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乱
清晨5点,城市开始醒过来,守夜的人一宿未眠。许漾和小柳在灵堂陪师母说话,陆诜师兄弟几人抽了满地的烟头。
外面突然传来几声清晰的乌啼,现在城里已经很难听得到乌鸦的叫声了,它们的地盘不断被人类挤压剥削,只在落后的农村和深山老林里才有容身之处。乌鸦多被认为是报丧鸟,“哇-哇-”的叫声里似乎饱含着哀情,敲打在听者的心头。
外面传来皮鞋的“踢踏”声,陆诜一抬眼,是老师的同事来送他最后一程,他们年龄不一,有的年逾古稀,有的刚过而立之年,都穿着低调暗沉,手拿一朵明亮的菊花。没人寒暄,只是相互颔首算是打了招呼。
有位老教授和老师共事四十余年,见到老友棺椁不禁悲从中来,只能由旁人搀扶着悼念。彭嘉月坐在一边茫然地看着这一切,有两位女士本想过来打个招呼安慰几句,可看到她这样又转头拭泪,仓皇地走了。
接着来悼念的人络绎不绝,有学校领导,有学生,有亲友,有以前的病人和家属……黄色和白的菊花堆得老高,大厅周围摆满了花圈,上面写着表示悼念和尊敬的挽联。
一个看着十来岁的男孩儿由他妈妈牵着进来,他看着和普通的孩子不大一样,盯着自己的左手,手指慢慢弯曲,又松开,不断重复,像是在数数。她妈妈轻轻抚着他的后脑勺,“乖宝,跪下给爷爷磕个头。”
男孩儿像是没听见一样,继续数着指头。
他妈妈擦了擦眼角,自己放下菊花,在软垫上跪下叩了几个头。起身的时候男孩终于抬眼,看到一幅黑白相片,叫道:“医生爷爷。”声音有些含糊,像是嘴里喊着东西。
他妈妈说:“对,是医生爷爷。”
男孩儿执拗地指着照片,又喊了一声。
后面悼念的队伍排着长队,他妈妈抱歉地微微欠身,哄道:“好了,我们走吧。”
男孩儿不动,他妈妈有些着急,用力拽了拽,男孩儿有些生气,大声喊了一句“医生爷爷!”手执拗地指着照片,大厅里的人都好奇地看过来,男孩儿的妈妈脸微微变红,她不知道孩子的诉求,也不知道怎么哄好他。
陆诜看了会儿后走上前去,问:“他以前见到老师时有固定做什么事吗?”
男孩儿妈妈回忆片刻,说:“每次潘教授都会给他一颗水果糖。”
陆诜说:“您在这里稍等,我马上回来。”
他刚转身,眼前多了一颗糖,许漾说:“之前装兜里的,都搞忘了。”悼念大厅里空调开得很低,许漾穿着外套。
陆诜轻轻捏了捏他手指,拿走了那颗糖。放在手心,伸到男孩儿面前,他看了陆诜一会儿,拿起糖放进自己裤兜里,还拍了拍,又开始盯着自己左手数数。
男孩儿妈妈松了口气,向陆诜道谢,“他才9个月的时候就被诊断出自闭症,以前太生气了会有攻击行为,在潘教授的帮助下改善了很多……”她哽咽了一下,“没想到…… ”
陆诜垂眸看着依旧在数数的男孩儿,自闭症又叫孤独症,他们的世界和其他人的世界并不共通,孤独地生活在只有自己的星球,对外界环境没有或少有感知。可能他的星球上也有猴面包树和玫瑰花,但是除了他以外的任何人都无法得知,因为他不会分享,或者说不知道分享。
“长期坚持治疗和耐心陪伴会有改善。”陆诜淡淡地说。
男孩儿妈妈红着眼睛,“上哪儿再去找潘教授这么耐心的医生啊,以前的医生都只会开片子,给药,多问两句都会不满……”
陆诜看向老师的遗像,他还记得老师讲过,人心这片原始森林至今还是无人之境,连心的主人都对它一无所知。好在我们心理学家已经走到了森林的边缘,假以时日我们可能会找到一条通往这片森林的道路,到时许多心理疾病的难题可能就引刃而解了。
陆诜从西服兜里拿出一张名片递给她,“你要是找不到合适的医生就联系我,我可以给你介绍。”
男孩儿的妈妈连连道谢。
陆诜看着一大一小离开的背影,心里感情复杂,一方面因为老师的死对患者产生了一些抵触情绪,他知道不应该,可还是控制不住地迁怒,一方面又觉得这样做对不起老师多年的教导,更枉费老师一片心血。
宫铭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他身边,怅然道:“我不想干这行了。”
陆诜顿了下,说:“去老师前面讲!”
宫铭苦笑,在场的几个学生恐怕没人敢在老师前面说不想干了,老头子非得从棺材里跳出来打人,费尽心血培养你们容易吗?老师自己没孩子,是把他们当作自己的孩子在教。
诺大的悼念厅,时而传来啜泣声,师母安静地坐在一旁看着,似乎这一切都与她无关。
宫铭小声说:“要不要让师母去休息一下?”她现在精神混乱,只能打一针镇定了。
陆诜想了想摇摇头,“让她陪着老师吧。”
这时一个人和陆诜擦肩而过,他像是几天没睡觉,眼下黑眼圈都快赶上熊猫了。他很瘦,衣服空荡荡的,里面像是一副骨架。陆诜心想,又是一个病人。
他没再关注,和宫铭站在边上小声说话。一声尖叫打破庄重的氛围,陆诜抬眸看去,刚刚那个人倒在一片血泊里,师母像是被吓到抽了一下就晕过去了,好在许漾眼疾手快,及时拦住才没摔在地上。
陆诜大声喊:“打120!”边扯过一条毛巾压在伤者脖子上,一眨眼,雪白的毛巾就被染成了红色。伤者嘴里也在吐血,发出风箱一样的声音,抽搐了几下就没知觉了。手上紧握的美工刀滑落到地上。
现场乱成一片,尖叫声,哭声,打电话的声音,跑动的声音,陆诜脑内一片空茫,为什么……
急救人员赶到,陆诜起来的时候腿麻踉跄了一下,他看着急救人员蹲在地上检查心跳,脉搏和瞳孔,最后站起来摇头,“报警吧!”
陆诜闭了闭眼,为什么?
现场照片不知道被谁发到了网上,还开始了看图说话——知名心理学教授被精神病人连砍13刀死亡,抑郁症患者因此受刺激在教授追悼会自杀。网友们纷纷评论,有悼念的,有骂精神病的,有列举潘教授的功绩的……
最后陆诜和宫铭去派出所说明情况,许漾和小柳送师母去医院。
临别前,许漾说:“别怕,我在呢,师母情况好转了我就来这里守着。”
道谢太见外,陆诜轻声说:“辛苦了。”
……
派出所。
宫铭了解一些内情,“死者叫郝意,是我老师的病人。几年前,因一起车祸他同时失去了父母、爱人和孩子,之后患有严重的创伤后遗症和重度抑郁症,多次自杀未遂,在老师的帮助下病情有所稳定。他没有家人,所以老师对他比较关照,这次老师……对他打击很大,对重度抑郁症患者来说,即使没有外在压力都很可能会自杀。”更别说还有这么大个诱因了。
刑警问:“他当时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
陆诜回答:“他当时精神状态很差,黑眼圈很重,说明长期失眠,身体瘦弱脸色发黄,说明长期作息不规律,可能已经出现了饮食障碍……”
“饮食障碍?”
“就是没有食欲,或者有饥饿感却难以进食,进食后呕吐等等。”陆诜解释。
刑警点头道谢,又问:“是你们联系的他吗?”
陆诜看向宫铭,宫铭皱眉想了想,“老师死后师母情绪不稳定,所以讣告是由校方发的,名单是后勤和我们几个确定的,主要就是亲友同事还有学生,没通知病人。不过今天来悼念的病人和家属不少,应该是从其他途径了解的消息。”
“那行,情况我们大概了解了,后续有结果了再联系你们。”
下午,“送心灵医生潘教授最后一程”突然上了热搜,来自四面八方的陌生人前来悼念,他们之前从未见过潘教授,也不了解心理医生,但是他们所有人都知道我们又失去一位优秀负责的心理医生。他们井然有序,自主排好队,献上一朵花,鞠三次躬,然后又安静地离开。
还有很多人去了校门口献花,人行道上摆满了各色鲜花,每个人都低声说一句“潘教授,一路走好。”
陆诜当然觉得老师值得如此礼遇,但是他心里暗暗担忧,总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
果然,第二天网络风向突变,网友联名申请将凶手判处死刑,“精神病不是逃脱罪责的借口”,“精神病犯罪也要承担刑事责任”的观点铺天盖地,还有很多攻击性的言论,什么“精神病去死”,“精神病没有活着的价值”等等。
陆诜疲惫地揉了揉眉头,许漾给他端来一杯咖啡,站在身后帮他揉肩,“歇歇。”
陆诜叹气,“网上风向不太对。”
许漾说:“放心吧,我已经找人在查了。”
“我总觉得要出事。”陆诜说。
“根据呢?”许漾问。
陆诜缓缓摇头,“就是感觉。”说完他又笑了笑,“可能是这几天没睡好吧。”
许漾说:“有怀疑我们就去查。”
陆诜肩膀动了动,笑道:“随便一个感觉就去查啊?”
“有什么不可以?”许漾说。
陆诜握住他的手,“谢谢!”
许漾从身后抱着他,“怎么这么客气?”
“不是客气,是感恩,还好有你陪着我。”陆诜叹息般说道。他没说场面话,他和父母缘分淡薄,从小亲近的人只有外公外婆和教他功夫的师父,后来又多了老师和师母,这几个人比父母还要亲。
“没事,我会一直陪着你。”许漾半是安慰半是承诺道。
两人静静地抱了会儿,许漾说:“那我们明天去见见凶手吧!”
陆诜点头。
可惜不凑巧,当地刑侦大队申请了精神鉴定,陆诜见到了心理学界的权威谷教授。
“来啦?你放心,我们几个老头子负责,肯定不会出岔子。”谷教授如此说。
“谷教授,您的初步判断呢?”陆诜问,“他出院时病情已经得到控制,怎么会突然又发疯。”
谷教授神色平静,目光深邃,他拍拍陆诜的肩膀,“小陆啊,你是老潘的得意门生,你应该很清楚,我们连精神疾病的原因都没弄清楚,又如何预料其发展呢?我们现有的知识全是基于统计学啊。”
陆诜握紧双拳,逼着自己冷静,“对不起,我……”
“我知道,我知道。”谷教授没让他说完,他包容地看着陆诜,说,“你放心,要经历医学和心理学双重鉴定,绝对不会允许他装疯卖傻逃避刑罚的。”
陆诜郑重道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