烫伤膏的冰凉触感与指腹的温热形成鲜明对比,喻束小心翼翼地将药膏均匀涂抹在凌榆的手上。
凌榆的手较他的手小些,很软,纤细白嫩,十分好看,这会儿被热水烫出大片红色,任谁看了都难免会心疼。
对于喻束的这份心思,当事人凌榆是全然不知的,他呆呆看着办公室的窗户,雨水击打着树叶发出“沙沙”的细响,风自半开的窗户缝隙吹进来,扬起半面窗帘,沾染上水渍后颜色变得暗沉。
他的脑海中不断回旋着喻束的那句话——“林芊梓,是林茂生的女儿。”
不过是前些日子的事情罢了,凌榆才因为对林茂生的承诺去保护林芊梓,用术法将她的气息藏匿,以免遭恶鬼侵袭。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是因为他吗?因为他将林芊梓的气息隐匿,所以恶鬼才找上了陈晓云,找上沾染了林芊梓气息的陈晓云。
他终于知道了那两只鬼为什么会找上陈晓云。
所以他早前才认为的自作自受,是因为他的举动才发生的吗?
双眸微阖,凌榆想起了那天夜里下车时张所对他说的一句话,他说:“有时候凡事干预过多,或许会适得其反。”
凌榆当时怎么回答来着,他笑着说:“我这不是好心吗?”
张所好像是笑了,过了半响才慢悠悠回答一句,“好心,也是会办坏事的。”
那时候他没放在心上,如今回头看去,却一语成谶。
他保护了一个女孩,但他却因此害了另一个女孩。
凌榆浑身都控制不住的颤抖,眼前全是陈晓云的模样,别人口中的,成绩榜单照片上的以及操场上的。
他几乎不敢去想象,在面临死亡的最后一刻,陈晓云是如何的害怕和疼痛。
蝴蝶效应的强大,让凌榆手足无措,前所未有的愧疚感充斥着他的整颗心,睁眼看向自己颤抖的手,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从某种程度而言,他已经间接性成为了个杀人犯。
他错了,他真的错了。
“砰——”
窗户关闭的响动将凌榆自思绪中抽离,抬头看向喻束,他正目光灼灼的看着他,眉眼间带着严肃和审视。
凌榆对上喻束的视线,慌乱地从椅子上站起,“喻队,药擦好了,我就先走了。”
说罢,凌榆转身离开办公室,走时还被椅子绊了个踉跄。
他没看到,直到他彻底消失在办公室之前,喻束的视线都在他的身上未曾离开半分。
是发生什么了么?指尖放到鼻前,上面还残留着药膏的味道,喻束眸色深沉,暗自思忖。
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喻束发了条短信,收件人是王野。
【将关于林芊梓的所有资料都发给我一份。】
连续两个案件,牵连到一对父女,这仅仅只会是偶然吗?
凌榆刚才的反常喻束全数都看在眼里,这之间必然有着联系,但到底是什么呢……
指尖轻轻敲打着桌面,喻束双眸微促,脑中打量揣摩着自凌榆来到异案所以后所做的一切,但无论如何回想细节,这一切都无法完全推敲,每一处都透着不对劲,但每一处又十分合理。
大脑似一座高端仪器,密集计算着每一分每一毫,齿轮不断转动着,一秒未曾停歇。
“嗡嗡——”桌面上的手机震动几下。
脑海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喻束眸光微黯,再次拿起桌面的手机,拨通电话。
喻束可没忘记312案林茂生认罪前一晚凌榆的消失。
“喂,什么风把喻队吹来了啊,今儿个居然有空给我打电话。”电话那头,余醇丘吊儿郎当的声音响起。
喻束却是没搭理他的揶揄,“余醇丘。”
“嗯?”
“我需要你帮个忙。”
……
雨过天晴。
凌榆跟在喻束身后上了车,他系好安全带,扭头看向喻束,“我们去哪?”
刚刚喻束从办公室里出来便叫他和他一起去出外勤,凌榆这会儿上了车才想起问目的地。
“市一中。”喻束说,“我们要去见见林芊梓。”
听到林芊梓的名字,凌榆身子一僵,他看着喻束,打量着他的神色,他不确定喻束是不是已经看出了什么,不然为什么所里那么多人,可喻束偏偏只叫上了他。
无端的慌张和内心深处对于陈晓云的自责让凌榆对去见林芊梓这件事情很抗拒,他不想去。
“队长……”凌榆面色苍白,“能不能,换个人去。”
喻束挑眉,“为什么?”
“我,我不舒服。”这是个十分蹩脚的借口,但凌榆却找不到其他的理由,他心里乱成一团麻,纠缠在一起,找不到个解开的口子。
“哦?”喻束忽然靠近凌榆,“是吗?”
狭隘的车厢内,喻束与凌榆之间的距离不过两指,太近了,连说话是的气息都会喷洒在对方脸上。
喻束的目光灼灼,语气平淡却全是压迫,咄咄逼人,逼得凌榆快要喘不过气,他往后退一分,喻束便靠近一分,直到他退无可退,锁在副驾驶座位的角落,靠着车门,无处可逃。
凌榆逼着自己不去逃避喻束的视线,他不敢露出半分怯意,生怕只一个动作便会露出端倪,让喻束看出些什么。
喻束的眼神实在是太刺人,像是会将他的全身衣物剥光,让他□□下毫无秘密。
“我没有。”
“没有?”喻束勾唇反问。
喉结微动,唾液因为紧张而不自觉进行吞咽,凌榆觉得他必须得逃离了,眼下的情况实在是太糟糕。
手胡乱在身边摸着,终于触及到某处可以扣动的快关,几乎未经过大脑思考的,车门就那么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之下打开,让靠在车门上的凌榆往后倾倒,他的后背彻底空了。
身子后坠的过程,凌榆闭上了眼睛,他抱着视死如归头破血流的决心任由身体失衡,心中只觉得哪怕今天就是摔死了,也好过喻束这般逼问。
腰间一暖,有人勾着他的腰,将他搂了回去。
睁开眼,凌榆便对上了喻束的眼睛,两人现在的姿势太糟糕了,喻束的手紧紧搂着他的腰肢,他们面对着面,连鼻尖都能相互触碰,像是下一刻就要亲吻,身后的车门开着,可能下一秒就会有经过的同事看到他们现在的模样。
凌榆慌乱推开喻束,他全身燥热,或许是因为些许摔下车心里紧张,又或许……是因为喻束的手,很烫。
“我……”
“真的不去吗?”喻束打断凌榆的话,问。
凌榆对上喻束的视线,心中那点因为自责而产生的逃避心里莫名散去,他不该是这样的,逃避不是办法,面对才是。
“不。”凌榆说,“我去。”
下午五点半,安市一高外正值放学时段的人流高峰期,走读生和出来觅食的住宿生将校门外街道两侧的小摊围得密密麻麻。
喻束和凌榆坐在车内,一直盯着学校大门,生怕错过从里面走出来的林芊梓。
其实他们大可不必在放学时再找林芊梓,只需要给班主任打声招呼,林芊梓便会配合他们调查。但是出于对林芊梓的保护,还是将时间调到了放学后。
学校才出命案,学生时代流言蜚语传播最快,那是苦闷忧愁少年时代唯一的调剂品,很多时候,对于学生来说,其中的是非曲直并不重要,重要的不过是谈论起来是否刺激有趣,为了避免不必要的误会,还是谨慎些好。
毕竟不管怎么说,现下还有很多不确定因素,将女孩与命案牵扯在一起总归不好。
“咚咚咚”驾驶座玻璃被敲响,喻束按下控制钮,将窗户打下来,窗外露出女孩白皙秀气的脸庞,上面带着小心翼翼,看着喻束时的眼睛中还带着几分惊恐不安,她的眼睛红肿,大抵是今天哭泣留下的痕迹。
来人正是林芊梓。
“请问……是喻队长吗?”女孩局促地问道,嘴唇下意识抿了抿,轻声细语的让人心疼
“嗯。”喻束放柔语调,他伸手将后座门打开,“上车吧。”
林芊梓点点头,转身走到后座门旁,走路时姿势有些奇怪。
喻束促狭着眸子盯着她的腿看了几秒,女孩似有所感,扭头看来,喻束不动声色收回视线,露出点笑意。
她是个瘸子。
车门被关上,身后传来林芊梓的说话声,她像是上车才想起解释一般,结结巴巴的道:“喻,喻队长,我们班,班主任她说您找我有事……”
喻束扭头看去,静静听着女孩说话,也不打断。
“能……冒昧问一句,是因为晓云的事吗?”林芊梓话说完,一张脸都涨红。
凌榆和喻束都未曾想过林茂生的女儿会是这样,那个地痞流氓般的父亲,说话三句不离脏字的毒贩,女儿却是连说话都支支吾吾不好意思,十分懂礼貌惹人心疼。
他们并没有偏见,只是诧异。
“嗯。”喻束语调中是刻意放缓的柔和,“只是请你到所里做些简单了解,不用紧张。”
眼前的小姑娘,她秀气干净,说话都不敢大声,某种程度上来说,她的自卑是由内而外散发,这样的孩子很脆弱,让喻束不得不小心对待。
“嗯……”林芊梓没再追问。
凌榆看着她这副模样,心情十分复杂,又有些不忍心,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或许连林芊梓也没有完全保护好,伸手往口袋里掏了掏,想要给颗糖,却是掏了个空,里面什么也没有。
车上三人坐着,却是一路都没人开口说话,连喘息声都带着压抑。凌榆通过后视镜打量着林芊梓,从上车开始,林芊梓就一直垂着眸子,眼睛根本不敢看凌榆和喻束,双手抱着书包,低着头,以一种极度没有安全感的姿势坐着。
路上堵了一会儿,到所里时已经是晚上七点多,林芊梓跟在喻束和凌榆身后,低着头试图将存在感降到最低,一路被带进调解室。
她有些局促地看着眼前的喻束和凌榆,目光中带着害怕,惴惴不安,“我……我……”
“别怕。”喻束走过去,将一张椅子拉开,“我们只是简单聊一聊。”
林芊梓眼眶发红,唇瓣抿着,抱着书包的手捏了捏,分明十分抗拒,却还是顺从的点了点头,“嗯。”
凌榆见此,转身替她倒了杯水。三人落座,喻束和凌榆并排,林芊梓坐在对面,她十分紧张,双手捏着纸杯。
“林芊梓是吗?”喻束一本正经走过场,说。
林芊梓眼中带着几分惊惧,点点头,“嗯。”
“你陈晓云同学是好朋友。”喻束尽量温柔的说,“陈晓云同学于今天上午在学校操场被发现遇害,我们今天请你过来,主要是想对她情况进行简单询问了解。”
林芊梓在听到陈晓云的名字时,情绪很明显产生波动,眼眶不自觉红了一圈,强忍着眼泪点头,“嗯。”
“能简单说一下你和陈晓云同学的关系吗?”
“我……”林芊梓低下头,手放到桌下的双腿上,不安的扣着指节,“我和晓云,因为家庭原因,所以从小就认识,是,是很好的朋友……”
“真的很好……”像是自我肯定,林芊梓又重复一遍。
喻束显然注意到了林芊梓的重复,他看了林芊梓一眼,若有所思。
林芊梓和陈晓云都是单亲家庭,喻束在资料上看到过,但他目前能得到的与家庭相关消息仅来源于书面资料,这当然是不够的。
“陈晓云家庭方面如何?”
说到这时,林芊梓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些什么,声音哽咽起来。
审讯室瞬间安静下来,林芊梓沉默着,焦灼着,在心中犹豫着,看着眼前的喻束和凌榆,像是在思考眼前的人是否值得信任。
但她似乎别无选择。
终于,良久后,她缓缓开口,女孩说话的声音很低,带着少女时代独有的语调,“晓云和我一样是单亲家庭,她的妈妈对她很严格……”
严格。
这其实算是是个中性词,但从林芊梓的语气来看,这个严格,更多该是斟酌之后挑选的贬义占多数。
“陈阿姨几次对晓云很好,但也很不好。”
林芊梓语速很慢,她本就是不开朗的人,不习惯自主开口说话,接下来要说一大段话,总是要酝酿一会儿。
凌榆和喻束也不急,只听着,不打断。
“我们学习不好,总在班里倒数,每次考完试晓云都不敢回家,因为陈阿姨会骂她,有时候甚至会打她。”
“其实晓云已经很努力了,但是她害怕考试,她跟我说,每次考试她都很害怕,连落笔都在抖,眼前的字也看不清楚……”
喻束双眸微促,这是心理压力过大导致的应激性反应。
“我听到过几次陈阿姨骂晓云的话,那些话……”林芊梓说到这顿了顿,像是回忆起那些辱骂的词汇,“很难听。”
大抵是真的很难听,让林芊梓想到都不自觉颤抖,面色苍白。
“我其实不太理解的……”林芊梓有些激动,“我们已经没有了父亲,为什么唯一的母亲却是能说出那样的话,分明这些话是对外人也说不出口的难听,怎么到了自己女儿身上,却那么自然的脱口而出?”
沉重压抑的气氛在审讯室弥漫,眼前的女孩,满目都是不解,甚至带着几分愤恨。
喻束和凌榆没办法回答她的问题,很多东西若非感同身受,是给不出一个准确答案的。
他们只知道,死去的女孩,大抵那林芊梓最好的朋友。
不过……这样激动林芊梓却是让喻束觉得怪异。
“喻警官。”林芊梓叫道,“晓云就是因为这个才会死的。”
她的泪珠自眼眶翻涌而出,在脸上留下一条湿痕,挂在下巴上要落不落,分明是伤心到难以自抑。
喻束正开口想问什么,却又听到林芊梓迅速否认。
“不对。”她摇晃着脑袋,“是我,应该是我害死了晓云……”
“是我害死了她才对。”她哭着说道,“昨天晚上,晓云给我打过电话的,她说让我救救她!!”
说出这句话,林芊梓压抑许久的情绪彻底崩溃,号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