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一直、一直都想讲述的故事，是在我死后第五年，张数第七次提交转岗申请被驳回后，遇见他的故事。
我死后，原本打算离职的张数继续做了警察，虽然他也因为那时过于冲动的行为受到惩罚，但好在没被开除公职。从那以后，他就一直在申请调去缉毒大队。我能猜到他做这个决定时的想法，可是我无法告诉他，我并不希望他怀着这样的心情继续做警察。
“我是今天来报道的许恩。”抱着自己私人物品的男人站在张数的办公桌旁边，声音响亮又清透。
正埋头看文件的张数抬起头来看向他，愣了，嘴里叼着的烟因为震惊而掉了下来，从他腿上滚到地板，落了他一裤子的灰。我能理解张数的反应，我也同他一样惊讶。
张数从桌子底下捡起还剩半截的烟，吹了吹烟蒂的部分就直接放进嘴里：“小纯，带他去找工位。”
“他位置就在你旁边。”隔着老远的小纯回答。
不等张数说什么，许恩就自己熟门熟路地从张数背后走过去，放下自己的东西转身对他伸出手：“张队，你带我吧，我想跟着你学破案。”
他看张数的眼里带着毫不修掩的崇拜，这样的他坦率得让人心生敬佩。
张数只是匆匆握了下他的手：“让小纯带你。”
“带新人不都是队长的工作吗。”许恩在他身边坐下来，“张队你想偷懒是不是？”
张数关上文件夹起身走出了办公室。他来到洗手间将水龙头开至最大，一连往自己脸上泼了好几次水，前额的头发和胸口的衣裳全都弄湿了。
“顾合，是你回来了吗……？”他小声呢喃着，还是被我听见了。
我看着镜子里映出来的，双手撑住洗手台埋头不起的张数，自以为是地相信，许恩是上天给予张数的恩赐，张数一定会喜欢他。
这就是他们的相遇，平凡而又令人忍不住想翘起嘴角的相遇。不禁让我想起第一次见张数时的情景，我也和刚才的张数一样，眼里带着惊讶与欣喜吗？
张数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这是他在我死的那年学会的习惯，现在因为许恩的到来，他抽得更频繁了。
许恩喜欢缠着张数，出任务也会主动要求和他分在一组，抢了张数的车坐在驾驶位上，得意地看着张数硬着头皮坐进副驾位。可张数老躲着他，总会找借口先溜掉。别人都以为是因为他不喜欢这个小徒弟，可是只有他和我知道，他并不是不喜欢。
他看向许恩的眼神是那么的不一样，我能看出来，他开始喜欢这个小徒弟了，这个笑起来和我有些像的小徒弟。
转折发生在一次他们出任务抓捕逃犯的时候。
许恩毕竟年纪轻容易冲动，见到人了什么都不顾，往上冲。嫌犯手里有刀，准备随便抓个人来做人质。许恩为了救那个被他盯上的女人，直接扑了过去，张数根本来没得及拉住他。
扭打之后虽然将人给抓住了，许恩却也被划伤了手臂，流了很多血。
张数疯了似的将他拽回车上，飞速往医院赶：“你再坚持一下，很快就到。”
捂着伤口的许恩无所谓地笑着说：“这点伤没什么，缝几针就好了。”
“对不起，我没能赶过去救你。”
许恩有些愣：“不是什么大事。”
张数一脚急刹也不管后面的车会不会追尾，拉起手刹解开安全带转身就去抱他：“对不起……我应该一直在你身边的，很痛吧……”
没关系，我从来都没怪过你。
从那以后，张数虽然还是会躲，却也与之前有了些许微妙的不同。
“张队，你干嘛老躲着我？我犯错误惹你生气了？”见张数又要跑，他仗着自己年纪轻动作更迅敏追了上去，拦下他，“你今天必须得说清楚，哪有师父带徒弟自己先跑了的。”
张数不敢看他:“我有事。”
“那你也得让我跟着。”他从手里的纸袋里拿出一个面包递给张数，“小纯说你没吃午饭，我特意去买的，拿着。”
张数不接，他不敢接。
“哎呀你拿着。”许恩强行塞给他，“知道我为什么非要跟着你吗？”
张数埋着头，一脸沉重，缓慢地打开面包外面的包装袋:“为什么？”
“五年前你们破获过一起大案，圣伟集团董事长被杀的案子，你应该还记得吧。后来圣伟集团被查，里面很多资金流向有问题，我哥是他们公司的审计，因为这个事被抓了。”他说着朝张数笑起来，“我其实是想去经侦的，但是因为这个事那边不收。我就想着，既然来刑侦，那我得看看当年破获那起案件间接影响我人生的人长什么样。”
正在匆匆吃面包的张数停下手里的动作抬头惊讶看向许恩。
“你放心我没有怪你的意思，这件事本来就是我哥做错了。”许恩将手里剩下的面包全都塞给张数，“我是你徒弟，以后就跟着你了，你嫌弃也没用。”
许恩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微微泛起红晕，模样很可爱。我侧头去看张数，发现他看得有些愣。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看过谁了。我想他现在，一定意识到了许恩的心意，也一定意识到了自己的心意。
希望他们，能有个好结局。
“顾合，你还在吗？”张数侧躺在床上抱着我曾经睡过的枕头，“我喜欢上别人了……”
这不，挺好的嘛。
“对不起，我会尽量克制自己的感情，你再等等我。”
他将脸埋进那个枕头里，睡着了。不知道他会梦见什么，还会不会梦见我？如果还能梦见我……
还是别再梦见我了。
我在他身边躺下，伸出手臂抱着他，想象着他真的就在我怀里。
希望他能做个好梦，幸福的梦。
张数，你可以去喜欢别人，没关系，我不会生气。
现在，张数身边终于有了一个活生生的人，能触碰到他的人。张数慢慢接受了这个人的存在不再躲着他，有时甚至会主动靠近。
我觉得这是件好事。
许恩每天早上都会给张数带早饭，有时候兜里会揣些零食塞给忘记吃饭的张数。张数一开始不收，可渐渐的，他不再拒绝，会将他给的东西全都吃掉。
他终于学会不浪费食物了，真好。
“张队，海洋馆发现一具男尸。”许恩拿着手机严肃地对张数说。
张数听见这句话时浑身僵住。这么多年过去，他还是没能从当年的噩梦中缓过来。
旁边立刻有人拉走许恩，小声提醒:“不能在张队面前提男尸这个词，你直接说死者就行了。”
许恩不解:“为什么？”
提醒他的人看了眼张数，又压低了声音:“张队的爱人死了。”
许恩不明白男尸和爱人有什么关系，他疑惑了片刻才幡然醒悟过来，震惊地看着眼前的同事。
不知道张数有没有听见他们的对话，我是听见了，并且非常无奈。如果可以，我并不想成为张数死去的爱人。
警察们围着死者在做调查，看着张数这么多年，我也知道了许多流程，也会对案情产生自己的看法。每当我的分析和张数一致的时候，我就会非常开心，仿佛我与他之间还存在着心有灵犀。
就拿眼前这名死者来说，我认为他是自杀，看张数的表情，我觉得他也是这么认为的。
戴上手套的张数蹲在尸体旁边翻看死者的手掌。如果人在被刀具刺伤的时候，肯定会第一时间用手捂着伤口止血，可是死者指缝间的血却有些不对劲。
“张队，我觉得这人是自杀。”站在张数身边弯下腰来的许恩说，“他掌心有指甲印，应该是忍受疼痛时候自己掐的。一只手就算了，两只手都有感觉不太正常。”
张数点点头，放下死者的手站起身来:“去看看监控吧。”
瞧，我们是多么的心有灵犀。
这起案件很简单，虽然死者刻意避开监控，但是几经调查下来还是确定了案件性质——自杀。
为了最终确认案件结果，张数和许恩再次来到海洋馆做最后的取证，其实也就是寻找被死者扔掉的，购买刀具的收银条。
“找到了。”许恩将收银条装进物证袋交给周怀良，扯下手套拽着准备回局里的张数往里走，“张队，我有话跟你说。”
张数没有拒绝。
其实，他也在期待着什么吧。
海洋馆……的确是个表白的好地方。
张数，加油。
“你想跟我说什么？”张数看着停下来的许恩，并未将自己被拽住的胳膊抽回来。
许恩手上使了些力，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回过身看着张数:“我和他长得很像吗？”
他这个问题出乎张数的意料，也出乎了我的意料。
“他们都说我和他很像。”
“然后呢？”
“那我，可不可以喜欢你？”许恩红着脸，鼓起勇气朝他面前走了一步，“我也知道这很荒唐，可我就是控制不了自己。当我知道自己和他很像的时候，我挺开心的，心想着说不定你也会喜欢我。”
张数咬着牙不说话，眉头皱得像个凶巴巴的老头子。
傻子，被喜欢的人表白应该高兴才对，怎么还苦大仇深的。我抬手想替他捋平那几道深沟，可凑近了才想起来，我早就已经碰不到他了。
“我只爱他一个，对不起。”
“或许你现在不喜欢，但是说不定以后会喜欢我呢？”
张数抽回自己的手臂:“不可能。”
张数撒谎了，他能很轻易地看出别人在撒谎，也同样会很轻易被别人看穿自己在撒谎。你们看，他就是这样一个可爱的男人，让我总是忍不住想再多看几眼。
下次，就该让许恩来抚平你眉间的沟壑了。
然而让人头疼的是，张数又开始躲着他了。不过还好，这反而使得许恩越发勇敢。我想他或许也已经从张数的眼神里看出了张数的心意，才不想就这样放弃。
人这一生啊，绝大部分时间都在将就，可一旦遇上了不用将就的事和人，就会变得非常执着。
这是张数教会我的道理。
我很羡慕许恩，同时也想祝福他。这是种十分复杂的心情。虽然有时，我也会害怕被张数忘记，永远独自一人睡在我们的双人墓里。但是现在，我只希望许恩能带张数走出噩梦，平安喜乐地过完余下后半生。
不然这个站在我墓前像个做错事的罪人般跟我忏悔的张数，多叫我心疼啊……
墓的小路外面站着许恩，我比张数先看见他。他似乎想走过来，可不知道为什么始终在原地打转，踟蹰不已。
“你跟踪我？”张数终于看见他了，转过头去脸上露出不悦。
许恩不安起来，慌张地连连摆手:“不是，我刚刚在街上看见你的车了，就让开车的师傅跟上来。”他说完之后才小心翼翼地走过来。
张数没再说什么，又重新回头看着墓碑。
拘谨地站在张数身边的许恩看着墓碑上的名字和照片尴尬得手足无措:“那个……你、你好，我是张队的徒弟，我叫许恩。我不是故意打扰你们，只是、只是……”
我被他逗笑了，他紧张得就像是张数带回来见家长的小男朋友。
不用紧张，我没那么可怕。我这样说。
“叶子姐跟我说了你们的事。”许恩又说，“还有六年前那些案子背后牵扯到的东西。老天太不公平了，真的……太不公平了。”
他竟然哭了。
张数侧头看了他一眼，过了很久才将叶瑶所不知道的，我们的故事娓娓道出:“去挪威的机票和酒店我都瞒着他订好了，想等着求婚那天晚上给他个惊喜，可是他再也没能回来……我没来得及救他，他死前还在给我打电话……我自责后悔了很多年，也想过早点去陪他。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想着什么样的死法才不会伤害我妈，不会伤害到身边的朋友。后来我做了个梦，梦里他一直在骂我，问我既然有勇气死，为什么没有勇气活着。那时我才知道，无论我用什么方法结束生命，都会伤害到身边的人，都会伤害到他。如果我活着他会开心，那我就活着，为他活着……你是不是也认为我很没出息？”
许恩半张着嘴，使劲摇头。
“我一直觉得他还在我身边，可能这只是我的妄想，但我愿意相信是真的，只有这样，我才有勇气继续面对这个没有他的世界。我离不开他，不是所有事都能翻篇重新来过，我这一生已经没有别的追求了。所以，我没办法回应你的感情，希望你能理解。”
许恩哭着埋下头:“嗯。”
张数迟疑了一下才抬手揉上他脑袋:“别哭了，你能找到比我更好更合适的。”
“嗯……”
我不由得，为自己曾经的存在感到抱歉，对张数，对许恩，对所有因为我而变得不幸的人。
“他能为你做的我也可以。”许恩找来了张数家，在看见墙上我的照片之后说出这些话，“张队，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
“你喝多了，我送你回去。”张数拿了外套拽着他往外走。
许恩甩开他的手，指着墙上的照片:“我可以做顾合的替代品，做一辈子都行。”
我看着站在我照片前的两个人，看着许恩扑向张数疯狂的亲吻着他，看着张数狠狠纠结之后拿起遥控器关上窗帘，看着张数脱掉许恩的衣服抱着他走进卧室。
这次，我就没必要再跟进去了吧，那是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亲密世界。
他们在房间里做什么，我大概能想象得出来，毕竟我们也曾发出过那样暧昧的声音。
尽管我对此时此刻所发生的一切都感到非常遗憾，可要说我这颗早已不会跳动的心是在难受，似乎又不大准确。我想我是……开心的，我仿佛还能看见落地窗上映出了我为他们高兴得手舞足蹈的样子。虽然那里已经被窗帘遮住并没有谁的身影。
笑吧，张数，这样希望就能比绝望先一步找到你，这样幸福就能比痛苦更长久地陪伴着你。
你看我也，在笑啊。
忘记关门的卧室里突然没了动静，我还在犹豫是否需要过去看看，他们两个就已经穿戴整齐走了出来。张数的眉头又皱得深了，走在前面的许恩咬紧了牙不让自己哭出来，可我还是看见了从他眼里悄然滚落下来的眼泪。
发生什么事了？我想问问他们。
“对不起……”张数终于开了口。
许恩背对着他弯腰在玄关换鞋，听到张数的道歉差点让自己哭出声来。我猜，他是不想让张数知道自己在哭的，所以没有抬手去擦拭已经糊满脸的眼泪，才没有，去抹掉挂在下巴上的鼻涕。他的狼狈和不堪都不希望被张数看见。
我曾经也是。
我很想抱抱他，告诉他——没事的，会好起来的，张数是个非常、非常温柔的人，他会想明白自己的心意去接受你。
“张队。”他带着很重的鼻音说，“你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吗？你从来……都没叫过我的名字。”
张数看着他的背影，也有些哽咽:“知道。”
“是吗……那就好。我先走了。”
“许恩，我送你吧。”张数终于还是有些舍不得。
“不了，我不想被你看见我现在的样子。”许恩打开门立刻走了出去。
张数伸手想去抓，却又因为许恩走得太急而只是僵在半空。他惊恐地看着已经空无一人的玄关，不停流着眼泪。
没事的，没事的张数。我尝试着握住那只颤抖的手对他说，直到你找到幸福为止，我都会陪着你。
他收回手抱住头蹲下低声哭起来。是因为没能接抓许恩的手在哭，还是因为没能接住我的生命在哭，这一次，我猜不出来了。
我还在，张数，我还在的。
我不太放心许恩，他现在的心情，我多少也能体会一些。
他离开张数家后在街上漫无目的走了很久，累得在街边的长椅上坐下，这才终于打了车。他将头靠在车窗上看着外面稍纵而过的路灯和行人，看起来已经平静了很多。即使他回家之后肯定会大哭一场。
第二天，许恩请假了。
第三天，他还是没来。
张数终于慌了，几次拿起手机点开他的电话号码又退出来。这么纠结的张数我还是第一次见，很有趣，也很让人不放心。
可我到底该怎么做才能帮到他？
这么多年过去，我仍是个废物。
许恩不在家，我帮着张数满大街的找，去了每一处他和张数去过的地方——海洋馆、公园、宠物店以及大大小小的街道巷子。
直到我抱着应该不可能会在这里的想法来到自己的墓前，才终于找到他，发着呆嘴唇都已干裂起皮的他。
回去吧，张数很担心你。
“你真的还在张队身边吗？我是不是不该打扰你们？一开始我真的觉得就算被当成你也无所谓，只要张队能让我在他身边就好。可是后来……我想要的越来越多，我希望他看见我的时候想到的不是你，我希望他喜欢是许恩而不是长得像顾合的某个人。我无法满足于只是在他身边……我想，能在他心里……可是我进不去，他不让我进去……”
人就是很贪心，你看我，不也贪心地奢求着不止是在他心里，也能在他身边吗。这并没什么过错，喜欢一个人就是会变得贪心又痴怨。
“我以前认为，慢慢他就会接受我，可是我终于发现他接受的并不是我。”他狠狠擦了眼泪，“对不起，跑来你这里废话连篇，但是我不知道还能跟谁说这些，总觉得……我现在很丢脸，就像个跳梁小丑所有人都在看笑话。”
善良的人总有一天会获得幸福，你也会的，我祝愿你此生顺遂。
“我好怕啊……我好怕张队心里看不起我，我好怕他会觉得我是个不要脸的小丑……一想到他可能会用鄙视的眼光看我，我就不敢面对他……我好怕他会厌恶我……为什么我不是你啊……”
原来，死人也会被羡慕，这有点……
张数从石阶下大步跑上来的时候，许恩已经不哭了，顶着一双红肿的眼在跟我道歉。他其实用不着这么做的，我本来就因他能够如此喜欢张数而对他心怀感激着。
我的张数，我最爱的张数，终于有人来救他了。
“你不上班来这里做什么？”张数走过来看了一眼我的墓碑，拽住他手肘，“跟我走。”
许恩使劲挣扎出来，往后退了两步：“我来看看自己的原版不行啊。”
张数苦着一张脸：“你对我有什么不满都可以发泄，我们换个地方说。”
“我就喜欢这里。只许你喜欢不许我喜欢？”他话还没说完眼眶就又红了，眼泪看着往下掉，“你管我这么多！”
“你是我徒弟，我不管你谁管你？”
许恩横起袖子用力擦把泪：“那你说你要怎么管我？把我绑了扔别人床上去？还是把我心挖出来换一颗？！”
“走。”张数紧紧皱眉，再次伸手将他拽了过来，强硬地拉着他往外走。
“痛！”许恩大喊。
“忍着。”张数说完自己先怔了怔，然后手上松了些力。
我想他一定是想起了我们的第一次。
张数拽着已经放弃挣扎的许恩走向停车场，拉开车门等他自己坐进去。许恩很乖很听话，甚至不用张数说什么就自己系好了安全带。
“老老实实给我待着。”张数对他说完，锁了车，转身朝墓园里走。
许恩看着他走向里面的背影，抬起双臂遮住自己泪流不止的眼睛：“我是不是该从你们面前消失？”
我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了。人生皆八苦，人人有八苦，生也苦，死也苦，我们谁都逃不过。
张数重新回到我的墓碑前，盯着上面的照片看了许久，才蹲下身。
“他不是故意要跑来打扰你，你别怪他，是我惹他不痛快了。我对他做了很过分的事，所以他才闹脾气。以后不会了。”他摘去我棺椁盖上落下的枯黄树叶，不嫌脏地抚摸着石板，“我下次再来看你，给你带你喜欢的冬叶耙。”
我其实并不希望张数经常来看我，并不希望他每天都惦记着顾合。
可是……可是啊……
许恩，你知道吗，我也很怕，比活着的你，仍有机会拥抱张数亲吻张数的你，还要害怕。
我已经，无法再给他留下新的记忆，在我死的那一刻，张数就不再属于我了。他随时都可以离开，而我，再也没有任何机会挽留他。
我也……很想变成你啊。
许恩提交了调动申请，他打算离开也容去别的地方。张数是直到申请通过后才知道，再想挽留也已经来不及了。他只能再一次看着自己喜欢的人离开，他就是这样一个迟钝笨拙的男人。
“张队，谢谢你。”许恩努力保持着礼貌的微笑，伸出手，“希望我们都能如愿去自己想去的警队。”
张数迟疑着没有握:“你真的要走？”
许恩抓起他的右手强行握住:“明天就得去报道了，这一年多谢谢你，让我学到了很多破案的思路。”
“不客气。到了那边……”
“那我先走了，回去还得处理一些私人上的事。”他不等张数做出反应就立刻松开手转身大步离开。
不知道张数看见没有，许恩转身的时候眼里的泪已经满得包不住了，他现在一定是在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来，所以身影才会显得那么僵硬。
张数看着他离开的背影，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可是就站在他身边的我，一直看着他们两个人的我，怎么会不知道呢，张数心里一定难过得要死。我想帮他叫住许恩，想从背后推着他往前走，去追上他，留下他。可是我只能看着，站在他身边着急地看着。
他们都好笨。
“数，你真的要让他走？”陈一成走过来，叹着气。
我祈祷着他能帮张数把许恩留下来，祈祷着他能帮张数走出过去的阴影。可是他和张数一样，看不见我满怀期待的表情，也听不见我的呐喊。
追上去啊，张数，人生没有那么幸运可以再次遇上相互喜欢的人，放下过去，去追你自己的幸福吧！
“走了也好，对我对他都好。”张数叹口气，“这下我能好好陪顾合了。”
可是，我已经死了啊，就算你说要陪着我，又能怎么陪呢？
我爱的人啊，看看我现在的表情，听听我现在的话语吧，我正因你不肯放过自己而在哭泣啊。
我的心意，再也无法传达给张数了，多让人……失落啊。
“是明天吧？”陈一成问。
张数顿了顿，才点头:“嗯。”
“要我陪你去吗？”
“不用。”
“七年了。”陈一成说完拍了拍张数的肩，自己走回了大楼。
明天，是我的第七个忌日。
每年的这个时候张数都会请一整天的假抱着花来公墓待着，虽然在许恩出现前，只要他不忙几乎每个周末都会来。可是唯独这一天，他会放下手中所有事来公墓陪我，对着冰冷的墓碑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自己的近况。
有时候他还会拿出那张已经带在身边许多年的照片放在手心里看，找墓园的人要来小板凳正对着墓碑坐下。
而我也会坐在墓碑上看着他。只有这时，我才会恍然以为自己还活着，还能映入他眼底。
“顾合。”
嗯？
“他走了。”
后悔了？
“这样就好，这样就好……我本来就不该喜欢他。”
你啊，能不能让我省点心。
“我从来没觉得时间过得这么慢过，每一天，每一年，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他摸着已经开始泛黄的照片，低头看着上面的人，“长得让我忍不住想亲手结束它。可是这么做你会生气的吧？”
当然了，傻子。
张数无奈地叹口气:“你都已经听不见我说的话了，又怎么会生气。”
这个时节的太阳已经不如夏天那么耀眼，懒懒的，柔柔的，也很少会有今天这样的明朗晴空。
我抬头看向天边那道难得一见的彩虹，叫了几声张数，想让他也看看。
可他还是低着头，对于自己身后那条架于晚霞之间的彩虹全然无知。我只能自己看着，然后讲给他听。
彩虹真的很美，像是快被烧着一般炽烈，就如曾经的你和我。
当年和我坐在车里追着双虹跑的时候，你还记得吗？那时，我以为我们会像所有普通的情侣一样平凡地过完这一生，吵架置气又和好，相互嫌弃对方的坏毛病又继续包容。我还打算结婚之后去孤儿院领养一个孩子，陪着他长大，陪着你变老。
可是现在变老的，只有你一个人了，这大概是我直到死后仍在感到无比遗憾的一件事。
张数，你想象得到吗，当你老得腿脚不利索了，没人照顾，在家里摔倒也不会有人扶你的时候，站在旁边看着这一切的我会有多焦急心痛？
我从很久以前，就在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感到惶恐不安，害怕得止不住浑身发抖。一想到你将孤单一人活下去，我就难受得无法自已。
你的时间还很长，我和所有关心你的人一样都希望你能幸福，即使……即使你的幸福里没有我的位置。
你看，你不也听不见我说的话了吗。
这个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
张数，这是我想讲述给你听的，关于我没来得及对你说出口的爱与道别。
如果你能看见这个故事，请答应我一件事，只要一件就好。
最后的最后，再允许我说一句十分自私任性的话好吗？
……
我想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