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痛欲裂,睁着眼也痛,闭着眼也痛。
白明心里一遍遍地安慰自己:“睡着了就不痛了。”
他使劲闭着眼睛,然而眼皮外仍有列车映上的灯光,他伸出手捂住眼睛,意识这才沉入黑暗。
尽管周遭一片漆黑,他仍能体会到眼珠左右扫视的感觉,仿佛想得越多,眼前的晦暗就会越来越淡,不一会儿,他的脑海中便浮现出许多个场景。
他看到了在自己被集装箱砸晕后,陆吾日夜探望,最后被陆建带走,离开白河的情形。
他看到了五年前的望江楼商圈,陆吾在雪地中赤手空拳,浑身是血,打倒地痞的景象。
他看到了今年初夏的长春路,陆吾在与自己重逢后,声泪俱下,给杨忠打电话的模样。
那些他未曾亲眼见到的画面,在这一瞬间全部涌来,历历在目,陆吾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
如今这名警察把工作也搭了进来,若自己一走了之,陆吾就真的什么也没有了。
那年春天的故事明明是两个人共同的回忆,到头来,却只有陆吾一人面对,而自己,明明受到了如此多的恩惠,却还是要狠心抛开所有,留下陆吾独自承受这样的结果。
那份不忍狠狠鞭笞着他的思绪,连他自己都开始怀疑,这样不计后果的离开,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他睁开双眼,看着前面的小桌板,整颗心脏莫名躁动,他握紧扶手,好让自己冷静下来。
落尘的回忆恍然间被一把掀开,悲欢难辨,对错难分,一个个声音突破尘封多年的匣子,扣着自己的心扉,一遍遍地质问着。
真正应该受到处罚的,难道不应该是那些造成了这场灾难的犯罪分子吗?那名一心一意为人民,为江州,为自己服务的警察,到底错在何处?他为自己做的事情还不够多吗?
他轻喘着气,脑海中皆是陆吾对自己的万般照顾,文新汇跳车,望江楼扫黑,他又幻想起当自己回到白河后,那种令人倍感煎熬的思念,他没有陆吾那么强大的定力,十三年的时间,他受不了,也等不了。
一缕轻柔的温风穿厢而过,拂去他额头的汗滴,好似点醒了他坠入淤泥的心灵,携去他冥顽不化的想法。
与其追风去,不如等风来。
风来了。
他此刻才明白这句话真正的含义。
他的执念太深,他不肯放过自己,不肯放过陆吾,也不肯放过以前的一切,那些难以断舍的过往,是时候让它随着长风一起消散了。
“白明,你真胆小,就你这种心态,根本不配留在这里。”
父母二人听见儿子悄声嘟囔了一句,一并转头,道:“明儿,你说话了?”
车内趋于安静,除了中间的过道还有个别走动的人员,剩下的旅客都在静待列车出发。
白明的目光变得坚定,他想明白了,他也下定了决心。
他要回去!
“爸,妈,我想通了,对不起,我不能和你们回去,案子还没有处理完,我还有正事要做,我得待在江州,我得陪在陆警官的身边。”
说罢,他猛地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向车门跑去。
父母二人先是一愣,连忙伸出手,想要拉住儿子,但白明速度太快,他们还是晚了一步,没能碰到儿子的手腕,只能坐在原位喊道:“明儿!明儿!”
“不好意思!借过一下!”
白明高声一喊,整节车厢的人都朝他望去,他全然不顾大家的目光,迅速地向着车门冲刺。
过道内的旅客见此情形,接连躲避,让出一条笔直的路,就连乘务员瞧见了,也急忙让开,嘴上说道:“先生,列车就要开动了,请您回到座位上坐好。”
此刻他就是新生的风,飞快地从乘务员身旁掠过,他跑到车门旁,急刹住脚步,向着外面全力一跳,就在他落地的刹那,列车门刚好自动关闭。
他甚至都没有回头,列车从他的身旁缓缓开动,他无心观看,大口呼吸,在站台上逆行奔跑,冷风灌入他的肺部,白气从他的嘴里呼出,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再也想不起任何事情,他只想离开这里,只想重回陆吾的身边。
天色将沉,全城的霓虹蓄势待发。
他从未觉得站台如此之长,在形形色色的路人眼里,他穿梭于候车的人群,奔跑在纷繁的阶梯。一个不注意,他与逆着人流的冬风撞了个满怀,摔在光滑的地面上,但他未做任何停留,紧咬牙关,吃痛站起,连衣服上的褶皱都来不及舒展,撒腿开跑,继续向外冲去,丝毫没有减缓速度。
终于,他穿过千万人群,跑出了车站,当伫立于高阶之上时,他想起刚才进站那依依不舍的目光,而此时此刻,街景尽在眼前,他可以肆意欣赏。
他回来了,江州再次拥抱了他。
笑颜还未爬上脸颊,他一低头,瞧见了一辆熟悉的黑色轿车从不远处快速驶来,随意停在了路边。
有一人从车子上快步走下,甚至来不及锁住车门,满头大汗,东张西望,那人一步跨上三个台阶,慌乱之际,他也一抬头,看见了高台上,身披月色之人。
陆吾的心脏仿佛骤停,他呆愣在原地,不敢接近又不想远离,他看着白明气喘吁吁地模样,哑口无言。
二人四目相对,时间恍如静止于此。
一时间,白明的眼里再也容不下其它事物,穿插而过的路人,落满台阶的白鸽,高耸入云的大厦,威严庄重的车站,仿佛全部化为透明的背景,他一步一步走下台阶,每一步都走得很慢,在这节奏飞快的城市里,他却慢得出奇,他也不用担心,因为总会有人耐心等的。
他分不清楚东南西北,只是任凭着清风将他推下台阶,此刻风的方向,就是心之所向。
哪怕前路杂草丛丛,哪怕今后长夜漫漫,只要有人陪在身旁,他也愿意披荆斩棘,静待曙光。
他走下台阶,眼里跳跃着微光,波澜壮阔,熠熠生辉,他停在了陆吾的面前,羞愧难当,道:“陆警官,我……”
不过是一瞬间的开口,陆吾想都没有想,一把拥住了他。
这一拥抱,化解了所有恩怨情仇,宛若裂谷重合,江河闭塞,胜过日月同天,四季倒转。
白明一惊,瞪大眼睛,微喘着气,整个人措手不及,这警察的怀里很是温暖,是这寒冬里藏匿的一抹春意,他的侧脸紧紧贴在陆吾的颈窝,随后轻轻踮起脚,站在略高的台阶,也伸出双臂,环着陆吾的脖子抱了上去。
好似一场虚无缥缈的梦境,白明闭上了眼睛,任凭风声从两袖间拂过,又钻入他的耳朵。车站六点的钟声在身后敲响,回荡在川流不息的熙攘人群,大厦第一缕霓虹射入云中,将万千灯火洒向人间,点亮了这座繁华都市。
此时降临的夜色,属实扣人心扉。
小鹿在白明的心头到处乱撞,一头撞晕在了陆吾的怀中。
陆吾抱得很紧,没有空气可以从他与白明的身体间穿过。
“小助理,对不起,对不起,” 陆吾听着白明的喘气声,语气十分激动,“你能不能、能不能不要回去?我离不开你,真的离不开你,你小时候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个动作,脸上的每一个笑容,我都记了很久很久,我的心里只有你,再也装不下其他人了。”
他没有松懈半分,生怕稍稍一松手,怀里的人就像流沙一样,再也握不住了,他很害怕,很惶恐,他想要竭尽全力挽留住白明,这种患得患失的感觉,让他在离开白河后的每一个失眠的夜晚都受尽了折磨。
“陆警官,是我对不起你,我……” 白明说得很轻,懊悔与自责让他没有脸面再见陆吾,明明错的人不是这名警察,自己却说了太多令他伤心的话。
陆吾的鼻子一酸,将他搂得更紧了,皱眉咬牙,悲痛万分,“是我的错,是我的错,小助理,是我太自私了,我自私地想让你留下来,自私地想和你住在一起,我好不容易才在人海里把你找到,我不想再放手了,我求求你,求求你别回去,求求你不要离开我。”
副支队长一向沉着冷静,还从未如此失态过,就像是秋风不忍吹谢百花,像是黎明不愿掩蔽月亮,像是孩子无法接受失去心爱的玩偶。这世上所有的悔意,都在眼下这座难舍难分的车站前,化作拥抱的力量,毫无保留地诠释出来。
人潮汹涌,人声鼎沸,但他的眼里与心里,只有白明一人。
风力减缓,白明深吸一口气,他悟透了一个道理,风一定会停,可自己对陆吾的喜爱与感激永远不会。
“陆警官,我答应你。”
陆吾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依然环抱着白明的两腰,只是慢慢低下头,惊愕地看向白明的眼睛,那双眸中反射着华灯初上的几分明亮,倒映着清风明月的几分柔情,他立刻想起了那个春天里的孩子,也有这样纯洁的目光,清澈明朗,毫无瑕疵。
他满脸错愕,十分惊讶,“你、你不回去了吗?”
白明看他这憨态可掬的模样,心里堆积的笑意漾在面孔,温声道:“进站的路是要从台阶上的大门进去,可不是像我一样从这里跑下来。”
陆吾听完,先是晃神一愣,接着便心中大喜,那一瞬间的欢欣像是开了一场虚拟的盛会,在他的心田里炸开朵朵烟花,将万里星空渲染得惊天动地。
他再也合不上嘴角,双手一用力,抱住毫无准备的白明,在这台阶上甩了两圈,一边原地转着,一边高声呼喊道:“太好了!小助理不走了!小助理不走了!”
“陆警官,停停停!快放我下来!” 白明的脸颊挤在他的心口,双脚离地,像是超级秋千般被迫飞起,他有些尴尬,尽管嘴上埋怨着,心里却好像回到了十三年前,在与少年每一次忘我地玩耍时,他也是这般激动不已。
他渐渐意识到,原来自己对陆吾非同寻常的悸动,早在十三年前就已经萌生了。
陆吾放下白明,握住他的双手,脸上的笑容停不下来,激动到语无伦次,“小助理,你、你吃饭了吗?我带你去吃点晚饭,你想吃什么?鱼?蝴蝶酥?我都带你去!”
白明看着陆吾殷切的目光,托起腮,思忖道:“我想吃你亲手做的阳春面。”
“阳春面?” 这个答案出乎陆吾的意料,他笑得更欢了,“好,好,咱们回家,我给你做一大碗,你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白明点点头,手指轻轻扣了两下陆吾厚实的胸膛,道:“陆警官,我的照片是不是在这里?”
陆吾一怔,惊问道:“你怎么知道的?难道、难道师父告诉你了?”
“不愧是警察,一猜就猜对了,” 白明笑意盈盈,好奇道,“我可以看看吗?”
陆吾解开夹克的拉链,从内侧口袋里取出照片,又轻轻放在白明的掌心,半开玩笑道:“这照片可是属于我的,你只能看看,不能拿去。”
白明低下脑袋,小心翼翼地捧着,混着霓虹仔细一瞧,果然只有一半,相片发黄发旧,有了年月的沉淀,上面的人是他自己,他站得有些歪,小手正被人牵着,浓浓笑意融入进一望无际的山茶花田,比晴光还要耀眼。令他惊奇的是,在他的发梢上,竟然还停留了一只蓝色的蝴蝶。
看着这张被随身带了十三年的照片,白明深受震撼,他的双手微微颤抖,却被陆吾有力地握住,他缓慢抬头,夜风从灯火的光晕间落在眼里,仅仅是望向陆吾诚挚的眼神,心湖里的涟漪便层层泛起。
白明呆住了,孱弱的心好似从篝火里生出的花,将万千枯蝶燃烧殆尽。
陆吾并不吝惜自己的目光,他挪不开白明的面颊,微笑道:“原来比照片上的小助理还好看的,是长大后的小助理。”
白明脸上红晕渐浓,低下头来,“我早就被停职了,估计以后也当不成法官助理了,陆警官,要是你愿意,你、你也可以像以前那样喊我。”
满月升至头顶,光线垂落于地面,它在天上看着如胶似漆的人,听着一泻将出的话,用它的一身皎洁当作鼓掌,献给整座人间舞台。
陆吾深吸一口气,这个称号他叫了十三年,每一次当着白明的面子,下意识地叫出时,他都硬生生地憋了回去,过去的他还是喜欢在背地里叫白明这个昵称,这早已不是一个普通的代号,它被赋予的意义,当然包括那似明似暗的爱意。
“小、小白。”
他犹豫地唤了一声,好像这一切就不是真的,但自己的的确确正握着白明的手,内心的欢喜一涌而出,他终于可以在白明面前毫无顾忌地讲出这个名字,他又激动地多喊了两声,就像他小时候喊那个天真的孩子一样。
“小白,小白!”
手机铃声突然响起,白明没有心思去接,他知道那是父母打来的,他也知道无视是不对的,可他不想管那么多了,他就想任性一回,此刻依偎在陆吾的身边,他真的很快乐。
照片在他的手里不断挥动,映射着耀眼的虹光,相片上的两人在穿越了岁月的长河,以及经纬的鸿沟后,终于重新圆起了破碎的残镜。
这些年来,不论是陆吾为了相逢而所付出的努力,还是白明为了重归而所下定的决心,此刻皆是披星戴月,散发光芒万丈。
冬夜从没这般温暖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