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当时我去陪他就好了。
我不止一次这样想。这十年来的每个日夜，我总能清晰回忆起那天早上，他趴在草坪上的模样，即便心中刻意回避过许多次，却总是在不经意间就想起了那个画面。
我明明想记住关于他更美好的时候。可是除了他死时的样子，笑着的他，哭着的他，撒娇的他，都在慢慢变得模糊。
现在，我只能依靠留下的这些寥寥无几的照片去缅怀，去思念，去拼命寻找他留在我心里的那些美好。
顾合，你看，我这不就在一点一点忘记你了吗。是不是再过十年，我就再也想不起你刘海的长度，想不起你鼻梁有多高，想不起你双手有多温暖？是不是再过十年，我甚至都不会记得自己对你怦然心动的感觉？
就连……曾以为这一生再也清透不起来的心，也在四年前喜欢上了别人。我还以为，自己对你的爱早已胜过世上所有。
多可笑啊，原来我信誓旦旦的一生一世，最终还是输给了时间。
对不起……
这样的我，一定让你失望透了……
对不起……
韩松青出狱了，说实话，我没想到自己竟然会提出要带他去海洋馆，当这句话说出口的时候，我和坐在对面的他一样惊讶。
海洋馆是在顾合死后第三年建成的，我想顾合一定会很喜欢，我曾经无数次幻想过和他在这里手牵手仰头看着游来游去的鱼。
第一次来的时候，站在我身边的是许恩——长得非常非常像顾合的人。这是我直到他表白之前对他下的定义。
当我和他置身于这样虚假的海底时，我也做了一场虚假的梦。
梦里的我还是我，可顾合却不是顾合。
我们随时都能潜入海底了，可他却走了。
“不好意思，路上堵车。”韩松青匆忙地大步走过来。
我抬头看看他，将手里刚抽了一半的烟掐灭在垃圾桶上，收回了烟盒:“没事，我也刚到一会儿。”
“我去买票。”他边伸手进怀里掏钱包边往售票口走。
“我买了。”我叫住韩松青，在他回过头来时扬扬手里的票。
“那走吧。”
我递了一张票给他。
这里到处都是带小孩的家庭，或是约会的小情侣，我们两个相互之间保持着距离的大男人在这样的氛围下显得尤为突兀，却又毫不起眼。
“你是觉得和我来这里，就像是我们带着吴以和顾合来四人约会是吗？”韩松青仰头看着从头顶缓缓游过的魔鬼鱼，语气中没有太多起伏。
我转头看了他一眼，我想大概他也和我想的一样，所以才能看穿我的想法。
“嗯。”
韩松青笑了下:“我一直想和他去坐摩天轮，下周你陪我去吧。”
“好。”
说起来，我还没同顾合去过游乐园，没去过书店，没看过电影，没逛过艺术展，没听过音乐会，没爬过山……我总以为我们还有几十年的时间可以慢慢去做这些事。
三个月，像一瞬间那么短，却又长过了我这一生，徒劳无获的一生。
有时我不禁会想，人活着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努力让自己变得更好？努力让自己的生活幸福一点？
可若是，自己再也不会变得更好了，生活再也不会幸福一点了，那活着，又是为了什么？
“这里真适合约会。”走在前面的韩松青说，“前面好像还有企鹅馆。”
我跟在他身后，时不时停下来看着玻璃后面的鱼，这时候走在前面的韩松青就会走回来，站在我旁边跟着一起看。我们全程没什么交流，但我却能猜到他心里在想什么，大概他也和我一样。
似乎是相似的经历让我们生出了相似的心境，才有了这样奇怪的默契。
说来有些好笑，我竟与顾合发小的恋人，因为痛失所爱而产生了本来不可能会有的共鸣。
顾合，你说，是不是好笑得让人无奈？
企鹅排好队摇摇摆摆地从人造冰山上走过，最前头那只跳下去，在水里穿梭一游奔向队尾，又爬上冰山继续排着。
我觉得自己或多或少和这些企鹅有些相似，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仅靠着过去那些须臾之间的美好支撑着早已没有太多意义的未来。
可是为了别人又不得不继续的未来。
旁边走来一男一女，女人很兴奋地趴在玻璃上将脸贴了上去，可男人的声音听上去却有些尴尬。
“张队。”
我闻声转头，看见了一对十指相扣的恋人，愣了愣。
是许恩。
就是那个四年前我曾花心喜欢过的人，真的，喜欢过。
他在离开的三年后又再次回来了，看起来成熟许多，头发也剪短不少，显得很干练。但是他身上那份真挚的气息依然还在，扑面而来，依然让我有些难以适应。
看着他的笑我不禁再次这样想——顾合，为什么回来的不是你？
“这是我以前在刑侦的师父。”许恩向她介绍我，随后又向我介绍她，“这是我的未婚妻，我们下个月结婚。”
我的目光落在他们紧紧牵着的双手上，又移向女方微微隆起的小腹。
女人摇了摇许恩的手，抬起头像是在提醒他什么。她大概是希望我也能去参加他们的婚礼，见证一对幸福的新人步入殿堂的那一刻。
“下个月几号？”我问。
许恩迟疑了小半天才说：“二十号。如果你不忙的话……就来参加我们的婚礼吧。”
我点点头：“一定，地址记得发给我。”
“没问题。”许恩笑着说。
他还是……那么像顾合。
“许恩。”我向他伸出手，笑起来，“恭喜。”
他愣了愣，握住我的手：“谢谢你，张队。”
他的手心有微微细汗，我还来不及再多感受片刻，他就立刻收回手。我也只好，将手收回来，轻轻捏成拳。
许恩看了看我身旁的韩松青：“那我们就先走了，你们慢慢逛。”
一直没开口的韩松青看着他们的背影：“至少三个月了。”
我知道他指的是女方肚子的月份，那里面正在孕育着一个新的生命，许恩的生命。
一定会是个很可爱的孩子。
许恩结婚这天，我收拾干净邋遢的自己，带上给他准备好的红包前往酒店。
他们的婚纱照从酒店大门一直摆到了宴会厅的门口，我看着每一张上面的他们的表情，也不由得从心底祝福。
照片上的他们笑得很无比幸福。当年许恩对我的喜欢，大概已经没有了，我不知道是该难过还是开心。不过，无论是什么样的心情，我想我都是没有资格去拥有的。
看见我的到来许恩又惊又喜，他特意从伴郎手里接过喜烟迎上来，脸上笑意盎然：“里面左手边随便坐，有我们的同事，小纯也在。”
我从怀里拿出有些沉的红包递给他，顺手拿过烟：“我不进去了，今天就是专门过来看看你和新娘子。”
新娘也走过来塞了一把喜糖给我：“张队吃喜糖。”
“谢谢。”
“我该去换衣服了。”新娘歉意地对我笑笑，抱起裙摆准备上楼换礼服。
许恩看着她的背影叮嘱着：“小心台阶别摔了。”
“知道了。”她高声回应。
他转过头来见我在看他，就不自然地摸着鼻子：“她老是冒冒失失的，都快当妈了还跟个小孩儿似的。”
“我先走了，再次祝你新婚快乐。”
“谢谢。张队，我也希望你能快乐。”
快乐也好，悲伤也好，都在顾合死的时候全都被带走了。
我一边往外走，一边拆开一颗糖放进嘴里。
很甜，希望他们今后的生活也如我嘴里这颗糖一样，甜蜜美满。
我没地方可去，于是开车来到公墓，买了束花放在顾合的墓前。上次来时放的花和冬叶粑都已经被工作人员收走，只剩了些掉在香炉里的灰还在。
我直接坐在墓边上，贴着顾合的棺椁：“你猜我今天做什么去了？你一定想不到。”
我想象着他就坐在我身边，转头对他笑：“许恩结婚了，我去给他送了份子钱。你还记得许恩吗？就是当年……跑到这里来哭的那小子。他快当爸爸了，当年那个跟小孩儿似的许恩……要当爸爸了……”
“如果我们有孩子，该怎么称呼我们两个？”
我们……又怎么会有孩子呢。
我将头埋进手臂里，心里止不住地泛着酸。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顾合，怕他伤心，也想着就算当时不行，或者再过段时间就可以了呢。
“我妈帮着找过能让我们领养孩子的地方，但都被拒绝了。是不是那时候，老天就在暗示我会带走你？”
时间，真的过得好慢啊。
顾合，你看啊，我连白头发都还没开始长，一想到还要忍受几十年没有你的时间，我就……我就……
听说许恩的孩子出生了，是个长得像她母亲一样漂亮的小姑娘。
我想给他发一条祝福的短信，可拿起手机思来想去也没能想到合适的话，于是就将已经不知不觉编辑了一百多字的内容给清空，放下手机。
也许最好的祝福，就是不再去打扰他的生活。
手机还没来得及放回裤兜就震动起来，我看着来电显示上许恩的名字，顿了半天才接起来放在耳边。
“喂。”
［喂张队，我是许恩。］
“有什么事吗？”我尽量使自己镇定下来，既不显得慌乱，也不显得冷漠。
［之前你来参加婚礼，都没吃顿饭就走了。］那头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紧张，隔了很久才说，［下周……是我女儿的满月酒，你来吧，来看看孩子。］
我能想象到那该是个多么讨人喜欢的孩子，如果可以，我也希望能抱抱她。
只是，我现在的工作所带来的危险并不只是针对我一个人，也会连累我身边的亲人和朋友。我无法想象因为我的过错而使得许恩一家三口陷入不幸，让他生命的延续陷入不幸，会是什么样的后果。
但我知道，那一定是我所不能承受的后果。
我已经不想，再看见许恩哭了。
“我就不去了。”
死去的人我已经再也无法保护，那至少，让我保护一下还活着的人吧。
尽管如此，我还是给孩子买了件礼物，打算等下次见到以前刑侦的同事时，请他们帮我带过去。
小姑娘会喜欢什么呢？我不是特别懂，也不知道刚出生的小孩需要什么，所以就买了一只平安锁。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东西了。
“张数，开饭了。”老队长面色有些凝重，“这次是吃野餐，记得带家伙。”
我们一直在摸的一条线终于有消息了。
“什么时候？”
“明天晚上，我们得早点去，等着上菜。”
明天，是顾合的第十一个忌日。
可是明天的行动是花费了我们很久的时间和精力才终于等到的丰收，我无法在兄弟们即将冲向枪林弹雨的时候开口说出请假两个字。
“队长……”
队长摆摆手：“你别说了，去吧，明天早点来集合。”
在这个我两年前来到的警队里，只有队长知道我的情况，至于他是怎么知道的，我并不想去深究。但是对于他的善意，我总是感激不尽，如果不是这次情况特殊，我想他也不会让我在顾合忌日这天参加行动。
这次要抓的，是跨国的大毒枭。
我匆匆找到花店买了花开车赶往顾合那里。
已经临近黄昏，天还在下着小雨。今年特别奇怪，明明已经是深秋了，雨水却比往年多了不少。我借来板凳和雨伞走向顾合，今年比以往来得早了，不知道他会不会感到惊讶。
我将花放在墓碑旁边，坐在板凳上看着墓碑上的照片：“明天家里有事，来不了了，今天就提前来陪你。来得太急，也没带别的东西，下次给你补上。”
“对了，仙堂的两个老板又开了一家KTV，你猜叫什么名字？”我看着墓碑上的照片等了半天，没人回应，才又继续对他说，“叫合缘，取的你的名字。前两天开张，我以你的名义送了一篮花。真羡慕他们啊……天天都能看见彼此，去哪儿都带着彼此。”
“如果你还活着，我也想像他们那样时时刻刻都带着你。”我忽然想起以前似乎跟顾合聊起过这样的话题，“以前……我是不是也说过想把你栓在身边之类的话？”
看吧，我现在连自己曾经对你说过的话都记不清了。那时候我所说的每一句话明明都很认真，现在这样……不就显得像是我在骗你了吗……
现在的我，渐渐忘记我们的一点一滴的我，不就显得……并没有那么真诚了吗……
顾合，你一定无法理解现在的我每当在梦里见到你究竟有多欣喜若狂。还能看见你笑的梦，还能触碰你抱着你的梦，我是多么不愿意醒来。我是，多么不愿意放你一遍又一遍的消失。
可是这些话我并不敢真正说出口，因为一旦说出口了，我就再也无法坚持到最后。
“等这次任务结束，我就请两天假来陪你。”
这次任务很关键，我们早早就埋伏在了他们交易附近。队里的兄弟假装买家几经交涉后才终于找到他们制药的老巢。
除了这个原因外，这次行动还有一个我不得不参与的因素在里面——顾合死前所被注射的东西，就是通过这个毒枭卖出去的。
我提着满满一箱钱的手在不停地发抖冒汗，却也并非因为害怕，而是兴奋。
毒枭终于带着他的小弟们走进这个废弃工厂，他身后跟着的人也同样提着一只小皮箱。
乔装成买家的队长伸出手：“宇哥，货带来了吗？”
毒枭冲着我手里的皮箱扬扬下巴：“先看看数。”
我和另外三名兄弟将几只装满钱的箱子放在地上，解开锁扣转向对面的人，好让他们能瞧得更清楚。待他们都确认后才又箱子扣上，提着它站起来。
“四百万，一分不少。”队长淡然地笑着，指了指对面的皮箱，“钱你也看过了，是不是该让我们验验货？”
毒枭朝后面招招手，提着皮箱的小弟就跑上前来，一手托着箱子一手打开盖子。
我上前用小拇指的指甲铲了一点起来，正要放进嘴里时就看见对方后面有个小弟附在另一人耳朵边上悄悄耳语了几句。
尽管这个废弃的工厂光线并不太好，可我还是看见了小弟在说话的时候看了我一眼。这不是个好信息，至少我从他眼里看出了很强烈的恨与戒备。
“他是警察！”
在这声高喊响起来的同时我们与对面的人都拔枪而对，立刻抠下扳机，连一句废话都没有。
为什么会暴露，我始终想不明白。直到我搜寻了脑子里每个角落之后，才猛然回忆起那个小弟的模样——我和韩松青在海洋馆遇见许恩那次，他就站在不远处。
我想，可能是许恩向他妻子介绍我的时候，被对方给听见了。
外面埋伏的兄弟听见枪声也都冲进来抓人，穿着防弹衣的我们面对不知会突然从哪里飞来的子弹并没有多少害怕，我们全都拼着一股劲。
老队长冲得最快，可没多久就被他带的徒弟给追上。那小伙子刚谈了女朋友，正打算等这次收网之后就带回家见父母。老队长非常心疼他这徒弟，见他跑到自己前面去了，就撕心裂肺地喊着，让他滚到后头去。
他们谁都不希望对方在这次行动中受伤，乃至……丢了性命。
我收回举着枪的手臂大步往前跑，很快就越过了老队长。
“让你们跟在后面是不是听不懂人话？！”老队长对着我们破口大骂。
我们都没停下。
跑在前面的年轻警察紧追着毒枭不放，眼里根本没有其他人，更没有躲在旁边对准了他的枪口。
我努力向他伸出手，终于在最后一刻抓住了他的肩将他往后甩了回去。于是那颗本来会击中他的子弹就直接飞向我的头部。
砰。
十一年前就该来的这颗子弹，终于来了。
我能感觉到自己倒在地上后从头部不停往外流着的血，顺着眼睛一直流到了鼻梁，却又因被山根挡着而积出了一滴血泪来。
老队长脱下外套扔给他徒弟，让他替我压住头上的伤口，然后自己冲了出去。
我不禁在心里祈祷着他的平安。
对了，平安锁，要送给许恩女儿的平安锁还在我上衣兜里。可是它因为我的缘故已经变得不吉利了。
还是，算了吧。
身下的地板变得温热又黏糊，我已经不太能听见枪声了，也睁不开眼，只是依稀感觉被人抬了起来，推着跑了很远似的。
这一刻我终于明白，自己索然无味地多活的十一年究竟是为了什么。也许，就是为了救一个对生活仍充满热爱与希望的年轻人。
顾合，我这条命，有没有稍微变得有价值一点？
我有没有，稍微让你觉得骄傲一点？
你说过，想做个优秀的人，这样的我，算不算优秀？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生命即将迎来终结的缘故，曾经模糊的记忆突然全都清晰起来，他对我说过的每一句话，他的每一个动作，全都、全都……
我仿佛看见他再次来到我身边，笑着对我说，张警官，你好。
于是我努力睁大眼睛。
竟然真的看见了站在我身边一直在哭的顾合，握着我沾满血的手的顾合，拼命想捂住我头部伤口的顾合。
填满我身体每个角落的，顾合。
我终于又见到他了，这十一年来，我从未如此开心雀喜过。我心中思念的他在此刻变得生动起来，他的笑，他的哭，甚至他的低吟皱眉，全都在这一刻回到我面前。
我好开心啊，顾合，一想到你就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我就欢喜得全身止不住发抖。
别哭了，别哭了顾合，你看我不是，在笑吗。
笑吧，顾合，从此以后的每一分，每一秒，我们都拥抱着彼此迎接希望吧，只要有你在，我就能笑着面对这个世界。
这是我，失去顾合十年后的故事，而终于，在第十一年的这一天，他回来了。
我的顾合，我最爱的顾合，他终于回到我身边了。
顾合，你知道吗，这世上没有什么比你在我身边更让我幸福的事了。你骂我没出息也好，骂我浪费人生也好，可这就是我啊，失去你就像失去灵魂的我。
就让我，永远陪在你身边吧，让我栓着你，牵着你，亲吻着你……
最后的最后，我还想再说一句从不敢说出口的话。
……
别再让我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