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张队从生死边缘被救回来的两周后,他的母亲——万伯母,终于决定拔掉呼吸机让他走。
得知张队头部中枪在医院抢救的时候,我正和妻子商量孩子满月酒的酒席菜单。以前在刑侦队的同事打来电话,支吾了半天才说出这件事。
我和妻子说明情况之后赶到医院。
手术还在继续,我听着和他一起执行任务的同事讲述当时的情况,站在这些人的最外面,祈祷手术能够顺利。
“你来了。”人堆里的小纯看见我,走了过来。
我想我此时的表情肯定不算好看,所以他看着我的目光里才透出了担心。
“张队情况怎么样?”
“已经进去八个小时了。”
要说我一点都不担心难过,必然是假的。张队是我这辈子第一个喜欢的男人,也是最后一个,这种特殊情况产生出的特殊感情,即便我现在已经结婚生子,却依然……无法彻底忘记。
偶尔,真的是很偶尔,我还会梦见他,即便醒来之后,我仿佛仍然还置身梦中反而觉得当下不够真实。
如果可以,我希望现在也只是我的一个梦。
刑侦队其他人也来了,都是曾经和张队一起工作过的人。他们朝我和小纯走来,大致问了下情况就没再说话。
走廊上变得很安静,除了走出去抽烟又走回来的人留下的脚步声,就几乎没有别的声音了。不少人已经回家,留下来的也都是几个和张队关系特别近的人,我算一个。
“你先回去吧,你老婆还在坐月子,别让她担心。”小纯对我说。
“我和她说过了,她知道的。”
她知道关于我的一切,也愿意接受我的一切,包括当年我对张队那段本不应该存在的感情。
方队长和陈队他们都看着我,而我却不太敢和他们对视,只得低下头去假装没看见。
直到现在,我仍为当年自己的自以为是感到羞愧。我大言不惭地说出要做顾合一辈子的替代品,自以为,只要能让张队接受,总有一天他会看见我的存在,会喜欢我。
可最后,我还是从心里只有顾合的张队面前落荒而逃了。
张队的母亲在叶子姐的搀扶下走过来。那双眼睛很明显已经不知道哭过多少回,就连她的胸襟也都还留着泪水的印记。
她走到我面前突然愣住,拽着我的袖子哭着问我:“小合,你是来带张数走的吗?你就不肯……让他再陪陪我?你要让我再经历一次白发人送黑发人吗?小合……小合……”
叶子姐立刻帮我解释:“万阿姨,他不是小合哥,他不是来带走大数哥的。”
“真的……不是?”万伯母依旧带着惊慌的表情。
“我叫许恩,是张队……以前带的徒弟。”我顿了顿,接着说,“我不是顾合。”
虽然曾经,我无比希望自己就是顾合。
手术成功了,可是张队也变成了必须依靠呼吸机才能活着的状态。
即便是现在这样,都足以算得上是奇迹。
我多希望奇迹能再多一点,可以让张队醒过来,哪怕,是拿我剩下的寿命和他平分。
可是,用呼吸机维持的生命太贵,或许,等不到奇迹降临的那天。
许多人都表示了自己的一点心意,我也拿出了结婚时张队送的那一万块钱的红包,再加上我自己的一些存款,交给了万伯母。
她一开始不肯收,直到我豁出脸皮告诉她自己过去那些恬不知耻的感情,她才在惊讶之后,收下了那些钱。
她没有责备我,没有鄙夷我,这让我逃避了四年的心终于释怀了许多。
“喜欢同性不丢人。”她握着我的手对我说,“谢谢你喜欢过张数。”
不争气的我,当着张队母亲的面,哭了。
如果让张队看见,他又得骂我爱哭。
万伯母用与我妻子光滑的手截然不同的手心帮我抹着眼泪:“好孩子,你要好好的,千万别学他们两个。”
我只能点头,拼命点头。
万伯母是个温暖的人,当年张队与顾合在一起的时候,应该也充分体会到了这份温暖吧。
听说,顾合认了万伯母当干妈。
我能不能……也为这位伟大的母亲做些什么呢?
可是我不敢提,我怕我又一次只是感动了自己。
张队,你现在心里面想着的,是不是只剩下顾合了?
如果你看见万伯母现在的样子,是不是就能更加爱惜自己一点?
张队醒不过来了,这是医生对他下的最终结论。奇迹……终于还是没能来到我身边,即便这段时间我每天都向神佛许愿。
大概,是因为已经选择了别人的我,再也无法用自己的心去感动谁了吧。
而万伯母在知道这个消息的第二天,决定拔管。
我不敢去想她做这个决定时用了多大的心力,当我第二天在重症监护室外见到她的时候,她真的老了很多。原来我一直以为那些话语里的“变苍老”只是某种为了传达心境的形容,可看到她我才知道,人真的会突然变老。
医生给了她一张同意书和免责申明,她抓住这两页纸的手一直在抖,一直,一直。
陈队和叶子姐在旁边扶着她,她却反过来握了握他们的手,安慰他们,然后问医生要来笔,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张队,你开心吗?心里只有顾合的你,看见现在这一切,开心吗?
我知道自己没有资格代替谁指责你。
可是啊……可是啊……我们所有爱你的人,都在为你伤心啊。
很多人都来了,大家都想最后送张队一程。
病房里只有呼吸机和监护仪运作的声音,我们围在张队的病床前看着头上缠满纱布的他。
这样的他,和我记忆中的样子完全不一样。那个除了感情什么都能完美解决的张队,不苟言笑的张队,不该是这个样子。
“这下,终于如你愿了……”万伯母握着还有温度的张队的手,“混小子,你就盼着这一天呢吧。让我失去一个儿子不够,还想再让我失去一个。你滚吧,我也指望不上你了,回头我就把你房子卖了拿着钱去养老院。你滚吧……滚吧……”
医生站在旁边,脸上尽是担心:“你确定不需要别的亲属来帮忙吗?”
万伯母抹了把眼泪:“没别的人了。”
我内心几经挣扎后,终于在她伸出颤颤巍巍的手握住呼吸管的时候忍不住开口:“要不,让我来吧。”
所有人都转头看着我,这个再次说出了恬不知耻的话的我。
“可不可以让我来拔,我想亲自送张队走。”
嘲笑我吧,唾弃我吧,反正我就是个厚颜无耻的小丑。那么就让小丑,最后再为你们献上一次滑稽的表演吧。
医生有些迟疑地看向万伯母:“不是亲属的话……”
万伯母转头看着我,看着我,收回了手:“让他来吧,张数也会高兴的。”
我走上前替换了万伯母的位置站在病床边上,左手抓住了那只我曾费尽心神也无法抓住的手,右手握住了呼吸管。
医生在旁边指导着,我听从他的话只是稍稍一提,呼吸管便缓缓地,一点一点地,被我拔了出来。我一边哭着一边将拔出的管子交给医生,抓住张队的那只手却不听使唤似的,怎么也不肯松开。
为什么现在,张队不肯再骂我一句爱哭鬼了呢?
哪怕只要一句……我或许就……能放下了啊……
护士停了所有药物,取下了输液的针。我依然站在病床边,抬着结束了张队生命的那只手挡住眼睛不停地哭。
我手里攥着的那只手,轻轻地,弱弱地,握了我一下。
我再次忍不住,哭出声来。
张队,你是在怪我又一次妄想替代你重要的人吗?还是在嫌弃我抓着你不放呢?
我不想放啊,终于……我终于才握住了你的手,又怎么舍得放呢。让我再抓着你一会儿吧,再一会儿,我就放你去找顾合。
别嫌弃我,别厌恶我,我只是……还有一点舍不得你……还有一点……喜欢你……
监护仪发出令人绝望的长音。医生摸着张队的颈动脉,看看手表和墙上的时钟,宣告了他的死亡时间。
张队走了。
我忽然理解了张队失去顾合之后的感受,因为我也……经历了和他相同的事……
看吧,我好不容易才抓住的手,才几分钟而已,就不得不放开了。
顾合,如果你是我,面对这样的张队,面对这样的局面,会坦然接受吗?
可是……可是……我并不希望他变成这样……
我果然,成不了你……
笑吧,笑啊,小丑刚刚,完成了全部表演即将谢幕。
同事们都没有嘲笑我,就算有人察觉到我的反常,小纯也会帮我解释,徒弟这个身份再一次成为我的借口。
张队的后事方队长他们其实早就瞒着万伯母在着手准备了,这才在张队死后立刻将他送去了殡仪馆,进行遗容整理,放在透明棺材里等着被人哀悼。
之前在茶馆和海洋馆见过的那个戴眼镜的男人也来了,还有茶馆的两个老板,以及,另外两个我不认识的男人。但是他们看见我时眼里的惊讶,让我立刻明白过来,他们也都认识顾合。
“眼下这情景真是好笑。”其中一个男人兀自苦笑了下,“十一年前是张数站在顾合棺材前,现在……”
他没再继续往下说,而我却能猜到后半句话是什么。
现在是“顾合”站在张数的棺材前。
“他是张数的徒弟。”戴眼镜的男人向他们介绍我。
“许恩,我叫许恩。”我说。
茶馆的一个老板点点头:“想起来了,曾经跟着张数来茶馆的那个。”
我想笑,却笑不出来。那次,是我在顾合墓前发过脾气之后,被张队给强行带去的。正巧两个老板也在,很好心地为我们准备了一间包房,让我在里头哭了个够。
“为张数哭了好几个小时的人。”他又说,“你们后来怎么了?”
“我调职了。”我觉得有些尴尬,又有些……难以启齿,“我受不了被张队当作顾合,所以就跑了。我本来以为他会喜欢我,但现实是我太小看他们之间的感情了,张队之所以对我好,也是因为顾合。”
两个老板似乎有些惊讶,就连戴眼镜的男人也是。这有什么好惊讶的呢,胆小又自私的我,除了从张队身边逃走还能怎么办?
“你没意识到?”茶馆的另一个老板开口说,“张数他其实……”
“花老板。”戴眼镜的男人拽了他一下,摇摇头。
我不明白他这个举动的意思,更不明白还有什么是我没能意识到的。张数他其实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还是张数他其实早就希望我走了?
“张队怎么了?”我问。
无论是什么,现在的我都能承受。
“老公?”
他们正想说什么,我的妻子就从门外探进来一个脑袋往里环视了一圈,见我在,才走了进来。
“你结婚了?”茶馆的老板问。
我向妻子伸出手,牵着她,对他们介绍:“是,这是我妻子,家里还有个孩子,刚满月。”
茶馆的老板愣了愣,又笑起来:“祝福你,看见你过得好,张数也就能放心走了。他其实希望你能找到自己的幸福。”
我想,不管我过得好不好,张队都不会不放心的。
他心里,除了顾合从来都容不下第二个人,容不下我。
今天的天气很奇怪,一开始下起了大雨,像是在哀悼张队的离世,可现在又彻底放晴,天空万里无云的,蓝得几乎让人不敢抬头。偏偏这时候出现了两道紧紧相依的彩虹,底下浓墨重彩的一道,顶上清浅淡然的一道。就像是张队和顾合,一个目视我们幸福地笑着,一个低着头,微微笑着。
张队的骨灰被安葬在顾合旁边,他们的双人墓里。那半边被黑色胶带贴住的名字和照片,终于露了出来。
他们两个的照片并排在一起,就像……就像结婚照一般。
我曾经对这个墓嫉妒得要死,丑恶的我,曾经卑劣得想将顾合的墓藏起来,让张队永远都找不到。
现在回想起来,才觉得当年的自己有多可笑。即使藏得再深,张队也一定会找到他,他们之间,不就是这样的吗。
“我们以后可以一起来看他们。”妻子牵着我的手小声说,“还有我和孩子在呢。”
我抬手揉了揉她的脑袋:“以后再说吧。”
“你可以怀念张队,可以思念他,也可以瞒着我继续悄悄喜欢他。但是你不可以忘记站在你身边的人是我,从今往后,只能是我。”
“谢谢你,老婆。”
我一定是用光了这辈子所有好运,才会遇见她。
张队,我没事的,万伯母也不会有事的,我们大家会帮你照顾她。你就,放心去找顾合吧。
我也不会,再为你哭了。
这是,发生在我与张队之间,以及张队与顾合之间的故事,是我将会永远深埋心底,不再去触碰的故事。
张队,你现在见到顾合了吗?你们是不是正紧紧拥抱着彼此,因久别重逢而狂喜不已?
我只是……有一点点难过,却又不禁,为你们感到高兴。
张队,谢谢你曾出现在我生命里,教会了我最重要的事。
愿你们,愿我们,都不会再失去最重要的人。
最后的最后,就让我来代替他们两人说出这句话吧。
……
我会好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