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松青捧着花一排排仔细找着吴以的墓。这是他出狱后第一次来看他,只因为他希望等自己的头发长长一些,不然吴以瞧见他光头的模样只怕又会不开心了。
远远的,他就看见前面几排的位置站着一个男人,身影熟悉又陌生。他抱着试一试的心态走过去,还没走到,男人就转过头来。
于是韩松青就笑了:“是你,好巧。”
他本打算只是转头看看需不需要让地方,却没想到来的人竟会是韩松青:“出来了?”
“是啊。”韩松青走到吴以墓前将花放下,“听说江回丰尸体找到的时候,吴以就买了他们三个人的墓。尽做些脑子发热的事,这下好了,真用上了。我一早就知道吴以的结局,也就好受很多。你应该没想过顾合会死吧。”
张数回头去看着墓碑上的照片:“嗯。”
韩松青看了眼张数面前那个墓:“改成双人墓了?”
“嗯。”
“真好。”韩松青笑了笑,扫视了一圈临近的墓,“他生前就不让我在他身边,死了也不让我在他身边。现在我就算是想在他隔壁买个墓,也没位置了。”
“毕竟已经过了十年了。”
“是啊,十年了。”
张数转头看了韩松青一眼:“什么时候出来的?”
“四个月前。”韩松青也转身过来看着张数,“找个地方坐坐?”
“好。”
“地方你选吧,我现在对这外面还不太熟。”
“好。”
张数开着车将韩松青带到了一家茶馆。韩松青抬头看了眼名字,就笑起来:“仙堂的两个老板还卖起茶来了。仙堂还在吗?”
“还在,晚上营业了我们再过去坐坐。”
“你决定。”
韩松青跟着张数上了二楼,坐在靠窗边的位置。服务员拿着茶水单子走过来,张数说了句老样子就将单子递给了韩松青。韩松青也不接,指着张数对服务员说跟他一样。没多久,服务员就端着两杯四季春提着一壶开水,放在了桌上。
“能不能抽烟?”韩松青抬头问她。
于是服务员一边说着可以,一边从隔壁桌拿来了烟灰缸。
他拿出一支烟,才想起来问问张数:“不介意吧?”
“不介意。”张数看着他手里通体白色的烟,“你还抽的这个牌子。”
韩松青看了看刚点燃夹在手指间的烟,笑起来:“你还记得。”
张数也拿了根烟出来,放进嘴里点燃:“记得。”
“你也开始抽烟了?”
“有时候办案需要靠它提神。”
“你还在做警察?”
“嗯。”
韩松青想起什么似的看向张数,“你结婚了吗?”
“没。”
“十年一直是一个人?”
“嗯。”
“不打算再找个伴?”
“不找了。”
韩松青叹道:“时间过得说快也快,说慢也慢。他们倒是都清净了,就把我们两个剩下来孤孤单单的过了这么多年。”
“是啊,剩下我们两个活受罪。”张数抽了口烟,憋了会儿才缓缓吐出来。
韩松青看了张数一眼:“以前我问过你一个问题,你当时没理我。”
“什么问题?”
“抱自己爱的人,是什么感觉?”
张数叹口气:“我已经……不记得了。”
“这十年里,你就没喜欢过别人?”
张数沉默了很久,才开口:“喜欢过。”他觉得反正韩松青也会接着问,于是就继续往下说,“他很好很优秀,善良、聪明、积极。唯一的缺点就是太爱哭。”
韩松青笑起来:“评价很高啊。那他喜欢你吗?”
“嗯。”张数点点头,“他跟我说过,我拒绝了。”
“为什么?”
张数猛吸了几口烟:“当我意识到自己喜欢上他的那刻,我很害怕也很愧疚。我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种负面情绪,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那要是你以后又喜欢了另一个人呢,也不打算接受?”
“我放不下顾合,也不忍心忘记他自己获得幸福。”他将烟蒂在烟灰缸里掐灭,端起杯子喝着茶,“就这样吧。”
“如果我遇到了喜欢的人,我会和他在一起。这并不代表我就会忘记吴以。”韩松青指着自己的心口,“这里,他永远在这里。你越想记住,就越容易忘记,越想忘记,却越会记得,顺其自然吧张数。”
“那你呢,有喜欢的人吗?”
韩松青用大拇指挠挠额头,兀自笑了下:“很难再有了。”
“确实,年纪越大,就越难再有。”张数又点燃了一支烟,“到现在,才觉得当年那段日子有多宝贵。”
“你烟瘾这么大?”
“习惯了,有事没事抽两口,很多事就不会再去胡思乱想。”
韩松青也伸长了手弹下烟灰:“杀顾合的凶手也快出来了吧。”
“出来了一个,他是从犯,只判了六年。还有一个……十年前死了。”
韩松青愣了愣,随后半开玩笑地说:“不会是你……”
“他抢了我的枪,要对我扣下扳机的时候被击毙。你这十年过得怎么样?”
“还行,医生这个职业让我在里面很受人尊敬,就连狱警有时候有点什么小病小痛的也来找我。总的来说,日子相对别的人好过一些。”韩松青翘起二郎腿,用夹着烟的那只手撑在膝盖上托着脸望着楼下,“也容其实也没怎么变,就是多了很多新的地方,旧的该在还在。”
张数伸手往烟灰缸里弹掉烟灰,端起茶杯吹了吹,才喝上一口:“你哪天有空?”
“下周天吧,我现在上六休一也不是很方便请假。怎么,你要约我?”
张数放下杯子点点头:“到时候我带你到处去转转。北门新修了个海洋馆,连企鹅都有。”
“那不是小情侣约会的地方。你去过,是和之前喜欢的那个人?”
张数摇摇头,抖了下烟灰:“办案的时候去过。”他说完脸上的神情顿了顿,“也算是跟他一起去的吧。”
“你们是同事?”
“嗯,他是我带的徒弟,不过已经调走了。”
韩松青盯着张数,唇间勾起一抹笑:“你抱过他吗?”
张数出神地看着烟灰缸里掐灭的烟蒂,过了很久才平静开口:“抱过。”
“这不是挺好的。既然抱过,为什么还要拒绝。”
“抱他的时候……很痛苦,他也很痛苦。”他犹豫了片刻,才接着问,“你当年抱其他人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韩松青一听就低声笑起来,咳了两下后才说:“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被你问这个问题。”他稳了稳笑,接着说,“我对那些人没感情,只是单纯的发泄,所以就算不快乐也不会觉得痛苦。你和我不一样,你对你的小徒弟有感情。”
“或许……吧。”
“张队?”一个男人的声音在张数身后响起,透着不太确定的语气。
张数愣了愣,抬头看去,没说话。
“真的是你,我看背影挺像的。”男人挠了挠头,显得有些尴尬,“我……调回来了,但是不在刑侦队,在经侦那边。”
张数点点头:“也好,你以前就想去经侦。”
“是啊,那个……不打扰你和朋友聊天了,再见。”他说完并没有立刻走,而是站在原地寻思了片刻,才接着说,“我现在挺好的,张队,你也别把自己折磨得太累。”
“嗯。”
韩松青看着男人离开的背影,收回视线后看着张数,勾了下嘴角。
张数大口吸了几下就将还剩一截的烟给掐了:“走吧,仙堂那边差不多开门了。”
韩松青跟着他站起身没说什么,只是意味深长地看着张数笑。直到张数结了账,两个人走到门口,他才突然问:“你那小徒弟?”
张数低下头:“嗯。”
他又回头看了眼已经坐下在和别人交谈的男人:“长得跟顾合很像,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
“是挺像的。”
“难怪你会痛苦。你第一眼看见他的时候没哭?”
“走吧。”
仙堂的装修变了,虽然并没有大动,却也和十年前有着明显的区别。两个老板正在和席朗李乃夜打牌,尽管李乃夜一直赢,可架不住席朗一直输,最后反倒成了两个老板的略胜一筹。
张数带着韩松青走过去,十分自然地就站在旁边看起来。李乃夜被席朗气得不行,死活不准他再打牌,硬是将他给赶下了桌。席朗不开心,转头自己生闷气去了,于是李乃夜又只好扔下牌去哄。
如果顾合和吴以还活着,加上韩松青就能凑两桌了。
“来啦,这位是……?”花老板伸着懒腰,无意间看见张数带来的韩松青觉得面熟,“想起来了,吴以的男朋友。”
韩松青扶着眼镜笑了笑:“算不上男朋友,只是个死缠烂打的狗皮膏药。”
“打牌吗?”辛老板拿着牌转头问他们两个,“那两人估计是回不来了。”
花老板一副了然于心的表情:“谁让李乃夜只会一种哄人的方式,不过对席朗很实用就是了。”
韩松青跟着张数坐下玩起了牌。
像这样在他们生前工作的地方,和他们生前的朋友一起喝酒打牌,就仿佛顾合跟吴以并没有走得太远,这个留有他们痕迹的世界,并没有彻底消失。说不定愕然回首的时候,他们一个正在吧台调酒,一个正在巡场。
韩松青很开心,以前他只能接触到吴以黑暗的一面,现在倒像是自己终于被允许进入他光明的那个空间,彻彻底底的走近了吴以的世界。
“谢谢。”韩松青侧头看向张数,笑了下,“和你们接触或多或少还能让我觉得自己没有彻底跟吴以分别。”
张数拿出随身带着的烟灰盒将烟蒂掐灭,放进去,“你怎么回去,我送你?”
“不了,打车更方便。”
张数点点头,道了别就准备要走。
韩松青叫住他:“张数。”
他回过身来看着站在霓虹灯底下的韩松青:“嗯?”
“交个朋友吧。”
张数想了想:“已经是朋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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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能为你做的,我也可以。”他抱住张数,眼里有泪却又倔强,“张队,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
张数犹豫了很久,才脱下两个人的衣服,抱着他去了卧室。
这张床上已经没有了顾合的味道,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只剩下张数自己身上的那股子怎么都不如他好闻的气味。他曾经试过很多方法,比如将顾合的枕头用密封袋装起来,比如自己每天都用相同的洗发水沐浴露。可是顾合的气味还是在消失。
他看着身下这张酷似顾合的脸,恍然间真的以为顾合回来了,曾经那些戛然而止的幸福全都回来了。
“顾合……我好想你。”
身下的人愣了一下,伸手摸着张数微笑的嘴唇,在哭:“你把我当成他也没关系……张队,一次就好,你可不可以叫声我的名字?”
张数带着笑的脸忽然僵住,又恢复了那张拧着眉的痛苦神情:“对不起……对不起……”
“你对我……就只有这三个字吗?”
“对不起……”
无论伤口有多深,只要人还活着,总有一天会痊愈。尽管留下了丑陋不堪的疤痕,却也不会再痛了。
可我就连伤口不会再痛这件事都十分害怕。
顾合,这是不是就意味着,我还爱你?
—正文完—