠,迟迟没有开口回应,好似一场梦阑酒醒,千丝万缕的关系在这一瞬间被全部挑明,难怪自己第一眼见到杨忠时,他会有那样奇怪的反应,他豁然开朗,可明朗之下又是道不尽的沉痛与苦楚。
杨忠也料到了白明的心情,摇了摇头,叹了声气,那些不堪的过往每每回忆起来,都使得闻者落泪,更何况是这故事里的主人公,想必白明心中定然痛心疾首,强装镇定罢了。
“从望江楼回去后,陆吾把自己反锁在了公安局的办公室里,谁劝也不出来。平日里除非我逼他,否则他是向来不沾烟酒的,可那一晚,他在屋里一坐到天亮,也不让医生检查,也不进任何食物,几包烟,几瓶酒,就是他那一晚陪在他身边的东西。
“之后我把他狠狠训了一顿,他就低着头,什么也不解释,他愧对方程,愧对被拐走的孩子们,当然也愧对你,他在我这里受尽批评,可他却成为了媒体与人民眼里的英雄,那一晚虽没能抓住拐卖案的嫌疑人,但望江楼的黑恶势力开始收敛,变得不再猖狂,公安在他的带领下,这些毒瘤被一扫而清,这才使望江楼变成了今日的模样,成为了江州四大商圈之一。
“后来陆吾的功劳越来越大,抓逃犯,救人质,他果然不负众望,什么危险的活到他手里他都能应付自如、轻松化解,他从众人间脱颖而出,在我升为正队长后,他年纪轻轻就坐在了如今的位置。公安自此破获了一起又一起的疑难悬案,江州的犯罪率直线下降,甚至现在成为了一座治安排得上榜的大城市,人民也都对陆吾爱戴有加。
“总有人说他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可我知道,他哪是什么牛犊?他就是个虎崽,又怎么可能怕虎呢?陆建已经是个十分优秀的警察了,然而他的儿子比他更加出色,陆吾这一路的成长我都看在了眼里,他从一个叛逆的少年逐渐变成现在的模样,都和照片里的那个孩子息息相关。”
照片里的孩子。
白明的心抖得厉害,眼里顿然闪闪发光,他好像突然回到了十三年前的春天,他牵着老虎哥哥的手,在花田里追逐打闹,在按下相机快门的那一刻,他抬头看向身旁笑得很甜的邻家哥哥,满地的山茶花都比不过晴朗的笑靥,当时他天真地以为那样美好的日子会永远进行下去,可他始料未及,世事总是变幻无常,捉弄人心。
杨忠看着他眼里的泪花,又缓缓道:“陆吾去到了白河镇,这是他一生的转折,你当时说你想改变他,你做到了,自从离开你后,陆吾变得成熟稳重,我们只是在表面上都发现他懂事了,可谁知在暗地里,他又经历了什么。
“他失去双亲以后,把我看成了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于是在他当上副支队长后,将你们之间发生的细节一五一十地都告诉了我,我那时就知道,是你教会了他,影响了他。我时常劝他要放下过去,把你忘掉,可你给他带来的光环太大,他就是走不出来。
“树不是慢慢枯萎的,只是一夜秋风吹来,叶子就随之荒芜了,人也不是渐渐长大的,只是在某个瞬间幡然醒悟,肩上的责任也就重了。”
杨忠看向窗外的枯树,言近旨远,他端起水杯,抿了一口,然而凉水在谈话间早已没了热气,触碰到嘴唇的刹那,他甚至打了个寒颤。
“陆吾的这番成长着实痛苦、难熬,让他在无数个寒夜受尽折磨,他没了父母,没了朋友,也没了他心爱的孩子,没有人愿意以此代价来换取成长,可成长从不管你愿意不愿意。
“人们都称他为英雄,可不会有人生来就有义务去当英雄的,能让英雄真正成为英雄的,除了那些难以承受的磨难和夜以继日的操练外,最重要的,是那个支撑他不能倒下的信仰,陪着他度过了许多不为人知的痛苦时光,也在每一次执行任务而身陷囹圄之时,激励他成为那个九死一生的人。
“那张照片就是他的信仰,他告诉我,在他每次面临危险的时候,只要看一眼那张照片,他就明白自己不能轻易倒下,然后就能在四面埋伏的时候绝处逢生,拼杀出一条柳暗花明的路,为的就是想要与照片上的孩子再次重逢,尽管这希望渺茫,可他还是留存着幻想。
“如今照片被人撕裂,他自己的那一半就放在了家里,而另外一半上的孩子,他不论去哪,都会放在上衣口袋的内侧,紧紧贴着心脏。
“因为这样,照片上的手虽然断了,可心却好像还在连着。”
滚烫的热泪从眼睑滑落,白明面无表情,任凭着泪水颗颗滴落,但他的内心却经历了一场毁天灭地的灾难,早已瓦解得四分五裂,他想起在陆吾酒醒后的夏末清晨,有个纸质的东西从上衣的口袋中缓缓飘落,那时陆吾神色慌张,口不择言,白明怎么也没有想到,那竟然会是自己的照片,一张戴了十三年的照片。
原来十三年,已经过去那么久了。
他的心里千疮百孔,痛到无法呼吸。
“他虽只和你相识了一季春日,却整整把你掂量了十三年,白河的山茶开了十三回,江州的玉兰落了十三次,十三季春去秋来,十三轮花谢花开,你把以前忘得一干二净,乐观潇洒地活着,你有待你如亲的养父母,有形影不离的好朋友,有无忧无虑的新日子,但他在这边辗转反侧,日夜难眠,十三年啊,他最好的青春就这样蹉跎过去了。
“陆吾和你不一样,他什么都没了,他就只剩下花白浜那间住了五年的冷冰冰的房子,还有一份在市公安局体面的工作,房子他让给你住了,他去挤在局里的宿舍,工作他如今也因为保你而搭上了,若你被查出什么问题,他的前途也就没了,他把他所有的东西都压在了你的身上,你在他心中到底占据了多大地位,难道还不清楚吗?”
说罢,杨忠从桌子上抽出的几张白纸,递了过去,示意白明擦擦涕泗横流的面颊,他突然低头默默一笑,像是想起了什么,问道:“你见过陆吾哭吗?”
白明闻言抬头,隔着泪眼和他对视着,微微摇头。
“我也没有,” 杨忠依旧保持着微笑,“但是我听过。”
“陆吾是个格外坚强的孩子,不论训练有多么苦,他都不会抱怨一声,他流血流汗,就是从不流泪,他好像是个挺冷漠的人,不过干我们这一行,见死人见惯了,冷漠倒是个好的品质。陆吾在父母下葬的时候,他没有哭,在我另外一个徒弟,也是他最好的朋友殉职的时候,他也没有哭,我认识他十几年来,就没见他掉过眼泪。
“可你还记得你们第一次见面的那晚吗?那时我还不知道长春路上被劫持的人质就是你,劫持案发生在深夜,他怕打扰我睡觉,于是等到第二天清晨,他才给我打了通电话,起初他在电话那头还很平静,结果后来越说越激动,声音都在颤抖,到最后已经泣不成声,他的原话我到现在都记得很清楚。
“师父,我见到小白了,十三年了,我终于见到他了,他果然来了江州,我就知道他一定会来。他好像变了,他个子变高了,也变得成熟了,但他好像又没变,他还是那么一张可爱的小脸,遇到危险也不害怕,我、我也不知道他到底变没变,我已经好久、好久、好久没有见到他了。
“那是我唯一一次听到陆吾的哭声,他握着手机,我能感受到他全身都在发颤,那种委屈多年,又杂糅着喜极而泣的心情,我想你我都无法深刻体会,他好像知道你一定会来江州,所以他才在工作上如此奋力,我一直以为他是大公无私,就是一心热爱警察这行,原来他是有私心的,他拼命打击罪犯,就是为了等你来的时候,江州已经换了个模样,你也可以更加平安地生活在这里。
“我对你很是好奇,到底是什么人才能让陆吾惦记如此之久,他答应我他一定会带你来看我,那段时间他整个人都变了,他以前不会多说闲话,也永远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可他见了你,话也多了,开始偶尔不正经了,整个人心情都转变了,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他这样一面。然而就是因为你们再次相遇,他才对你更加谨慎地照顾,生怕给你带来伤害,他也意识到你的记忆没有被唤回,所以绝口不提之前的事。
“以前我还劝他,人会爱上一朵花是因为没有见过春天,可现在时间证明,就算他经历了无数个春天,却还是喜欢那唯一的花。”
空调的热风又一次熏湿了白明的眼眶,他半张着嘴,无声地抽泣着,他不想哭,但他忍不住,心脏宛如刀绞一般,好痛好痛。
他侧头看向窗外,枯萎的玉兰花枝随风乱颤,就连花都知道来年再开,自己怎么就不愿面对新的生活?
“后来见了你,我才发现你和陆吾有几点还是很像的。” 杨忠从床上乱翻着东西,那些显然是属于白明的食物,他却毫不忌讳,随便抽出一块儿蝴蝶酥,拿在手中便胡乱吃了起来。
“你们俩都有一股不服输的劲儿,总是不安于现状,想拼搏出一番属于自己的成绩,我听郑烨说,你很能吃苦,心不浮气不躁,从不埋怨他凶你怪你,有多少活都能认真干好。陆吾也是这样,他因你而变得优秀,你们互相进步,脚踏实地,稳中求进,虽然目前他比你做出的成绩要好得多,但你才刚刚毕业,年龄也比他小,我相信你要是留在江州,三四年后也会和陆吾一样,和他在公安与法院上平分秋色,一同越变越好。
“我知道你埋怨他,记恨他,又或者说是爱恨交加的矛盾感让你不知所措,于是只好远离他。你仔细想一想,你来江州后的三次犯病,哪一次是陆吾惹得?第一次是在江城监狱,害你的人是魏峰,第二次是在长春路上的出租屋,让你的受到惊吓的,也是秦薇的尸体,第三次使你犯病的,是槐安分区大队长周良。
“魏峰那一次,陆吾带你去江心公园散心,秦薇那一次,陆吾第一个赶到现场,周良那一次,也是陆吾拼命将你唤醒,这桩桩件件,哪一个怨得了陆吾身上?他一再小心翼翼,甚至连“小白”这个称呼都不敢叫,说话前都要斟酌再三,生怕惹得你头痛犯病,难道这也做错了吗?
“你也别忘了你为什么想学你的专业。集装箱的那场灾难只是让你忘掉了客观的事物,可你的心依然是向往光明的,所以哪怕你失忆后,你还是想要离开白河,想要专攻法律,那是因为你的潜意识里仍有对这些愿望的憧憬,而那份热忱已经刻在了你的骨子里,是无法被灾难磨灭殆尽的。
“你应该去记恨的,是你的亲生父亲,应该去埋怨的,是那些在逃罪犯,你应该化悲痛为力量,去努力追查事实的真相,而不是花费无用的力气,去痛恨一个初心是为了保护你而选择了正常程序报警的人,不是一个春夏秋冬日日夜夜惦记了你十三年的人,更不是一个把你看得比自己生命都重要的人。
“他这十三年来从未敢去白河镇找过你,他其实很想,但他每次都忍住了,如果说喜欢一个人是无论如何都毫无顾忌地向其奔赴,那么爱就一定不是,爱是小心翼翼,是百般克制,是他宁愿自己孤独也不愿意去打扰你的新生,是他即使在远方,但一想到你所拥有的幸福生活,他也会替你感到欢喜的阵阵心痛。
“陆吾他爱你,非常爱你,比你自认为的还要爱你。”
白明的鼻子酸得要命,他双拳紧握着床单,像是快要将其撕烂,孱弱的内心在犀利言语的打击下宛若停止跳动,他朝着屋门望去,只见门锁紧闭,听不到外面任何声音,可他的目光似乎可以望穿屋门,他仿佛看到了门外那名正坐在长椅上,低着脑袋,愁容满面的警察。
那一刻,他终于明白了陆吾对自己的心意。
杨忠郑重讲完,随后看了眼时间,又将杯中的水一饮而尽。
“耽误你这么久,我就说这么多,辛苦你听我讲完这无聊又冗长的故事,我只用了半个小时就把它轻松述出,但这故事的主人公却是经历了真真切切的年月。请你记住,这世间最大的监狱不是铁纱窗,也不是方笼子,而是你心中的执念,走不出去,你将永远困在其中。”
他站起身,铺展好身上的衣服,看向床上失神的患者,正色道:“我不是来逼你留下的,去和留的选择权依然在你手上,你好好休息。”
在讲完这句话后,他柱起拐杖,向屋外慢步走去,每一步都好似踩在了白明的心头,他来到屋门口,手搭在门把上,迟迟没有打开,他就伫立在门旁,没有回头,意味深长地道出最后一句话。
“与其追风去,不如等风来。”
说完,门开门关,屋内重归宁静。
泪腺仿佛被引爆一般,白明先是一怔,泪水接着如瓢泼大雨,他仍记得这句话,这是他初见陆吾时,希望陆吾能够忘掉过去时所悠然讲出的话,他悲痛万分,为何如此显而易见的道理,他劝的了别人,可当自己深陷其中时,却又无法自拔?
他呆坐在床上,任凭脑海一片混乱。
终于,为了排解心中的郁结,他猛地从一旁夺过一瓶橘子味儿的汽水,打开瓶盖便往嘴里灌去,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喝的时候,还是在山茶花田里,是他的老虎哥哥给自己买来的,那时候的汽水甘之如饴,然而明明是同样一瓶汽水,此刻的舌尖上却是说不尽的苦涩。
他仰着头,大口喝着,汽水灌得很快,甚至超过了他咽下的速度,从他注满的口中溢出,沿着他的下颌,尽情洒在床上。
他喝得很窒息,绝望的痛苦弥漫全身,直到他再也喝不下去,他才被迫停下,嘴里未能咽下的汽水从他口中喷出,他皱着眉头,使劲咳嗽着,汽水的橘红晕透了他的衣服和床单,像是喷出的鲜血,十分渗人。
他不敢再面对陆吾,不敢在面对一切,他被人劫持,被炸弹威胁,被黑衣人拿枪指着的时候都不曾这般懦弱,他现在真的慌了,他怕得汗流浃背,浑身打颤,体内像是有一个气球,已经到了爆炸的临界点,他承受不住了,他想逃离这里,永远地离开江州。
心理上的折磨远比生理上的更加痛苦。
“明儿,何教授还有她的丈夫刚刚走了,你爸爸和林江去楼下送送他们,” 母亲从屋外推门走入,看到白明两眼无神、体态狼狈,着实吓了一跳,急忙用纸给儿子擦着嘴角,“你怎么喝成这样?没事没事,你要是想喝,妈妈再给你多买两箱嘛,这床单我拿回家再好好洗洗,还能用还能用。”
“妈,” 白明一把拉住母亲的胳膊,满眼哀求,语气哽咽道,“咱们现在就出院回白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