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那是个阳光和煦风清日朗的日子,凌榆一早便前往西山苑,今天是许从林回乡祭祖的日子。
凌榭几天前见了一面后便不见了,也不知是回去了还是如何,凌榆打电话过去问他也不说清楚,只说打理好了一切,今日去见许从林便是。
对于此,凌榭不说,凌榆也不好问,便歇了心思,挂了电话再无交流。
不过说起来,三日前见到李枫的模样倒是奇怪,像是有什么话想说,但每次临到头又憋了回去,最后嘱咐着他万事小心,便再未出现过。
凌榆内心觉着怪异,但又不知从何说起。
西山苑还是那副样子,山里树木郁郁葱葱,鸟叫啼鸣,许家祭祖事宜并未大半,只看到几柱香蜡外便再无其它,十分低调。
凌榆被管家带着去了后院,许从林正坐在凉亭喝茶,小炉子上放着紫砂壶,冒着袅袅白烟,主人家靠在摇椅上,吹着山中凉风,嗅着花香四溢,好不惬意。
“先生,凌家少爷来了。”管家轻声说道。
凌榆看着那人将茶杯放下,一双修长好看的手背上有个红色胎记,他微微侧脸过来,眉宇间清冷疏离,抬眸看着凌榆眼中没什么情感,唇角却是扬起虚假的笑。
“凌少爷,你好啊。”许从林说话的声音却是不如他长相那般清俊,反而沙哑中还带着几分刺耳,他指了指身侧的位置,“坐吧。”
“许先生,你与榭哥一般年纪,叫我一声小榆便好。”凌榆说。
许从林听着,轻笑两声,拿起桌边的白布包着还热腾的茶壶给凌榆倒了杯,“上好的雨前龙井,喝喝看。”
“多谢。”凌榆接过,轻抿上两口,也没往来此次前来的正事,“此次前来,是想要拜托许先生一件事。”
“我知道,凌榭已同我说过。”许从林说,“只是所为何事,他没说清楚,我也不敢贸然答应,你且仔细告诉我,再做回答。”
“理当如此。”凌榆颔首,“许先生可知道牡丹戏院?”
“自然,祖上的产业,虽打小没去过,但却也知道,问这个干什么?”
“我想邀请许先生去牡丹戏院听一出戏。”凌榆说。
回应他的事片刻沉默,许从林眉眼低垂,似是在思忖着什么,直至一阵风吹过,将他的发丝吹乱几许,他才缓缓点头,道:“也未尝不可。”
事情是出乎意料的顺利,凌榆愣了半响才反应过来许从林居然就那么轻易的答应了。
在西山苑留了个便饭,到了下午两人便一同去了牡丹戏院。
“许先生。”凌榆从口袋中掏出瓶眼药水来,递给许从林,“进去之前,你能不能滴两滴眼药水?”
“是怕我看不清?”许从林轻笑着说,但却还是接过了药水,往眼中滴了两滴,“这样大抵是更清楚些。”
凌榆给许从林的符水和给喻束的并不一样,许从林这个效果短暂,不过两个小时左右,这样也以防看到不能看的东西。
两人一路走去,凌榆打量着许从林,到底是觉得转世投胎的人哪怕外貌再如何相像也已经不是同一个了,性格说话还有细节都会大不相同。
“牡丹戏院是许家的祖产,许先生为什么自小都没来看看?”凌榆问道。
“这个,说句实话,没机会,也不喜欢。”
凌榆蹙眉,“不喜欢?”
“嗯。”只听许从林说,“打小时我便不知为何对戏院这种地方很抗拒,哪怕只听到,心头都会没缘由的发疼。”
听着这话,凌榆沉默下来,不再说什么。
牡丹戏院还是那副样子,破败不堪,年久失修,但许从林看着这幕却丝毫没表现出诧异,反而一派淡然,看向坐在戏台上的牡丹,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
戏台上的牡丹在看到许从林的那一刻时眼睛亮了亮,他缓缓爬起身来,目光紧盯着许从林。
凌榆看到他的唇角轻颤了颤,像是想要说些什么,但是最终却是什么也没说,舞动那水袖,兀自唱了起来。
还是拿出《牡丹亭》,没有乐声伴奏,在这空旷寂寥的戏院中,只回旋着那唱腔,是无端说不出的寂寞。
“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院。炷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
“遍青山啼红了杜鹃,那荼蘼外烟丝醉软……”
“倒不如兴尽回家闲过遣……”
“……”
最后一句唱词落下,这满园哀愁是言语不明,牡丹坐在那戏台上,看着许从林,许久许久。
“啪啪啪——”
掌声响起,许从林站起身来,缓缓走至牡丹身前,朝他伸出一只手,“我从未曾听过戏,但却觉得你唱得很好。”
牡丹听着这话,呆呆盯着许从林,目光最终落到那手上,却没有顺着许从林的手站起来,只自顾撑着地站起。
“为何不听戏了?”牡丹问。
这话他人听不出什么来,凌榆却是知道的,为何不听戏了,而非为何没听过戏,不听戏了和没听过戏是不一样的,一个是听过,一个是没听过。
于牡丹而言,眼前的许从林,是他的许少爷,那个初见便救他,再见给了他十两银子,告诉世人他是富贵花而不是戏子的许少爷。
“我不喜欢听戏。”许从林说。
有什么东西好像破碎了,凌榆看到牡丹的眸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去,他闭上眼,有些不忍心去看。
“原是如此。”
“许公子。”牡丹看着许从林扬起个笑,“多谢今日捧场,可否移步让我与凌公子小谈两句?”
“自然。”许从林点头道,随即转身离去。
戏院只剩下牡丹和凌榆两人。
“莫要难过。”凌榆看着牡丹,半响只干巴巴说出这句。
牡丹却是笑着摇摇头,他脸上的油彩遮住他的神色,让人看不透情绪,可眼中却是伤透了。
原来早前那日日来寻他听戏的良人已然不喜欢听戏,亦是忘了他。
他等了他近百年得了这般结果……
“甚好。”牡丹说。
如此甚好,至少,他便不再挂念他。
百年了,他早也累了,那日日等待他来听戏的日子,害怕无人给他唱戏的日子,终是为了那么一句不喜听戏,做了个了断。
“凌公子,我该是到了要离开的时候了。”牡丹说,“我等不了十年了,你可有法子,送我离开?”
遗憾了却,那便是离开之时。
“我有。”
魂骨摇晃发出响声,一声有一声,似那缥缈中的一声声呼唤,光照亮了前路,黄泉道现,牡丹踏进前,转头对凌榆说了一句话。
“来生,我便不要再遇到他了。”
他爱他,但近百年的等待太孤寂,他不想再有下一个百年了。
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
君既不知我,何必要相识?
随着牡丹的离开,这满园似是更凄凉了。
离开牡丹戏院,许从林在门外等着,他与凌榆一同回去,路上,凌榆终是未忍住询问,“既然不喜欢听戏,许先生今日又为什么答应呢?”
“为什么?”许从林面色讳莫如深,“大抵是好奇吧。”
凌榆看着这般的他,心中依然有着疑虑,但却也不问了。
西山苑。
许从林回来后便直奔书房,他拉开抽屉,那抽屉里藏着封信。
这封信,是他幼时捡到的。
他想起那日午后,分明那般打扫卫生,这信也未曾有人找到,可他不过路过长廊,便就那么落在了他面前。
或许这便是冥冥中注定的缘分。
信纸已经发黄发脆,捏在手中都岌岌可危,上面只简单写了一句话。
【待凯旋之时,接牡丹回家,种上漫山桃花,与他终老。】
那时的许从林不知道牡丹是谁,但却因为这句话莫名其妙开始种起了桃花。
这些年他还做了许多梦,他看到自己坐在戏台下,有人在戏台上唱戏,那个人每一步都踏在他的心上,却是看不清他的脸。
幼时知道牡丹戏院,他去过的,只是去了,便心痛难忍,再未去过。
渐渐的许从林意识到,他梦中听戏的地方是牡丹戏院,台上的人,就是那封信上写的牡丹。
垂眸看向自己的手,那块胎记很小,但掌背掌心均是有的,听闻说,他的爷爷死去时,尸首上便是这般,掌心被枪击穿,喉咙被毒哑。
或许他就是他的爷爷。
许从林是听闻过凌家的情况的,所以在滴入眼药水的时候才会那么豁达,他看到了他日日夜夜梦到的牡丹,原来那就是牡丹,他居然还在等。
也说不清是妒忌还是如何,他说出了不喜欢听戏这句话,可他怎么会不喜欢……
身旁的录音机转动起来,一曲《牡丹亭》响起。
他最喜欢听戏了。
……
回到家时的凌榆心中还被牡丹的情绪牵绕着,他愁眉苦脸,便全数落到了喻束眼中。
“今天带许从林去戏院,发生什么了?”喻束问。
“牡丹离开了。”凌榆垂眸说道。
“这是好事啊。”喻束拉开椅子坐到凌榆身边。
凌榆扭头看向喻束,“是好事,但我确实更难过的。”
“怎么说?”喻束问。
怎么说?该是怎么说呢?
说牡丹为情所困最终等了百年却是一场空,那太残忍了,凌榆说不出口。
他叹了口气,摇摇头,“没事。”
情与爱,本就是人生所不能探讨之事。
凌榆想到这,眼眶竟不由发热起来,他看着眼前的喻束,视线逐渐模糊。
“喻束。”他轻声叫道。
“嗯?”
“你抱抱我吧。”凌榆沙哑着声说。
他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此时此刻,特别想要一个人抱抱他。
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